有了崇文的一番道理,海贼们虽然将信将疑,心还是宽了不少,这酒也就喝出了几分味道。一直喝到月上三竿,这才尽欢而散,崇文自然心情也不赖。虽说有些波折,与平户商帮算是正式结交,这些人的支持对于龙王岛活下去至关重要,是多少金子也买不来的。
送走了客人,小百合安排了一场奢华木桶浴为他解乏,可惜崇文怎么也感觉不到竹林苑的温婉风流,是因为这花花世界缺少一颗火热的灵魂么?
换上燕居服饰,浑身清爽的崇文走进书房。推开窗户,就可以看到铺满船灯的平户湾,清爽的海风吹来,带着微微的咸腥味。这里,才是正常人应该生活的地方,可是崇文已经习惯了船,习惯了大海的风涛和舱室的颠簸,一时有些适应不了,尤其是人类的灯火和建筑对视线的遮挡,让他极为不适。
他离开了窗户,随手拿起一卷《石室秘传》翻看,这是一本棋经,崇文来了兴致,摆上棋盘,默默打起了棋谱。寂静的冬夜,一灯如豆,棋子在大漆棋盘上发出清脆的声音,让人想起遥远大康城邑中的隐隐更梆。
花子蹑手蹑脚的走进书房,轻轻剪掉灯花,低声问道:“天色不早了,大出海还不安歇么?”
崇文放下棋经,伸了个懒腰,说道:“睡不了啊,我在等人。”
花子不解的问道:“这么晚了,谁会来呐?”
崇文叹道:“是啊,实在是个恶客,也不管别人舟车劳顿。”
花子不明白崇文说什么,索性也不再瞎猜,她轻轻拿起一件长袍披在崇文身上,这才默默退到外书房,摆弄着一副骨牌琢磨这大康神器的奥妙。
果然,半夜时分,门子通报五峰船主吴直来访。一切如崇文所料,小侍女花子却颇为吃惊,大出海料事如神,竟奇妙如斯么。
其实此事也很简单,吴直的莽撞损害了他在平户商帮中的威信,也威胁到了平户和五峰堂的安全。最好的挽回办法,就是赶紧和龙王岛大出海达成谅解。崇文今天说的话,徐唯学叔侄一定连夜回禀给吴直,他还能坐得住么?
花子领着吴直进入书房,奉上一盏清茶,然后悄悄退下了。
见花子退出,吴直站起身来,掸了掸长袍就要给崇文行大礼,崇文疾步上去拉住他,说道:“五峰先生,你这是做什么,这是要折煞晚辈么?”
吴直说道:“我是老糊涂了,误会了大出海的善意,恩将仇报,万死难辞其咎啊。”
崇文把吴直按在官帽椅上,看着他说道:“遇上这仴国乱世,轻信就是覆灭的开始,也只有五峰先生这样的人,我才信得过。”
吴直默默把四仙桌上一个青布包袱打开,说道:“大出海大人大量,可是我曾经跟明美掌家说过,若我误会了大出海,我愿破家给大出海赔罪。此物之贵,我所有家产加在一起也不足万一,如今属于大出海了。”
崇文拿起这脸盆大小的黑东西,在灯下观看,此物非金非玉,非木非石,黑漆漆看似光滑,仔细看却有无数细小毛孔。这世上要说崇文眼光第一,没人敢说第二,皇宫大内,什么奇珍异宝没有见过,可他竟然看不出这是什么材料,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干什么用的。
他抬起头,茫然的看着吴直。
吴直微微一笑,说道:“当年海寇围攻舟山千户所,我率船队救了阖城百姓,自己也受了伤,就在城外一座破败的道观疗伤。那观主总有80岁了,却有一手好岐黄,不仅治好了我的伤,还因为我活人数千,以此物相赠。
后来我被人设计擒拿,冲出重围,寻找仴国航线,仓促之间船上哪里有粮食饮水。我们在大海上漂流了足有40余日,没有粮食倒还好,海中鱼虾无数,不会饿死人。没有淡水可要了亲命,若无此物,我们都会生生渴死在大海上。大出海说,这是不是一件宝贝呢?”
崇文摇头道:“竟看不出这是何物所制。”
吴直说道:“这是井鱼骨!”
崇文大吃一惊,嵊州港内总兵顺和刘关的阴郁对话突然出现在他脑海中,东海有四宝:遁水盆、紫螺盂、蜃葫芦、井鱼骨,这东西就是四宝之一。如此说来,吴直此言非虚,这确是可遇不可求的人间至宝。
他抬头看着吴直问道:“此物如何救人性命呐?”
吴直说道:“传说北冥有鱼,其名为鲲,可化为鹏鸟直飞九万里。这鲲兽饮海水,能从头顶喷出百丈甘泉,就是因为他头骨上生了此物,可将海水化为淡水,如同一口甜水井一般,所以此物叫井鱼骨。”
他随手拿起茶盏,将茶汤倒入骨中,又泼掉盏中茶渣,把井鱼骨中的水重新又倒入茶盏中,金黄色的茶汤已经变得清澈透明。吴直把茶杯递给崇文,崇文接过茶盏一饮而尽,一股清凉甘冽直透胸腹,不由得心怀大畅。
吴直说道:“当年,我们就是靠着此物,化海水为淡水,才终于找到了仴国。有了这个东西,我们海上人家等于多了条性命,所以井鱼骨是东海四宝之一。”
崇文连连摆手道:“君子不夺人所爱,我怎么能因为小事就取五峰先生的至宝,此事再也休提,宝贝你拿回去。”
吴直说道:“你听我一句话,再推辞不迟。”
崇文无奈说道:“有话先生请讲。”
吴直抚着胡须,缓缓说道:“这井鱼骨是东海四宝之一,传说得四宝者王东海。老夫年轻的时候忽然得了此物,也就有了称霸东海的雄心,可是30多年来,我再也没有看到其他三宝,反倒寝食不安,日夜惊心。”
崇文问道:“这又是何故呢?”
吴直说道:“既然要王东海,就要有王者的觉悟。这些年我历尽千难万险,不过打造了一个平户城,这岂是王者的气魄,茫茫东海,平户实在连一粒尘沙都算不上。垂垂老矣才明白,天命不在我,如此这井鱼骨在我手中就不是福,而是祸。
我不想,也不能挡王者之路,此物我早就想赠与强人。可是这么多年来,我没有遇到一个有王者风范的海上英雄。直到遇见大出海,胸襟气度,谋略格局,都过于常人,我所不及。
龙王岛一艘船就敢灭鳘人,抗鱼王,闯仴国,开拓海路,折服仴寇,纵横堺港。我从未见过英雄如龙王岛者,若东海真的有霸者出,非大出海又能是谁人?大出海以为,这井鱼骨是不是应该在你之手呐。”
崇文看着这东海至宝,终于体会到了吴直的心情。这东西不知多少人觊觎,捏在手里不天天提心吊胆才怪,吴直忍了30多年,实在是受够了。自己一旦接过这宝贝,吴直的境遇就到了自己头上,自己岂不是捡了个烧红的煤球。
若是不接,那就太可笑了,井鱼骨都不敢要,还想什么神州大位。忐忑良久,一刹那灵光乍现,暗叫惭愧,怎么又变回了宝座上的那个崇文天子。他哈哈大笑起来,说道:“五峰先生误矣,差点又着了你的道。”
吴直诧异的看着崇文,说道:“老夫一片赤诚,绝无他意。”
崇文笑着说道:“我不是疑你,是忽然想通了这个道理:天命在德,岂在异宝?隋炀帝财货还少么,秦二世什么异宝没有,因为昏聩失德,身死国灭为天下笑。
就算我身负四宝,那就能号令东海么?妄称天命,那只能是海上英雄的笑柄。真正的王者,必然是利东海,活百姓,万民拥戴,就算什么宝贝也没有,他也是王者。五峰先生何等精明,如何会相信这些海上野人的无稽之谈。”
崇文的一席话让吴直目瞪口呆,越想越觉得崇文的话有理,自己在平户一言九鼎,可不是靠什么宝贝,而是一颗公心。唉,这30多年提心吊胆,真是过的糊涂。。。他缓缓抬起头,看着崇文说道:“一言惊醒梦中人,今日我算是彻底服了大出海,从此再不为虚妄谶纬所累。”
崇文笑道:“井鱼骨,是救命的良器,不是天命之兆,他应该在远航之人那里。在你手里,在我手里,藏诸窖阁,蒙尘结网,那不是荒废宝物么?
我以为,它应该在平户妈祖庙,专为开拓新航线所用。北俱芦洲何等广大,总有好汉不畏死生,为后人开拓商路。到那时我们请了妈祖娘娘,让出海的好汉携带此宝出航 岂不是多了一分成算,少了一些危难?”
吴直一拍大腿,大喝一声:“好!就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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