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炎三年,正月十五,整个宋朝长江以北,都没什么喜庆的样子,包括宋朝的都城南京应天府。
应天府宋城的皇宫里,皇帝带着文武百官,此时正跪在一个身穿貂裘,头戴标志性的风雪帽(大毡帽)斜倚在龙椅上的异族壮汉身前。
这壮汉身材魁梧,虽然看着有六十,其实只有五十岁,脸上带着久经风霜的冷峻,以及野兽一般的杀气,让人不寒而栗。
周围是一群刀上还在滴血的兵将,一个个喜气洋洋,对跪在地上的满朝文武一点都不感兴趣,纷纷抬头四处打量大殿里的装饰,柱子上的金龙让人眼馋,不知道是不是真金?
大殿外不断传来呼和声,求救声,惨叫声,更是让大殿上的文武君臣身子颤抖。
一个内侍跪在一旁,声音颤抖着正在念诵一篇文章。
龙椅上的壮汉沉着脸耐心听完,然后随便摆摆手,他根本没听懂,因为他完全听不懂汉话,他是女真贵族,起于寒微。他十几岁的时候,就已经是部落里的勇士,跟随完颜部落南征北战,用了十几年时间,将散居在几千里原始山林里的女真部落统一了起来,到了他三十多岁的时候,已经从完颜家族的仆从成为了一个统兵数万的统帅,随着阿骨打等一批老排统帅的逝去,他已经是能左右女真人走向的强权人物。
他就是粘罕,金国左副元帅。
攻下南京,他一点成就感都没有,开封都进去了,南京算什么?已经有太多太多都城被他踏在脚下,辽国有五京,宋朝有四京,南京是他们最后一个都城了。宋人的反抗应该结束了吧?
但是对这个理应如此的事情,粘罕却一点把握都没有。他这一生失败的时候很少,战场上的胜利,已经无法给他带来多少成就感。他位居高位,自然而然的开始有了新的追求。但战场之外,他却一次次碰壁。不是在跟女真人有深仇大恨的契丹人身上,反而是在这些懦弱的宋人身上,他无法理解,为什么宋人比契丹人的抵抗还要持久,不顽强,就是瞎抵抗。在他看来是没有任何希望的抵抗。
这让粘罕很生气,他父亲是金国的国相,是完颜阿骨打的从弟,以智谋帮助阿骨打统一女真部,然后起兵灭辽,处理复杂的国事无人能敌。可是他却一而再再而三的碰壁。
打仗他当然没问题,可谓攻无不克。以前还有一个竞争对手斡离不,南下伐宋,两人各统一军,两次他都输给了斡离不,两次都是斡离不率先攻到开封城下。战场之外,他总算赢了斡离不。斡离不主张立赵氏为宋朝皇帝,仆从大金国,粘罕主张立外姓为帝。他说服了皇帝,但接下来宋人却让他颜面扫地。
他当时统领西路大军攻下太原后南下攻占洛阳,一路上宋国官员投降无数,他自信满满的认为这些官员会为金国所用,可是他的军队一撤,宋国人就纷纷反叛,各州县又回归了宋国。粘罕不得不一次又一次重复攻占这些城池,一气之下干脆把洛阳、襄阳、颍昌、汝、郑、均、房、唐、邓、陈、蔡等地的居民全部迁到了河北。
但是江南却又重复这样的故事。现在他们的皇帝,又一次被自己抓了,宋人能老老实实服从金国立下的异姓皇帝吗?立异姓是一定的,这是他粘罕和斡离不的战争,斡离不很不幸已经死了,他粘罕的对手却还在,那就是坚持立异姓这件事上,他不能输。输给已经死掉的斡离不。
可是江南的官员纷纷投降,他一走,州县就又回去了。他留下的官员不是被杀,就是逃亡,没有一个肯为大金国认真办事的。不用这些官员又不行,因为这是目前唯一的办法,女真人就是用这种办法,才成功吞下了辽国的万里江山。可到了宋国,为什么就不好用了呢?
打仗的时候,他很喜欢那些没有勇气的官员,可现在他又无比头疼这些没有勇气的懦夫。留下他们,几个贼寇都能吓走他们。但他们捞钱真的是一把好手,一些州县,只要没有被夺走,那些官员就能大量给他们送来财物,比他们抢劫的效率还高。
说道抢劫,这大概是唯一能让他有点成就感的事情了,这次又发了一笔。去年算是没过好年,在河北跟宗泽纠缠真的是亏了。白白浪费了时间,在河北真的是什么都没捞到。因为那里残破了,没有地方官的城市,就算打下来也没什么油水。江南就不一样了,徐州城的官员虽然给他惹了一些麻烦,让他废了一番手脚才攻下来,但徐州的财物让人满意。南京就更不用说了,打下这里,他发现这里的粮食够他的军队吃一年。唯一遗憾的是,没抢到多少金银。
摆摆手骄兵悍将们将一众宋朝官员和皇帝押了下去,他们早就等不及要开抢了。这里是皇宫,粘罕得把这里交给他的爱将们,看到他们脸上的兴奋,粘罕就知道大金国是战无不胜的,大金国能战无不胜,就是因为这些勇士们对战争充满了渴望,因为他们能从战争中得到前所未有的财富和快乐。
“元帅。我们该去江南了吧!”
一个悍将走了进来,是粘罕喜欢的后辈,其实也不能算后辈,按照宋人的讲究,跟他是平辈,只是年级更小,正是地位尊贵的金国四太子完颜兀术,是阿骨打最小的儿子。
“兀术啊。先别急着去江南,我听说长江不好过。不要冒失。”
粘罕很喜欢这个兀术,不仅仅因为他是自己最崇敬的勇士阿骨打的儿子,而是这个兀术跟他很像,当然跟阿骨打也很像,兀术也是年纪轻轻就悍勇异常,伐辽的时候,兀术已经十几岁,却已经能像他们这些老将一样,冲锋陷阵,毫不怯懦,他知道兀术身上,流淌着的是完颜家族的血脉,跟他的祖先一样豪勇。
“元帅,区区一条长江,有什么难的。没有什么河是我女真人的战马过不去的!”
粘罕点点头,是啊,他们的战马踏过了辽河的冰面,踏过了黄河的浮桥,长江怎么可能过不去,最多多抢点船,架更长的浮桥罢了。那些汉人文官就喜欢夸大其词,什么天险?这世界上就没有能阻挡女真勇士的天险!
“兀术。小心一些,你先去打扬州吧。那里有一些麻烦,折了几个契丹谋克。怕是又遇到徐州那样的宋官了!”
粘罕叮嘱一番,徐州给他带来了一点麻烦,那个叫做王复的官员,战斗到了最后一刻,但徐州的坚城挡不住女真人的猛攻,这世界上的城池就没有能挡得住的,至少现在没有。
“元帅。你放心吧。我马上就走,十天就能把扬州放到你手里了!”
兀术信誓旦旦。扬州根本没在他眼里,他这次立了大功,独自领兵奔袭南京,成功将宋朝皇帝堵在了城里,没有让他逃走。只是很可惜,他不是统帅。他没能赶在粘罕带主力来之前攻下南京,让他十分愤怒。南京已经屠了,文武百官他一个都没放过,甚至他连宋朝皇帝都想杀了,可是粘罕不允许。说要留着这些人献给他们大金国的皇帝。
兀术的眼睛放在江南,不是他对江南有什么向往,金秋桂子十里荷花在他眼里,没有任何诗意,他感受不到任何诗意,他能理解的世界,是让人血脉喷张的红色,是征服与屠戮的美感。他急着去江南,是因为那里有一个宋国皇子,最后一个宋国亲王,他不能让他跑了。
兀术得到了允许,带着他的先锋,第一时间就离开了正在燃烧的南京,沿着逐渐淤塞的运河,朝南疾驰而去。
身在扬州的李慢侯,并不知道金国最凶残的部队正在朝他赶来,他现在正在为扬州权力的制衡而头大。
邝询带着赵构的命令来扬州,迎公主南渡是第一要务,同时也对扬州官府进行了新的任命,从其他地方派人来是不可能的,没人愿意来。文官们多么精明,谁会亲赴险地呢。尽管任命了大量江北官员,可大多数都在安全的镇江府和江宁府,遥控指挥,连长江都不肯过。
真正愿意犯险的那些人,现在已经死的差不多了。济南府之前是这样,本来是让张悦去的,张悦迟迟不去,又让邓绍密去,也不去,最后让刘豫去了,刘豫希望换成江南的官,朝廷不允许,结果金兵一来,刘豫就投降了。那些肯去的,其实都是经过筛选的,比如袭庆府知府吕由诚,他上任之前,金兵攻陷了开封,张邦昌做了皇帝,山东到处都是乱匪,他是微服辗转跋涉到了袭庆府,然后收拢人马,加固城墙,最后跟南下金兵苦战,城破而死。这样的人,都是经过筛选的,因此山东一带的抵抗才相对激烈,可突破了这些筛选出的勇敢官员的防线之后,金兵到了两淮就几乎遇不到抵抗。
而现在两淮的情况跟一年前的山东相似了,而且更加危险,所以根本没有文官愿意来接受烂摊子,反倒是一个个弃城而逃的更多。赵构别说监国了,他就是一个皇帝,也差遣不动那些文官。
于是只能任用本地官员,赵构以监国的名义,任命扬州唯一留下的官员晏孝广权知扬州府,从濮州逃来的姚端权扬州通判,加权的意思是临时负责,可其实等于正式任命了,等赵构身上的监国变成临国,这些人也就转正了。
晏孝广和姚端,一个知州,一个通判,基本就搭起了扬州高层官员班底,但这两个职务是互相掣肘的。不得不说,宋朝皇帝的脑子就是好使,整个行政系统充满了制衡,在基层的州县都是如此。
历朝历代,包括后来的明清两朝,地方官的职位不高权力不小,都属于土皇帝。唯独在宋朝,地方官的权力受到很大的制约。每个州都设有通判,级别不高,但是州一级发出文件,必须通判签署,才能生效,让这个职位几乎就是用来限制知州的。
这样自然安稳,能有效防止地方官专权,可同时效率也大大降低,尤其是当地方官员之间发生冲突之后,大大影响地方官府的运转。
而这两人随着任命下来,很快就发生了矛盾。主要是姚端这个人不好相处,之前晏孝广跟李慢侯闹翻,请姚端帮忙训练军队,但姚端却将军队当成了他的本钱,现在成了通判后,更是耀武扬威,天天找晏孝广要钱要物,却不允许晏孝广插手任何军务。两人矛盾很快激化,晏孝广让姚端不要在管军务,姚端却认为晏孝广根本不会带兵,两人之间也翻脸了。纷纷开始抓权,晏孝广是地头蛇,扬州乡兵都是他招的,但姚端确实会带兵,竟然也拉拢到了一批心腹,结果扬州一万两千守军,分裂成两部分,有两千人被姚端拉走了。晏孝广得到了更多官兵支持,认为姚端的行为跟叛乱无意,声称要剿灭他们。
李慢侯也头疼,这俩人都不是好相处的人,尤其是姚端,是个刺头。晏孝广则是一个小心眼。可是李慢侯无权无职,他是公主府的护军统制,既不是什么正经官职,更不是地方官,也无法调和两人的矛盾,这两人又都跟他有过冲突。
如果是平时也就罢了,城外的金兵已经越来越多,攻城就在眼前,这两个不顾大局的家伙万一在城里火并,那就闹笑话了。
无奈之下,他请出了公主,此时必须拿公主来压两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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