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二更之末,才解散会议,各人大多要连夜办事,并不轻松。
崇文觉得无尽疲惫袭来,他只想好好睡一觉,明日精神振奋的踏上征程。回到舶长舱,外套的亲信都在船上忙碌,空无一人。进到内套,这里是他的书房,也是他的卧室,真乙姥正合衣卧在他的床榻,睡的正香。
昏暗的灯火下,她黑色的长发瀑布一样披洒下来,半遮住头面,单薄的蕉布长裙裹着她起伏的曲线,蜷缩的像小猫一般,惹人爱怜。
崇文在灯下默默看了一会儿,他正好有些话要对她说,船上规矩繁复,要对她说清楚,可她睡成这样,如何忍心打扰她。终于叹息一声,轻轻扯过一条薄毯,盖在她身上,转身退出了内套。
外套也有铺位,幕府都留给了二出海,这里就显得空荡荡的。崇文随便找了个铺位,合衣而卧,迷迷糊糊中,听到外廊上亲卫换岗的口令声,三更了啊,他默想着,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崇文瞥了那口西洋钟一眼,时针指向5点,甲板上脚步咚咚作响,厨下正在造饭,准备启航了。
足足睡了2个更次,崇文伸了个懒腰,觉得精神抖擞,迈步走到木盆面前,见水已经浑浊,面巾上也湿漉漉的。
这才想起内套那位,向内探头观看,铺上空无一人,薄毯叠的整整齐齐。他摇头嘟囔道:“入娘的,真是属狸猫的,来无影去无踪啊。”
粗粗洗漱完毕,门外脚步声橐橐,舷上飞推门进来,后面跟着沙梭刘。值宿队长端着一个木盘,盘子上有两个粗瓷大碗,碗里是热气腾腾的海鲜粥,还有一小碟豆豉,一小碟腌萝卜,一小碟腊鹿肉。
食盘放在外套书案上,沙梭刘退了出去,崇文和舷上飞相对而食。
掌书记一边吃饭,一边向崇文汇报昨晚会议的各事项。吉良贞家已经带着两个武士来到船上,现在正熟悉罗盘舱,采购药品,补充刀盾等等事项也已经办好,水手们都写了书信,连夜送到丰见城幕府,军师会尽快送到龙王岛。
崇文一边哗啦啦的喝粥,一边点头,舷上飞说道:“我以你的名义,给妍春写了一封信,只是说你要出趟远门,让她安心读书,遇事小心,多问阿谦、贝尼托和二出海。”
崇文诧异的问道:“没提王师傅么?”
舷上飞说道:“既然此人可疑,又没有实据,还是不提的好。”
崇文点点头,没有再纠缠这个话题,不经意的问道:“真乙姥哪里去了?”
舷上飞说道:“4更天的时候,上甲板在交接刀盾,她在那里查看短马刀,刚才我又看见她在罗盘舱,正跟老阿顺和吉良贞家呱躁。”
崇文皱起了眉头,说道:“这样四处乱窜可是不行,船上有船上的规矩,尤其是神舱,她一个女人,惹怒了三婆娘娘可要出大乱子。入娘的,我又见不到她人,你下次遇到她,要把规矩跟她说清楚,别到时候总兵顺要把她吊在桅杆上吃风,我可救不了她。”
舷上飞哈哈一笑,说道:“你的女人,谁敢不当仙女敬着,还敢吊桅杆?”
崇文说道:“女子在船上本来就不吉利,长此以往,弟兄们能没有意见么?”
舷上飞不笑了,喝了一口粥,才说道:“大出海,我有个想法不知当讲不当讲。”
崇文不耐烦的说道:“你是我的掌书记,我的事就是你的事,如何来这一套。”
舷上飞这才说道:“这位真夫人拿金山卫号当做御岳,御岳就是家,既然是自己家,何处不能去得?你又有何理由限制人家出入?”
崇文想了想,说道:“入娘的,还真是的,那就由着她在船上动摇军心?”
舷上飞笑道:“虽说船上有女人不吉利,可也不能一概而论,君不闻五旗帮郑一嫂,威震四海么?要想大家相安无事,就当她是一个水手便是,不必拘束。”
崇文眉头皱的更紧,说道:“就算她是个水手,也是个入娘的女水手,天天跟船上的粗汉厮混,这算什么妇道人家。”
舷上飞想了想,说道:“真夫人是真性情,喜欢东游西逛,但是。。。没有哪个小女子不贪嘴,你在这里多置美食,她自然不想往外跑。女子爱美是天性,你在内舱置浴桶可洗涤,她还会乱跑么?”
崇文头摇得像拨浪鼓,说道:“船上不能洗澡,浑身湿漉漉的,撒溺鬼转世么?”
舷上飞说道:“即使不能洗涤,稍作清洁也是好的。”
崇文还是不同意,说道:“船上的水何等宝贵,她这么浪用,弟兄们会怎么想。”
舷上飞正色说道:“真夫人不仅是你的如夫人,她还是八重山的大阿母,即便不考虑对于龙王岛航线的重要性,也要考虑远弥计赤蜂。他是我商团兄弟,琉局契东,为琉局战死,他的妻妹本来就应该有特权,不会有弟兄不满。”
崇文终于点点头,说道:“就这么办吧,让船上的木匠准备浴桶。”
舷上飞应诺,忽然像想起什么一样,说道:“那老张也是个会办事的,想到夫人登船仓促,多有不便。昨夜在唐营,给真夫人添置了一些衣裳、妆筪、头面、胭脂之类,免得过于简素,失了身份。”
崇文笑道:“无妨无妨,她只要想着华服美食,大约就不想往外跑了吧。入娘的,我看你才是军师,比养浩强多了。”
舷上飞连连摆手,大笑道:“罢了罢了,我15岁成亲,被女子折磨出些经验而已。”
卯时二刻,出航准备就绪,领航火长阮明乘小艇回到打头的阮国船。崇文下令升旗启航,罗盘舱吹起海螺号,金山卫号水手各安其位,一起动手,拔锚升帆,战舰乘着强劲的西北风出发了。
行到外海,三条船排成一列纵队,相隔2百步,同速航行。没有欢呼,没有号炮,没有壮行酒,只有初升的朝阳陪伴着他们,成群结队的海鸥给他们送行。
距离久米岛越来越远,崇文伫立在罗盘舱中,默默注视着浩瀚东海,对一旁的吉良贞家说道:“贞家,你可知道你肩上的重任。”
吉良贞家说道:“是,总兵顺大人向我交待了,要学着观测日月星辰,计算海流更数,辨别方向,标注针路。”
崇文点点头,说道:“我们海上人家的生死和富贵,都在针路上,失之毫厘谬以千里,你若有一丁点错误,就是害了一条船,一个船队。你的责任比天大,你在船上的权力,也仅次于舶长,你可晓得么?”
吉良贞家躬身说道:“总兵顺大人都交待过了,只是在下担心才疏学浅,肩不起这重担。”
崇文看着大海,说道:“1年以前,我也想不到我会变成一个海客,可是在船上呆时间长了,见惯了海上的艰辛,也见惯了大海的壮美,反倒觉得陆上无趣。
没有人天生会什么,都是学的。我知你天性谨厚,忠于职守,又是读过圣贤书的,我相信你,你自己也要相信你自己。执掌罗盘,似乎是没有掌军纪威风,但你只有懂得星空大海,才懂得什么是东海商团,什么是龙王岛。”
吉良贞家并不理解崇文说的是什么,但他感激大炮炥,感激大出海。他本是败军之将,全家被掳到龙王岛,但是大出海信任他,居然延揽入幕中,任命他执掌全军军纪。
他尊敬的北条早云、桃井直信、北畑氏诠等前辈武士,大炮炥也妥善安置他们的家眷,给他们的女眷都结了好亲,男丁也安置在岛学、船坊、炮坊、织染坊、田庄、岛主府等担任各级管事和账房,衣食无忧,受人尊敬。
这是他难以想象的,在仴国,降虏任人处置,命运极其悲惨。
他喜欢龙王岛,岛众来自天南海北,仴人也很多。这里没有人因为身份而受歧视、受欺压,没有贱民,没有乞丐,没有卑躬屈膝,只有人人自食其力,自信和自豪。
更让他惊异的是,龙王岛的财富并不属于大出海和他的家族,每个老兄弟,每个工匠农夫,每个水手和士卒都是龙王岛契东,都有在龙王岛生意中分红的权力。
龙王岛属于所有人,所有人的命运都和龙王岛捆绑到了一起,岛众不可能不为这个岛拼尽全力,不管他们的故乡在哪里。
在龙王岛幕府,他刚开始很不适应,这些幕僚举止粗鲁无礼,动辄大声争吵,甚至当众厮打,活脱脱海贼模样。
但是相处久了,他发现这些人和仴国家臣根本就不是一回事,他们绝没有遮遮掩掩,客客气气,只有就事论事。奇怪的是,幕中的争吵和厮打,并不影响战场上的拼死相救,真正的情义不需要客气。
他们跟随大出海奋战,并不是为了功名利禄,而是出于对龙王岛的责任。他们每个人握着大把龙王岛契股,即使什么也不干,也是人人羡慕的富家翁,锦衣玉食。
吉良贞家明白了,龙王岛众是人,不是任何人的臣下。大出海、二出海、军师、大炮炥、黄谦、贝尼托和幕府诸将掌握的权力,不是因为他们的出身,不是因为主公的恩赐,而是因为他们赢得了大家的信任。
所有的一切,颠覆了他的观念,他从震惊,到琢磨,到理解,到现在完全适应,他几乎变成了和其他人一样的人。他虽然还不能把龙王岛当做家园,但是对龙王岛的缔造者大出海,他只有崇敬。
在他心中,大出海就是他的主公,让他做什么就做什么。只是龙王岛不兴这一套,他也只能和别人一样,以大出海相称。
听崇文一番勉励,他恭敬的说道:“在下一定和总兵顺大人好好学习操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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