粮票和盐票在李慢侯看来,算不上真正的货币,可确确实实演变成了货币。
主要还是朝廷的金融管理太烂,利用权术,而不是规则管理金融,目的是掠夺,而不是服务。
于是有粮食担保的粮票何食盐担保的盐票,就比朝廷滥发的钱引坚挺的多。但硬度足够,可稳定性却总是一个很大的问题。盐票和粮票的价格,总是周期性的涨跌。涨跌的幅度,正是跟随市场上粮价和盐价而动。
每年新粮下来,粮票价格就会下降,因为官府兑现的粮食总是仓储粮,那是陈粮,于是一斤粮票在市场上就不足以买到一斤新粮。等到青黄不接的时候,粮票的价格就慢慢长到了票面价格,因为那时候市场上的粮食跟官府仓储兑现的粮食已经差不多。
这种波动每年都在新粮上市和青黄时节交替,不过波动总体来说是很小的,跟铜钱的比价很能说明问题,往往都在百分之十以内波动,因为官府设有常平仓平抑物价,粮票的波动就会在粮价的波动范围内浮动。
按说盐票不存在这种问题,因为食盐比粮食更耐储存,存个三五年的食盐,既不会腐坏也不会减重,可盐票依然有涨跌。最大的原因就是食盐的生产是季节性的,尤其是劳动力紧缺的两淮盐场大规模采用晒盐之后,季节性更强了,雨季的产盐量跟旱季差距巨大,因此雨季食盐紧缺,盐票涨价,旱季食盐充足,盐票贬值,每年在雨季和旱季之间浮动。
有浮动就有生意,大量交引铺子做这种兑换生意,利用差额和浮动赚一点钱。每年新粮上市前,他们抛售粮票换取盐票,每年雨季结束前,他们抛售盐票换取粮票。
普通老百姓倒是不太在意,他们能承受这种比较小的波动,而且他们手里那点票子,来回兑换还值不回付出的工夫。所以能做这种生意的,往往都是大商人,而且是大粮商和大盐商做的最多。
但是一直没有一个公共通道让他们进行这种交易,而公所是一个最佳交易平台,因为信用足够。所以李慢侯打算在公所里开设票据交易市场,给那些大粮商、大盐商、交引商提供一个公开叫价的市场,而不是让他们在交引铺里私人之间买卖。
李慢侯为什么如此执着于跟朝廷抢货币发行权,公私兼顾,公的方面,是他认为一个更稳定的货币体系从长远是最有利于经济发展的,私的方面,发行货币让他从中收取了越来越丰厚的铸币税。
纸笔会磨损,会丢失,甚至会不小心被烧掉。每年自然耗损的数量,就是一笔增印的余利。另外货币有使用功能,持有者并不会全部换成粮食,担保的是官仓里的粮食,可对价的确实流通中的商品,商品流通数量越庞大,需要的货币数量就越庞大,每年南宋经济都在发展,商品生产都在增加,每年印刷的粮票、盐票数量就能同时增加,这是一笔巨大的红利。现在每年可以为李慢侯带去至少两百万收益,这还是在他小心翼翼的基础上,如果按照朝廷印钱引那种竭泽而渔的做法,每年印一千万贯轻而易举。
不过赵鼎想动盐票和粮票的行为,给李慢侯敲响了警钟,知道自己这样取利,已经让朝廷开始抵触,到了他们承受的边缘。今年军事行动战绩彪炳,可消耗实在太大,根本无法支撑长期这样开战。而战争结束还遥遥无期,张浚在川陕的行动并不顺利,潼关作为天险,保护了无数强大的王朝,在精兵强将的镇守下,不是那么容易攻克的。岳飞足够强,但金兵也不弱,甚至还要强于岳家军,金军镇守潼关,岳飞一时根本无法撼动,可六万岳家军马步,一年消耗的粮草、军饷都是一个天文数字,四川已经榨不出油水,大量四川人跑去林永哪里当佃农就是因为四川的税赋实在是重到老百姓快活不下去的程度,继续强索实物,可能会造成叛乱。
赵立坐镇陈留,韩世忠屯兵开封,王德、丽琼在洛阳,都在准备北伐,赵鼎要为这些军队找到源源不断的补给,他变不出钱来,又不敢继续增税,他就是靠弹劾吕颐浩的月桩钱斗倒吕颐浩的,他不敢在这个问题上犯错误。
得给赵鼎找一条财路,否则赵鼎迟早还要打江北金融的主意,而江北金融系统,比朝廷的更稳定,更高效。李慢侯还打算渗透江南,怎么能容许赵鼎破坏江北。
既得给赵鼎钱,还不能让赵鼎伤着自己,只能让赵鼎钻国债这个套了。
绍兴四年,九月。
就在秋粮解库,可依然无法满足赵鼎预设的北伐预算而一筹莫展的时候,晏孝广这个户部尚书带他去了杭州公所。
“借钱?”
“对啊。只能借钱了!”
“能借多少?”
“多少都行!”
“可有一千万缗,我是说制钱,不是钱引。”
“区区一千万贯,何足挂齿。”
“公所这么有钱?”
不由赵鼎不惊讶,轻轻松松拿出一千万贯铜钱,朝廷都拿不出来。
晏孝广摇头道:“不是公所的钱,是老百姓的钱。”
赵鼎皱眉:“朝廷找老百姓借钱,是否有些扰民?”
他并非完全不了解公所,他手下的不少官员就派人在公所里充牙人,每年汇款、放贷,有不错的收益,关键是不需要投入资金,而是抵押了田宅。放贷是有风险的,但汇款的风险极小,当然收益也少。
晏孝广道:“只要按期付息,老百姓赚点小利,谈不上扰民。”
赵鼎又道:“是否有失朝廷体面?”
他担心这会让言官弹劾。朝廷找老百姓借钱,又不是一次两次,宋徽宗刚上台的时候,还被富商堵过门呢。确实很丢人。
晏孝广道:“只要能还上钱,就失不了体面。再说了,朝廷可以选跟谁借啊,不向铜臭的商人借,还可以像知书达理的名门借,向王孙之家借。向佛爷借都行。”
赵鼎眉头皱的更紧。公所提供一个平台和场所,借款都是跟一个个认证的牙人来谈,其中确实有一些是权贵之家充的牙人。比如张俊家,公主家,还有大量富得流油的寺庙,都有门人在这里打理,朝廷借了这些人的钱,想不还也不容易。他们有的人是真敢堵皇帝家的门的。比如那些肥头大耳的和尚,跑去皇宫门前打坐念经,他这个宰相也就当到头了。可恨这些人聚敛了那么多,他这个宰相却要被户部尚书拉到这里来借钱。
“朝廷要是不还呢?”
赵鼎冷笑道。
晏孝广叹道:“那也不是不行。不过以后可就借不到应急的钱了。而且传出去,不太好听,有强取民财之嫌!”
宋朝官员多少知道信用不能破产的道理,宋徽宗那么胡作非为,被人堵了门,觉得丢了脸,也不敢说不还,而是让蔡京想办法。蔡京用了阴招,也不敢直接不还。
赵鼎叹道:“要是还不起呢?”
这是关键,朝廷财政困难,只能一步步增税,一年只会比一年更穷,借了阎王债,哪里还得清!
晏孝广笑道:“谁说要一年还清了。可以一年借三年还。”
赵鼎点头,分三年还的话,那压力就小多了。
他又问道:“如果三年都还不清呢?”
这也是有可能的,谁知道北伐会打几年,万一没有年头的打下去,别说三年了,十年都还不清,因为每年都在亏空。
晏孝广笑道:“我那贤胥给我出了一计,其实是不用还本的。”
“不用还本?”
赵鼎疑惑。
晏孝广道:“只付息即可。每年借新债还旧债,只要年年能借到钱,就不怕还不起!”
赵鼎皱眉:“这样不是跟穷人借青苗钱一样,越借越多,根本还不清!”
晏孝广道:“这哪能一样?青苗钱利息三成都算是良心,在公所借款,利息可以谈。找一些公忠体国的官绅富贾、王孙子弟,给个一厘的年息,足够了。”
政府借债利息一厘,看着十分恐惧,可在商业银行发展起来之前,这算是良心价。金融业越发达的国家,国债利息越低,甚至后来都发展到负利。
赵鼎叹道:“那也十分高了。应急尚可,万不可陷进去。不然你我就是卖国!”
晏孝广道:“只要北伐不打个十年二十年,迟早能还清。”
要是打十年,恐怕每年还的利息就是如今的财政总收入,确实不能打太长。三五年就是极限。
正说着,晏孝广一指公所门口的马车:“财主来了!”
两人万万没想到,走下马车的竟然是越国长公主,马上就去迎接。
公所原本是城里一间废弃的财神庙,被金军烧毁后一直没人重建,李慢侯打着为朝廷筹措上供钱的名义,圈了这块地方,盖起了淮海公所,如今已经两年多了。公所里面一点都不富丽堂皇,二层楼,圈成几十间小屋子,一楼还有一个大堂。
在二楼一间屋子里,宰相、户部尚书、公主,三人密会,讨论借钱事宜。
公主仪态端庄,态度冷艳,语气平淡:“要借多少?”
赵鼎来之前就有过算计:“先借一千万贯。公主要多少钱息?”
赵鼎心里打鼓,早知道公主会亲自来,他就不来了,尴尬到不算什么,问题是跟公主之间不太好讨价还价,如果来的是公主的门人,他还能用宰相身份压一压,现在谁压谁?
公主口气依然平淡:“一分!”
“啊?”
赵鼎和晏孝广都没想到。
一分利息,跟白借有什么区别。
晏孝广好心提醒道:“公主是不是口误了?”
赵鼎也是这么想的,两个长公主因为搜刮,没少被言官弹劾。当然挨弹劾的权贵,绝不止两个公主,像张俊就没少被弹劾,但还是一如既往的搜刮,没人动得了他。
公主道:“就是一分。可是有条件!”
赵鼎问道:“什么条件?”
公主道:“让你们的宗正以后少提给我招驸马的事情。”
原来公主不想嫁人啊,可公主都二十多岁了,之前公主反对成亲,皇帝也睁只眼闭只眼,因为公主出嫁,皇帝得拿出一大笔嫁妆,徽宗时候嫁女,可都是几百万贯上千万贯的嫁妆,如今的皇帝可没他爹富裕。这几年朝政稳定,挤一挤还是有的,而且公主确实太年长了,一直不嫁,丢的是皇家的脸。
所以宗正令就开始多次向皇帝提起此事,宗正令不一定是宗室出任,大多数时候还是文官出任,他这个宰相还是能管束的。
赵鼎叹道:“此事臣做不了主。”
公主哼道:“你就去跟我皇兄说,只要不让我嫁人。这笔钱不用还都行。”
这是得有多恐婚啊,赵鼎不由有些同情。
但却劝道:“不还哪行。”
但赵鼎还真去跟皇帝商量了,因为这是一笔巨款。皇帝冷冷说了声知道了,回头派黄门传公主进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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