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文洋洋得意,撩袍襟翘起二郎腿,美美品了一口香茗。
舱门外传来掌书记低低的声音:“大出海,唐营林老夫子求见。”
崇文一口茶水差点没喷出来,这老家伙有80岁了,大晚上跑到金山卫号上来干什么?老胳膊老腿,能爬上金山卫号么?
迟疑了一下,他才吩咐道:“你进来说话。”舷上飞推舱门走进舱中,崇文扭头看着他问道:“是林喜老夫子么?”
舷上飞苦笑道:“正是,老家伙在偏舱等着呐。”
崇文大笑道:“这么高的干舷,他怎么爬上来的,他不是腿足肿胀么。”
舷上飞说道:“老家伙说,他也是经过风浪的水手,年轻时候一样开得劲弓,上得桅杆,现在登船也是家常便饭。人家既然来了,总不能让他吃闭门羹,撇开买卖上的争执,咱们在唐营还算不赖,礼尚往来嘛。”
崇文却摇头道:“事出反常必为妖,我怎么觉得不像好事啊。”
舷上飞干脆的说道:“那我赶他走就是了。”
崇文笑道:“怕他个鸟,就见见这个老狐狸。”他站起身来,转向汪氏父子说道:“俗事缠身,在下要告退了,你们先下去休息,想好了,我们再谈。”
舷上飞喊来亲卫甲长夜叉保,让他安排这两个琉球人的舱位。这是崇文身边唯一一甲卫士了,夜叉保是二出海在大康沿海拖杆招募的第一批海贼,为人沉默寡言,办事却精细周全,很得崇文信任。
夜叉保带着汪氏父子退下了,舷上飞陪着崇文来到偏舱,见林喜老夫子正在闭目养神,身旁只有侍童尹学忠伺候。
崇文笑呵呵的抱拳见礼,说道:“老夫子夤夜来访,有何贵干啊?”
林喜站起身,看了看四周有旁人,没敢行君臣大礼,也抱拳拱手道:“老朽有大事和大出海相商,能否屏退左右。”
崇文没有废话,挥手命舷上飞和舱门外的两个卫士退下,侍童尹学忠也退下了。舷上飞把舱门关好,狭小舱室只剩下两个人,一灯如豆,显得气氛诡异。
林喜看着舱门关好,要重叙君臣大礼,崇文伸手拦住他,略带嘲讽的说道:“老夫子不顾高龄,深夜光临小庙,不是为了向我三拜九叩吧。”
老狐狸默然半晌,才说道:“老臣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大康的江山社稷。”
崇文默默摆了摆手,命林喜坐下,两人隔几而坐,并无尊卑上下之分。海贼的权力,来自于他的才能和功勋,而不是出身,哪个生而高贵的人去做海贼?
二人落座,崇文冷冷问道:“你来干什么?”
对崇文明显的冷淡,林喜好像没看见,他颤巍巍的问道:“听说。。。汪英祖父子来到了金山卫号?”
崇文笑道:“不仅汪英祖父子来到金山卫号,我琉局大军和舰队也到达左近,老夫子眼花了,没看到攀安知和达勃期们的首级吧。”
林喜面不改色的说道:“老臣土埋半截了,浑身病痛,生无可恋,陛下就算把臣的首级也挂在桅杆上,臣也绝无怨言。老臣不避斧钺来到行宫,就是要告诉陛下,臣已经说服中山王世子,答应陛下所有条件。”
崇文一愣,这是入娘的怎么回事,汪英祖父子一到金山卫号,他们就服软了?林喜和尚巴志是这么好对付的?良久,他才说道:“尚巴志君臣贪婪诡诈,你们唐营也心不可测,我实在不敢相信你们。”
林喜没有说话,默默从怀中取出一个黑函放在几上,打开盒子,取出几卷桑皮纸,呈到崇文面前。
崇文打开观看,是一份通商合约草案,共5条12款,和崇文的条件并无二致,上面盖着尚巴志的私人印鉴和中山国王玺,只待琉局和商团总堂用印,就正式生效。
这是一正一副两个文本,内容一致,一式两份,双方各执一套文本。崇文仔细核对,斟酌每一个措辞,毫无问题,唐营有的是文牍人才,他们拟定的文书绝不会有纰漏。
终于,崇文把文书放在黑函之内,缓缓阖上盖子,把搭扣扣好。他抬起头,有些茫然的看着林喜,说道:“我还是不敢相信。”
老儒生缓缓说道:“只有一个条件,陛下立即前往昆仑山,就是今天,现在。”
崇文哈哈大笑起来,说道:“果然如此,我一走,你们立即翻脸不认账。”
林喜说道:“陛下可以立即把此合约送往平户用印,琉球绝无反悔。”
崇文依然摇头,说道:“我赢了,你们无权提任何条件。当然,我答应过你,如果合约达成,我可以退居昆仑山,但时间必须由我来定,这是我们的私下约定,不应该成为定约通商的条件。”
林喜把黑函收到怀里,颤巍巍的说道:“老臣费尽口舌,说服唐营诸姓和中山国君臣,陛下不同意这唯一的条件,也许就错失了商团的万国津梁。”
崇文笑道:“你也知道,汪氏父子就在船上。如果扶持他们成为琉球王,他们也会接受这些条款,不会要巨额贷款,也不会提出任何条件。”
林喜长叹一声,说道:“我猜陛下看到他鲁每王子英果,起了爱才之心,陛下可知汪英祖父子为何惹得天怒人怨,诸按司皆心向达勃期么?”
崇文好奇的问道:“为何呢?”
林喜抚着白须,缓缓说道:“10年前,尚巴志和他鲁每都是唐营的学生,他们两个是诸生之中的翘楚,师长们的骄傲。
学成归国,两人所为却让我们十分失望,夷狄之性,实在不是一两代人能改变的。尚巴志驱逐武宁王,虽说是为了唐营安危,但是不忠不孝的本性暴露无遗。这位他鲁每王子,聪明仁孝,可他有一个致命缺陷,使他注定不能成为人主。”
崇文越发感兴趣,问道:“是什么缺陷呢?”
林喜缓缓说道:“他鲁每王子喜好奢华,钟鼎玉食也就罢了,甚至有殷纣之性。他喜爱中山国王宫的一面金彩围屏,竟然拿喜屋武城唯一的一眼泉水,和尚巴志交换。
尚巴志也是个狠的,他下令,只有拥护中山王的人才能使用此泉,于是喜屋武按司只能归顺中山国。山南诸按司怨声载道,这才拥立达勃期,推翻汪英祖王。碰巧飞龙王登陆琉球,攻入大里城,这才救了他们。
陛下以为,这样的人,能成为琉球之王么?这样的琉球王能和商团有始有终么?尚巴志虽说狠毒自私,可是他恭顺大康,渴望琉球富强,唐营支持尚巴志,不是因为他和老臣的师徒情分。”
崇文看着林喜,说道:“可是你逼我立刻就走,几近胁迫,就算他鲁每再糟糕,我也只能选择那孩子。”
林喜沉默了,舱中像死一样寂静。
良久,老儒抬起头,坚定的说道:“明白了,陛下还是要回南京,夺回大康江山,不惜骨肉相残,杀的尸山血海。
如此,哪怕陛下扶持他鲁每成为琉球王,老臣也绝不会在奏表上附署,没有朝贡,没有贡舶,没有贸易,商团永远也不能在琉球得到康货。”
崇文冷冷说道:“唐营并非老夫子一人之唐营,我就不信所有人都是糊涂的。”
林喜正色说道:“陛下贵为天子,难道不熟悉藩政么?琉球奏表,只有我林、蔡两族首联署才能生效,缺一不可,别人附署没有用。”
崇文脸色越发阴沉,他的话像冰一样冷:“那恐怕老夫子就离不开金山卫号了,最终这份合约还是会落到我手里,而尚巴志的舰队也会烟消云散。”
林喜微微一笑,淡淡说道:“那老朽的头颅和这份草约,就都会破碎在这间偏舱。”
崇文站起身,脸色铁青,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蔺相如不是那么好做的。”转身就走。
林喜也颤巍巍的站起身,大声说道:“王者之大道,在天下为公,陛下要因为私欲,置天下于不顾么?”
崇文站住了,咬着牙说道:“我是阿妈贼,不是入娘的王者。”
林喜继续说道:“那陛下不是圣学弟子么?几千年仁义纲常也不顾了么?”
崇文转过身,冷笑道:“老夫子不必以大义激我,你苦苦相逼,无非是害怕我商团壮大,威胁到你的子孙罢了。
你们这些人,口口声声仁义道德,要求别人这个,教导别人那个,你们自己心里不知道多少龌龊心思,我不相信你们会遵守合约。”
林喜沉声说道:“陛下不相信有人为生民请命么?如此,我唐营把御赐紫螺盂献给陛下,琉球安全皆在条约之上,陛下肯相信老朽么?”
崇文大吃一惊,紫螺盂是东海四宝之一,也是琉球安全的柱石,把这个东西交出来,等于是自我解除武装。。。这老家伙真的要和琉局绑在一起么?
崇文审慎的看着林喜,说道:“此话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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