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基本没什么夜生活,但这只是对普通人来讲的,对达官贵人来说,任何时代,都有丰富的夜生活,蔡京家显然属于这种权贵,而且是标杆,所以府里夜夜笙歌,并不稀奇。
虽然最近几个月,因为蔡京下野,以及突然爆发了战争,蔡京低调了很多,已经不再大摆宴席,但三五好友,官场朋党的聚会从来都没有断过。
但后花园开始热闹起来,却只是近几天的事情,因为入冬后天气寒冷,那些文人骚客们可受不了这个苦。当然冬天的花园确实也不好看,奇花异果都落了叶,满池子的荷花也早就败光了,连残存的荷叶都让下野的蔡京看着心烦,命人铲走,光秃秃一片,自然没人光顾。
就连蔡家的画船都冷落了好多天,落满了灰,但今日画船却开动了,去城外转了一圈,刚刚入夜就又返回了。
画船停靠在码头上,走下来一个丫头。非要让守夜的张三把鲛人带出来。
张三太为难了,苦苦哀求。他们兄弟看守鲛人这是个苦差,就他们兄弟八人,看的好是本分,看丢了那是要死人的。所以张三这几天来都很仔细,白天所有人都要在,夜里他跟自己的把兄弟李四轮流带人看管。由于这几天这鲛人看着十分温顺,完全没有传言中那么凶暴,所以张三也有些懈怠,加上几天的劳累,就在门外打起了瞌睡。谁想刚刚迷糊,就被一个刁蛮的丫头给踹醒,叫他将鲛人拉出来。
“好姐姐。这天寒地冻的,鲛人大爷可早就睡了!”
丫头不在乎张三的借口:“什么大爷?不就是一头畜生,睡了就打他起来便是了。怎如此聒噪!”
张三继续求饶:“好姐姐,万万使不得。鲛人大爷脾气可不好。发起火来,伤了小人不打紧,若是惊扰了姐姐,那可真就是罪该万死了!”
丫头冷哼:“好好好!我说的不管用了,我就找个管用的来说。”
见丫头跺脚离开,张三大大的舒了一口气,这丫头刁蛮的很,府里人都怕她,因为是宫里来的,所以虽是丫头,反倒比府里的主子脾气还大,对下人是随意打骂,一般的主子她都不给颜色,更何况张三这些最下等的下人了。
刚才左右不过被踢了几脚,不痛不痒的,好在天冷,丫头的手一直拢在袖子里,否则至少得吃几个耳光。
想到自己没吃耳光,张三觉得好像赚了不少便宜,心情不由好了起来。
刚想到这里,却见那丫头在岸边呼唤,张三万分不愿,脚下却飞快的跑了过去。
水里停着一艘画船,映着月色,突然窗帘掀了开来,一个绝美的女子露出了脸。
“难道我在府里说话也不好使了?”
张三惊惧,当即跪在地上磕头。
“帝姬饶命,小人罪干万死,不知帝姬到此!”
女子冷哼一声,扔下了窗帘,似乎多跟张三这种人说一句话,那都是修辞。
张三抬起头,看到窗帘放下了,丫头却还在跟前。
“还愣着?”
丫头冷哼一声。
张三忙爬起来:“是,是!小的遵命。”
爬起来就往小屋跑去。
张三恨死了这丫头,刚才为何不说清楚。如果她刚才说是茂德帝姬要见鲛人,给张三八个胆子也不敢说半个不字。
回过头来,张三又不由担心。茂德帝姬的命令他不敢不听,可要出了事,他又担不起。万一鲛人冲撞了茂德帝姬,他肯定吃干系;万一茂德帝姬发怒,打死了鲛人,他同样要吃干系。但凡出现一点不好,最后倒霉的都是他。
带着绝对的不满,张三敲响了小屋的房门。
“爷爷,您可睡了?”
张三很希望鲛人现在睡熟了,怎么都叫不醒。可又担心那样,因为他必须得叫醒。
迷迷糊糊中被吵醒,李慢侯一股无名气升起,不是他气性大,而是刚才噩梦连连,加上起床气多少都会有一些。
没好气的吼了一声:“谁啊!”
张三一个哆嗦:“爷爷。是小人张三啊。府里有贵人要见您。”
接着是一阵熬人的沉默,之后房门打开,张三立刻动手,开锁,卸下脚镣、项圈。
李慢侯没有说话,沉默着朝水池走去,张三跟在他身后,也不敢说话。
心情不好,皎洁的月光看着也不那么美,来到岸上,看到一艘画舫已经开到了水池中。
李慢侯戴好头盔,一跃而下,直接钻进了水里,朝画舫游过去。
游了一会儿,从水里已经可以看到画舫的轮廓,李慢侯才钻出水面。
他径直朝着画舫快速游过去,他憋了一股火,打算给这些达官贵人来个下马威。
既然他们把自己当做野兽,那就让他们好好见识一下野兽的凶性!
冲撞了这些贵人,李慢侯知道自己不会受到多大的惩罚。这些天他已经清楚了,他现在是蔡京的宝贝,如同女王怀里,有资格登上诺亚方舟的卷毛狗一样。之前他绝不愿意用这种特殊来取得利益,因为那会让他觉得自己真的是畜生。但现在,他想给这些达官贵人一个教训,省的他们以后没事总遛他玩。
终于靠近了画舫,李慢侯脚下踩水,半个身子钻出了水面,一只手立刻抓住了船舷,将上半身彻底拉了出来,趴在了甲板上!
一声尖叫,吓了李慢侯一跳,一个丫头站在船头看着他。
他不认识这丫头,他见过的人其实不多。
“叫什么!”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李慢侯颇为意外,本来还想着猛烈的晃动画舫,吓吓船上的人呢。
“张喜儿?”
月下出现了一个身影,竟然是一个熟人,正从画舫的门帘里走出来。
张喜儿嘿了一声,回头喊道:“小姐,鲛人!”
李慢侯此时好奇的朝着画舫里面看去。
所谓画舫,其实也是船,专门用来享乐的船,因此如同一间小屋一样,船头、船尾是船的样子,中间往往建成屋子形状,甚至还有木雕的屋檐、瓦楞。蔡京家的画舫,更加奢华,甚至是二层结构,周围还伫立着栏杆。
李慢侯看到画舫的门帘此时掀开了,露出一个女孩的脸来,女孩的脸是一张让人看一眼就会记住的脸,因为上面写着最纯粹的美好,那就是单纯。
只看了一眼,突然女孩好像被谁拉了进去。
回到画舫中,女孩颇为遗憾。
“好姐姐,我都没看清楚。”
女孩旁边,一个二十岁模样的妇人,虽然还很年轻,脸上也如女孩一样,有着一种从未经历过任何委屈的从容与淡定,但跟女孩不一样的是,妇人的脸上还带着一种经历过忧愁,却又不知忧愁为何物的迷惘。
“好妹妹。看一眼就成了,没什么稀罕。跟人一样!”
妇人安慰女孩道。
女孩根本不接受:“不一样!”
妇人闷哼了一声,带着一丝宠溺:“有何不一样?”
说着撩开门帘,让女孩再看一眼。
确实不一样,一颗圆滚滚的脑袋,在月光下泛着乌光。
妇人稍微楞了一下,她上次见得时候,看到的是鲛人的脸。
女孩十分好奇:“好姐姐。我想近前看看?”
妇人坚决摇头:“此畜野性难驯,是会伤人的。远观一眼便罢,你还得回宫呢!”
女孩摇头:“我不怕。父皇今夜都未准回宫,我可听说了,他跟小蔡相公出宫去了。”
妇人苦笑,她们有一个荒唐的父亲,都这时候了,还想着玩乐。
但她也不好腹诽:“父皇为国事操劳,最近恐是伤了心神了,散散心也好。可你毕竟是女儿家,夜不回宫,终究不妥。”
女孩噘着嘴不说话。
妇人妥协了:“好好好。”
女孩高兴道:“那我去了。”
妇人还是拉着女孩:“且慢。我可不敢让你过去。我让他游上一圈,让你瞧瞧,这样可好?”
说着喊了一声自己的丫头,却见丫头扶着栏杆,双腿直哆嗦。
妇人叹了口气,叫了声张喜儿,张喜儿马上就跑了过去,跟张喜儿交代了一番后,张喜儿又跑去了栏杆处。
张喜儿蹲下来,隔着栏杆说起话来。
“不行!”
李慢侯回答的很干脆,张喜儿让他摘掉头盔,然后绕着船游一圈。
开什么玩笑,他眼睛还发炎呢,在这冷水里游一圈,眼睛不得瞎了。
游泳倒是无所谓,头盔是坚决不能摘的。
“我给你讨赏!”
张喜儿诱惑道。
“赏什么?”
李慢侯问道。
张喜儿道:“你想要得,我家小姐都给得!”
李慢侯道:“那我要黄金一千两。”
张喜儿横道:“黄金没有。”
李慢侯道:“那就不游!”
“务须聒噪。黄金千两,明日赏你!”
突然一个清洌洌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李慢侯这才发现画舫中两个女人走了出来,一个年长的妇人在前,年幼的女孩在后,李慢侯不由看的痴了。
他见过美女,见了太多,信息时代的轰炸,让他多少对美女这种生物有些视觉疲劳。但是眼前这个女人,还是让他痴了。
有一种美好,是能够深入人心的。某个偶然在路边看过的背影,会让你不自觉远远追随起来;某个不经意的回眸一笑,会让人念念不忘很多年。
眼前的女子身上就有这样一股魅力,她的容颜是绝美的,这点毋庸置疑。五官精致,凑在一起是那么完美。可美女多了,让李慢侯痴的是,这个女子身上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特别气质,一缕忧丝仿佛薄纱一样,将她笼罩起来,这是用眼睛看不到的,如同蒙娜丽莎的微笑,感受的到的人不由得痴迷,感受不到的人只觉得神秘。
“你还不去?”
妇人突然愠道,脸上浮起一丝紧张,涨破了那一层忧愁的薄纱,也惊醒了李慢侯。
“我要带着头盔!”
李慢侯道。
“可!”
妇人允许。
李慢侯毫不犹豫,一头扎进水里,快速绕船游动。他感觉胸中似乎有一股火焰在燃烧,让他十分冲动。
“姐姐。他不冷吗?”
见鲛人下水后,女孩才从妇人身后走出来,她好奇,也害怕,还紧张,却又不自觉想要靠近,探索。
看着鲛人在水里游动,冷风刮的人脸生疼,她不由问道。
妇人摇摇头:“他是水里的生灵,自是不怕的。”
妇人总觉得这鲛人怪怪的,却又说不上来哪里怪。
终于那鲛人游了一圈又回来,再次趴在船沿上,接着摘掉了那水晶琉璃一般的兜鍪,露出了一个人的脑袋,清澈的眼睛看向自己,妇人顿时决出刚才那种奇怪的感觉从哪里来了。
不由脸一红,她被人赞为天下第一美女,仰慕者众多,大宋风气虽不如唐代豪放,却也没有后代那么多规矩,因此光明的追逐着没有,私下里的一些爱慕却不少,有许多文人雅士就给妇人写过诗词。
妇人对这些仰慕者从来不假辞色,可心中难免得意,今天却在一头畜生眼中看到了这种爱慕,可她非但不觉得是种冒犯,反而生出一种打破禁忌的快乐。
这种情绪刚刚升起,妇人就觉得无比羞耻,连忙转过头去,拉着女孩往船舱中走去。
“该回宫了!”
妇人说道。
“张喜儿,打发他走罢!”
隔着门帘招呼张喜儿道。
李慢侯自然知道他看的是谁,前几天见过一次,也是夜里,她在亭子里,自己在水里,也是月光,洒在她的脸上,让自己想起了嫦娥,给张喜儿讲了一个猪八戒月下追嫦娥的故事。
“你快走吧。我们要回了!”
张喜儿对李慢侯说完,立刻跑到船尾,吩咐船工撑船去了。
李慢侯静静待在水里,看着画船慢慢离去,直到听见张三在岸边的呼喊。
张三那些家丁此时都被叫了起来,分散在水池四周。
李慢侯等了一会儿,画船已经走远,看样子应该是要离开水池,送张喜儿主仆回去吧?
李慢侯想着,朝着张三那边游去。
突然他脑子里一股闪电闪过,画船要出蔡府,就要打开水闸,进入外面的蔡河,通过水路可以一直到皇宫去。
李慢侯当然知道张喜儿主仆是宫里的宫女和公主,他刚才见到的妇人身后的女孩,应该就是柔福帝姬赵多富。
想到这里,李慢侯一个猛子扎进了水里。
画船已经到了水闸处,水闸正在开启。
自由的气息!
画船就在旁边,李慢侯就在水里,后方是蔡府的深宅,前方是东京的梦华。
他只需要轻轻一踩水,就是两个世界!
再见了,这肮脏的权贵豪门,再见了,这即将塌陷的盛世。
女真人的马蹄会踏着风雪,带来辽东最严酷的寒风,摧毁这世界最大的文明都市。
宋徽宗、宋钦宗两个皇帝,瑟瑟发抖的大臣,无数的皇妃、宫女,王子王孙,都会被掳去辽东的苦寒之地,度过他们凄苦的余生。
作为享尽了这世界上第一等融化的北宋君臣,皇天贵胄们,他们的结局似乎并不值得同情和怜悯,或许这就是他们过分享受荣华的代价。对生活在社会底层的百姓来说,就算告诉他们会被野蛮的女真人掳走做奴隶,让他们选择,或许他们也愿意选择做一天皇子、公主。
如果说其中多少有些值得人同情的,恐怕还是那些可怜的女人,毕竟这一切苦难更多的是那些男人造成的,而她们并没有什么决定权,受难只是因为生的富贵!
其中最可怜的,恐怕正是此时画舫中的两个女子,一个因为美貌被人争夺,折磨而死;一个历经千难万险,徒步逃出生天,跑回宋国却被土匪抢做压寨夫人,被官兵救出后,做了十二年南宋公主后,又死于险恶的后宫斗争。
远方那些看不见,听不着的苦难,李慢侯觉得自己可以不去理会,近前的苦难,他似乎找不到借口不去干涉一下,君子为其生不忍食其肉,古来有之的悲悯,或者还有那一丝丝对美好的不舍,让李慢侯突然浮出了水面,再次攀登上了画舫。
画舫上人不多,船尾有两个撑杆的艄公,船舱里有多少人李慢侯不知道,刚才看见的就是几个女子,他大胆的登上船侧,敲响了窗户。也不在乎有没有人看见他。
听到一声响动,窗户打开了,接着帘子被撩了起来,窗户中出现一个妇人的面孔。
漂亮就是漂亮,近距离看依然漂亮,看得清楚,反而更漂亮。
“你?!”
妇人没想到窗外蹲着的是鲛人。
“是我!来告诉你一件事。”
李慢侯没时间耽搁,画舫正在驶出水闸,他随时会被人看到,或许已经看到了。
“何事?”
鲛人奇怪的举动,让妇人一时间忘记了这是一头凶兽。
“快跑吧,往南边跑。能跑多远跑多远,嗯,跑到杭州就好了。”
北宋灭亡后,最后定都杭州,杭州应该是安全的。
“为何?”
妇人疑惑道。
几句话解释不清楚,李慢侯又不可能在这里,将靖康之变的前前后后都跟她说一遍,再说,说了她们这些天真的权贵也未必肯信。
爱信不信吧,他提醒了,以后心里不内疚就行。
于是最后解释道:“金兵就要来了。大宋要亡国了。若是不信,不要后悔。靖康将终,继之靖康;皇子皇女,为奴为娼!”
担心这妇人不信,李慢侯还故作神秘,用语言的口吻说了一些后面会发生的事情,宋朝人迷信,若是印证了,肯定也就信了,到时候能跑几个跑几个吧。那时候没准李慢侯都回到现代去了,这些事情跟他半毛钱关系都不会有。
此时妇人的深情突然从迷惑变为气恼:“大胆孽畜,如此放肆!”
李慢侯刹那间并没有反应过来妇人为何突然生气,他也不会跟这女人生气,尤其是一个绝美的女人,而且女人从上而下的俯视他,带着一脸愠怒,更有一股难得的风情。
让人不由想起那句诗来:
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
象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道一声珍重,道一声珍重,
那一声珍重里有蜜甜的忧愁——
沙扬娜拉!
妇人的一低头可一点都不温柔,也毫无娇羞,倒像是一朵带刺的玫瑰。
李慢侯此时什么都不在乎了,他即将自由,世间一切都与他无关。
笑了一下:“你说我放肆,那我就放肆一下!”
他说完,突然伸手勾住了妇人的脖子,探头吻了上去。
蜻蜓点水,却似火山爆发!
唇分。
李慢侯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突然做出这种无礼的事情,心中升起一丝愧疚,同时带着即将自由的巨大喜悦,狂放的喊了一声:沙扬娜拉!
接着一跃入水。
海阔凭鱼跃。
他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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