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春,金军一方面逼迫北宋朝廷在开封帮他们搜刮财富,另一方面将两个皇帝都骗到了军营中,这让开封府不得不竭尽所能的搜刮百姓。
官员们以为只要他们满足了金军的要求,金军就能放回他们的皇帝,一步一步将开封搬空。其实何止开封城,整个国家都被胁迫了,南方紧急进攻了大量绢帛,可是金军却认为这些南方产的绢质量不好,退回去,开封府又送过去,请求人家收下。
即便如此委曲求全,最后依然没换回他们的皇帝,金人力主要立一个异性做皇帝。
这件事在金国内部也产生了极大的纷争,粘罕和斡离不两个统帅,同时也是政治上的两个对手各持己见,先后两次抢先打到开封城下,立下最大战功的斡离不力主立赵氏为王,可粘罕力主立异姓王,认为这样的话,中原更容易乱,方便他们以后混一。
其实此时,在灭亡宋朝的态度上,金国人是有清醒认识的,并不求马上灭宋,在吞并辽国的过程中,他们已经遭遇了极大的麻烦,缺乏统治经验。不管是立异姓王也好,立赵氏也好,都没想过要直接吞并宋国。
最终粘罕的态度被金国朝廷采纳了,长远看,他们当然是想要吞并宋国的。
可这件事在宋朝官员中,也引起了争议,可以说绝大多数官员都不愿意接受异姓王,传统思想也好,个人情感也罢,他们更希望徽钦二宗能回来,如果不能放回来,另立一个赵氏为皇帝也能接受,但很难接受换一个天子。
此时留在开封的官员,主要是主和派,主战派的官员早在太原失陷之后,就一个个被贬到了外地,李纲先贬扬州,接着贬到了更远江西建昌军,然后又贬到四川的夔州,一再贬谪李纲,是主和派和皇帝为了向金人示好,告诉他们宋朝没有对抗大金的意图。直到金军度过夏天南下之后,皇帝才又想起李纲,派人诏他回京,只可惜直到汴梁失陷,李纲也没能赶回去,这让他度过了一场劫难。
李纲没能回去,可作为主战派的象征,金军直接索要包括李纲在内的一帮官员,其中有李纲、吴敏、徐处仁、陈遘、刘韐、折可求等人,都是主战派官员和将领,甚至是一些继续在河北地方抗金的州府官员,这些人的家眷最后都被北宋朝廷交给了金军,让人欣慰的是这些人依然抵抗,哪怕金军压着皇帝去劝降,依然有一些官员决心抵抗,这才是真正的士大夫精神。
留在开封的主和派,此时已经真正堕落成了投降派,金军最后将他们全部拘禁起来,要求他们立异姓王。此时这些人中依然分化出了不同意见,大多数官员妥协了,用权宜之计来安慰自己的有,用形势所迫安慰自己的也有,但有几个人坚决不同意。其中三人采取了积极行动,御史马伸联合吴给,向秦桧建议,让他游说金人,秦桧在和谈期间,频繁出入金营,跟金军统帅熟悉。
秦桧立刻答应,三人联名上书金军统帅,要求立一个赵氏皇帝。结果这三人直接被金军扣押,威胁他们,但三人坚持己见,后来都被压到了金国。
最后朝臣商议出了一个结果,那就是推立张邦昌。这个结果得到了金军统帅的认可,张邦昌此时并不在这群朝臣中,因为他是第一次围城就被派到金营中的人质,随同金军第一次撤军被压到了北方,朝臣们推举张邦昌,其实也是没人愿意做这个千古恶人,只有张邦昌不在,那就让他顶锅了。
金军认可张邦昌,是因为第一次围城的时候,张邦昌跟康王赵构在金营做人质,姚仲平突然来劫营,张邦昌以为他要死了,作为人质,他的朝廷突然翻脸,和谈都成了,却来偷袭,他死定了。于是伏地大哭,而康王不为所动,这让金军北撤的时候,放回了康王,换了另一个王爷做人质,但张邦昌没有换。
张邦昌被推举为皇帝后,才被金兵从北方招回来,这倒霉蛋半路上才知道他要做皇帝了。
按照规矩登基之后,张邦昌立刻派人去金国要人,希望能放回三个人,孙傅、张叔夜及秦桧,这三人被金军俘虏押送北上,原因各自不同。
张叔夜是因为能打仗,有威胁,孙博是自己要求去的,秦桧是因为不接受立异姓王,被金军扣押的,因此三人此时都带着英雄的悲壮光环。
这三人被押解途中的表现,也是截然不同。张叔夜向金国人展示了什么叫做士大夫的气节,一路北上,一路绝食,没到金国就死了;孙博自愿到金国,乃是因为围城期间,他是少傅,辅佐太子。两个皇帝被金军骗取金营之后,金军讨要太子等其他皇家子弟,孙博希望能保住太子,他杀了几个像宦官的人,告诉金军说,这些宦官想要把太子藏起来,被太子杀了,试图以此证明太子的忠心。但金军坚持,孙博说他是太子的老师,他要跟太子一起去,希望当着金军统帅的面说服他。他没能说服,也被押走了。在金国孙博坚持不给金国出力,死于第二年。
秦桧则截然不同,被抓到了北方后,他依然在谋求和谈。同样作为俘虏的宋徽宗通过秦桧施展了一些和谈方案,秦桧最后赢得了金人的信任,允许他带着家人一起返回宋国,最后得到赵构的重用。
这三人被押走后,张邦昌根本不想做皇帝,他是迫于无奈,他的同僚坑他,金国非要指派他,当了皇帝后,不敢做龙椅,声称等待赵氏子弟回来继位。请出了一个宋哲宗时期就被废的皇妃孟氏,称孟太后,让孟太后垂帘。
此时所有人都知道宋朝还有一个王子,那就是康王赵构。他在金军南下之前,奉命前去和谈,在相州就被知州宗泽留下,接着一直在河北,身边聚拢了一批河北官员和将领,宋钦宗也任命他为天下兵马大元帅,试图让他救援开封。
金军退走之后,张邦昌就试图联系上赵构,让他回开封登基。但赵构此时逃到了山东,远离河北。就在这时候,突然有人携带郓王赵楷的书信找到了几个朝臣,朝臣则请见了张邦昌。
当他们得知郓王没死,而是逃出了城外之后,也不追究原因,郓王当然更好。地位比康王更高,是宋徽宗最宠爱的皇子。早在当皇子的时候,就聚拢了大批势力,大家都以为他会当皇帝。要不是祖制限制,他早就代替宋钦宗做太子了。
唯一顾虑的是,康王赵构已经聚拢了大量河北一带的文武官员,康王的态度成了最重要的态度。
于是一方面张邦昌派人去南京迎接郓王,另一方面派人去山东向康王通报消息。
本来这两个亲王谁做皇帝都还不一定呢,赵构这时候做出了一个重要决定,当他得知郓王还活着,并且藏匿在南京应天府后,抛下那些依附他的河北文武官员,带着几个心腹飞奔向南京向郓王赵楷效忠。
至此皇位之争没有悬念,郓王在南京登基称帝,年号竟然还选择了建炎这两个字,大概是选择年号的那些官员还是那些官员,谁做皇帝都只能做这个建炎皇帝。
郓王登基后,似乎对支持他的康王投桃报李,依然任命他为天下兵马大元帅,让他带领河北军队和文武官员镇守开封。
同时召回大量过去被贬的主战派官员,新皇登基,再次展现出一副主战风头。
赵楷这些政治举措,在江南的李慢侯知道后,也比较认可。他只担心靖康之乱中的那种极端化情况出现,主战的时候很极端,前一天还往金军大营运送大量财物,第二天皇帝就派人去攻击,生怕敌人逃走一样;攻击失败州,金军撤退又不敢追击,等人逃走了,却又不断催促军队追击。这种时而害怕到极点,时而自信到极点的态度,反应的是主和派和主战派态度的极端化,也是皇帝态度的极端化,让人感觉皇帝仿佛疯了。
赵楷用主战派来防守,用主和派去和谈,这本就是正常的举措。
“能战方能和……”
李慢侯一边跟茂德帝姬商量措辞,一边写上自己的建议。
对目前的朝局,恶意猜度。赵构不愿意争皇位,可能出于对皇位危险性的恐惧,两个皇帝被当做俘虏带走,还指名道姓要抓他,他怎敢这时候当皇帝刺激金军,金军每年都南下,谁敢说明年来他不会被带走;可他选择支持郓王后,郓王一登基,就把他派到开封,顶在第一线,很难说没有借刀杀人的想法。
赵楷还下诏免除河北地区赋税。其实那些赋税也根本收不上来,金军两次纵横河北,黄河以北地区的生产遭到破坏,大量老百姓吃不上饭,以前只能造反,现在却有了更好的旗帜,那就是义军。上百万各种义军,说是义军,跟土匪也没区别,到处劫掠,抢劫金军不多,抢劫老百姓更多,他们只是为了活下去。
接着要求江南各地将赋税递解到南京去,将南京应天府当做抗金后方,这也没问题,哪里有运河连接开封和江南,又是都城,很合适作为后方。
但是李慢侯担心宋城这个所谓的南京根本守不住,开封都守不住更何况这里。开封到南京,地形上属于河南平原,金军过了黄河,能兵临开封城下,其实也可以兵临宋城城下,不过一两天就能开过来。
“迁扬州似更稳妥。允康王战之不利,退守南京!”
李慢侯的建议是,将指挥中心后撤,将黄河作为第一道防线,黄河守不住的可能性更大,允许康王带兵退守南京。皇帝坐镇扬州,将淮河作为第二道防线。水网密布的淮河流域,更有希望抵挡住金军骑兵。
这些设计都很容易说,估计朝臣们也讨论了不止十套方案,关键还是在于执行。
所谓百万义军,其实完全靠不住。基本的粮食都供应不上,武器装备更是没有保障。
“择精明强干之将,北上河南,联络义兵,骚扰金军后方,阻断粮道给养。择有序之正兵退守黄河,留老成之官整顿淮河防务。”
在李慢侯的计划中,那些义兵的作用,最大只能起到骚扰作用。让他们在敌后游击,可能是对他们最好的结果。北宋不能用这些人,迟早他们会被金国诏安。现在最重要的,是将正规军组织起来,让他们能够有效抵抗敌军。
这很难,历史上,赵构一直没有整顿军队,一个劲的逃跑被批评为最大失误。可是当北方的军队没有军饷,不断哗变的情况下,其实很难完成整顿。但也不是完全不能,宗泽在开封留守期间,做的就很好,甚至还储备起了大量军粮。
将有秩序的军队往南收缩,一方面是利用地利打击敌人,另一方面也更便于征调江南的物资维持给养。
“差不多了。说再多也是纸上谈兵,最终是要有人去做事的。”
李慢侯放下笔,对自己这些建议并不抱希望。能纸上谈兵的人太多了,能脚踏实地做事的人太少了,这是宋朝最大的问题所在。
茂德帝姬道:“计划周详,皇兄若用此策,当能守住半壁江山!”
李慢侯叹道:“公主你也是纸上谈兵之辈啊。事情就坏在这了。”
茂德帝姬不服:“明明就是周详,怎的就是纸上谈兵了?”
李慢侯道:“你说皇帝用我这些谏言,能守住半壁江山,如果守不住,皇帝要不要问罪于你,或者问罪于我?”
茂德帝姬摇摇头:“你这人全无道理。你秉公谏言,我实心称赞,为何要问罪!”
李慢侯道:“这就是问题所在。大宋的道理,早就没道理了。若我是幕僚,你是重臣,我出谋,你决断。胜了,功劳在你,败了罪责在兵将。做决断之人,毫无罪责,岂有此理!你记得好水川,记得任福否?”
茂德帝姬点点头。
好水川战役,是李元昊时期,发动的对宋朝最大的胜利之一。李元昊在这里设伏,宋朝文官韩琦派大将任福领兵出击,告诉任福说,要任福按照他的策略,如果有一步不遵照,哪怕大胜了,回来也要问他的罪。
战斗的结果是,任福派三万大军,被李元昊亲帅十万精兵全歼,任福和他的儿子一起战死沙场。战后罪责全都是任福没有按照韩琦计划出兵,任福父子战死,却成了替罪羊,韩琦坐镇后方,高谈阔论却只是贬官,过不了几年就又官复原职。
做方案和计划的人不用负责,就倾向于冒险。后世的金融危机,往往就是一些大银行不顾风险的去投资那些风险大收益高的项目,原因就是职业经理人不需要为失败负责,但盈利丰厚的话,他们却能获得高额奖金。宋朝的文官也是如此,所以才表现出极端情绪,当种师中要求绕山地攻击金军侧后方的时候,朝廷文官听信金兵撤退的消息,担心功劳跑了,强令从正面出击,结果在平原上西军精锐被金军骑兵歼灭,种师中战死沙场。
李慢侯道:“决断之人,不须承担任何罪责,或者大罪小罚。那些要赌上身家性命,去前线厮杀的兵将,却没有任何发言权,这是最大的问题。有一个词汇叫做权责一致,我们现在就是上位者有权,却不用担责,自然可以肆无忌惮的任性做决定。”
茂德帝姬摇头:“你这说法过于危言耸听。若有老城某国之臣,自然会有公断。”
李慢侯苦笑:“把军国大事寄托于老成之臣的德行,也很危险。金兵南下,开封城里的臣子,哪一个不是有德行之人。李纲主战,有德行否?”
茂德帝姬点点头:“若不是上皇不听李纲之言,岂能落到如今的地步。”
李慢侯又道:“唐恪主和,就毫无德行?”
茂德帝姬摇摇头:“唐恪签名公推张邦昌后服毒自杀,似有愧疚之心。德行无亏。”
李慢侯道:“瞧瞧。朝廷的事情就是让这些德行高尚的人一步步搞到现在的。”
茂德帝姬还是不认同:“你说的也未全对。你先考虑一下,该如何让柔福引荐你吧。”
如何引荐?
赵楷假死脱身,他亲妹妹则是假扮失踪,被茂德帝姬带出来的。救援公主这个功劳,李慢侯认领了。有功劳,也未必会被任用。即便救公主的功劳不能忽视,赵楷被迫封赏,也未必会按照李慢侯的设想来。
要让赵楷给李慢侯一个他想要的职位,李慢侯当然有办法:
“让公主去骂他!”
“骂?”
茂德帝姬一惊:
“柔福怎能辱骂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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