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敬山的轿子晃了一下,差点撞到头。
前面至少有数百个百姓跪拜在地,将一条将近两丈宽路堵得严严实实,轿子肯定是过不去的了。
这样的阵势,轿夫只好将轿子放下,门帘撩开,瞧着郭敬山被这么一幢,管帽歪斜,一脸为难:“大人,这……”
跪拜的百姓,见到钦差落轿,更是激奋:“请钦差大人一定严查当年桃花江堤坝修筑之事。”
“请钦差彻查桃花江大坝修筑之事!”
有一些血气方刚一些的年轻人,义愤填膺道:“大人,桃花江堤坝崩溃,绝非天灾,当年修建,必定另有隐情,请大人彻查当年桃花江堤坝修筑之事!”
“请钦差大人彻查!”
郭敬山哪里听得了这些话,他这几日,本就对这些百姓的言论非常不满,头疼了两日,如今竟然一出府便被百姓当街拦住了,怒气未消,下意识便大声道:“胡言乱语,你们是哪里人士?”
“大人,我们是陵阳人士!”
“大人,我们都是桃花江下游的百姓,请大人替小民做主,彻查当年桃花江修筑之事,桃花江修筑,另有隐情大人!”
一口口,一声声的,无不是当年桃花江修筑的事情。
郭敬山眼前发黑,差点晕过去,看着眼前黑压压的人群,只觉得一口气闷在胸口:“胡言乱语,简直胡言乱语!你们从何处听来的妖言?当年桃花江修筑之事,并无不妥,胡言乱语,简直胡言乱语!”
他这一口一声的无言乱语,让不少人着急了。
“大人,小民说的,句句属实,绝不欺瞒!”
“大人,当年桃花江修筑时,小民有份参与,当年有人贪污了河道,桃花江修筑,偷工减料,才导致桃花江大坝抵挡不住大水啊,大人明察!”
“请大人明察!”
眼前的声音,此起彼伏,无不是让郭敬山彻查当年修坝的事情。
郭敬山气得胸口起伏:”胡言乱语!简直胡言乱语,你们有何证据,竟这样诬告朝廷命官!”
原本也是钦差刚出府衙,距离府衙不足百步距离,郭敬山这一被拦下,府衙便知消息了,立刻有跟随钦差行护卫之职的官兵闻讯赶来,将郭敬山团团围住,驱赶百姓:“让开,让开!当街阻拦钦差,可是不要命了!”
“钦差出行,还不快让道!”
“让开!都让开!”
原本以为能为他们做主的钦差,竟然是这样不分是非,不听百姓之言的人,甚至还触动官兵来恐吓他们。
如此也就罢了,这位大人,竟然不问缘由,便道他们胡言乱语,这几日,百姓心中的怨愤本就积累到了一定的程度,才这般当街阻拦钦差陈情,不想钦差如此昏聩!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钦差大人与贪官同流合污!”
“大人为何不停我等申辩!”
“狗官!”
群情本就激愤,这一声大喊出来,数百个百姓,全部朝着郭敬山涌了过来。
“狗屁的钦差!庸官!”
“对!都是庸官!昏官!”
郭敬山等一行到来之后,原本也没有做出什么让陵阳百姓切身感受到官府为他们提供帮助之事,自然得不到百姓的爱戴和拥护,无人心便无尊重与信任可言。
只需要郭敬山一句不中听的话,便能激化百姓与官府的矛盾。
愤怒的民众,毫无理智可言,对官兵再多,几个官兵,也抵挡不住几百个百姓,推搡间,轿子被移歪了,郭敬山被丢了烂菜叶,被人扔了鞋子,甚至跌到在地,若不是护卫及时护住人,再加上陵阳城的府兵匆匆赶来,大约还能闹出更大的事情。
云莞和萧韫之站在不远处茶楼上,将底下发生的一切都看在了眼里。
云莞语气失望道:“这位郭大人,实在……”实在让人一言难尽,以他这样的处事方式,她很怀疑,对方是如何做到参知政事这样的副相职位。
萧韫之俨然并不意外今日这场民众的伸冤,会以这般潦草的方式收尾:“若非郭敬山脑袋不太好使,还不能借助百姓的怨愤将事情闹大,郭敬山没有那般镇压暴动的能力,不过是一颗将桃花江之事,传到朝堂的跳板罢了。”
云莞闻言,不由得转头看萧韫之。
却只见他面上一闪而逝的冷峭。
百姓虽然散去了,但是,这件事,仍旧过不去。
郭敬山被百姓拦路伸冤,为此大怒,狼狈地回到了府衙之后,便立刻下令抓捕闹事的百姓,想要杀鸡儆猴,以儆效尤。
但是,此举被闻讯而来的周修文阻止了。
郭敬山尚未从被百姓围截的愤怒中回过神来,他不仅被骂,还被丢了东西,如同过街老鼠一般,官威全无,这口气,无论如何,也忍不下去。
“刁民!都是一群刁民!”
“这样目无王法,本官是朝廷命官!是钦差,陛下特封的钦差,他们竟然敢对本官这般无礼,我看,这群刁民,日后敢当街打杀朝廷命官!”
“大人言重了。”周修文皱眉道。
“言重!”郭敬山拔高了声音,瞪大了眼睛,不满道:“周大人,你此话何意,这般刁蛮的百姓这样对待本官,你还觉得本官不该惩处他们?”
周修文始终平静,道出实情:“据下官了解,本次百姓聚集,乃为向大人伸冤。”
说到此处,周修文神色复杂,“只是,下官不知,若只为伸冤,百姓理应见大人如见神明,期盼大人能听他们申诉冤屈,讨回公道,何以到了群怨民愤的地步?”
比起郭敬山的愤怒,周修文实在平静,郭敬山闻言,愤怒的情绪,如同被浇了一盆冷水一般,让他发热的头脑,渐渐冷静了下来,想起方才上百个百姓拦在他的轿前申诉桃花江堤坝修建之事,不由得心中一凉。
“周大人,本官还要问你,此事究竟怎么回事,为何会有大量百姓突然对当年桃花江修筑之事提出疑问,这简直是妖言惑众!胡言乱语!桃花江堤坝是朝廷主持修建,岂会有不妥之处!”
“还有那个煽动民意的戏班!至今也未曾抓住!陵阳治下,百姓竟这般不讲理,刁蛮至此,周大人,你究竟如何做这个父母官?”
郭敬山义愤填膺,恨不得将那些百姓全部押入大牢。
“一群刁民,若是这般放任下去,指不定接下来,会发生百姓的暴动!若是不拿几人归案,押入大牢,以儆效尤,日后,人人都敢效仿他们加害朝廷命官!”
“大人!”眼见郭敬山这样喋喋不休,越说越是严重,周修文不得不出声打断:“大人,百姓若是有冤屈,自然要向官府伸冤,桃花江堤坝在本次大水中突然崩塌,百姓怀疑当年修筑之事另有隐情亦情有可原,他们失去家园、亲朋,成为流民,心中有冤屈,无处可申诉,认定了大人是代替陛下视察南方,为拯救灾民而来,才这般如同寻到了救命稻草一般找上大人,希望大人能为他们查清始末。”
郭敬山眉头深锁。
这时候,听闻了消息的其余钦差,包括姚青山也过来了,听说了郭敬山被百姓围堵之后,几乎都要求将那些百姓抓捕以示惩戒。
一众钦差之中,只姚青山沉默不语,神色复杂地看着周修文。
看着几个钦差如郭敬山一般的态度,周修文道:“诸位大人、我们都知晓,桃花江是朝廷竭力修筑的水利,并无不妥之处,但百姓不知,心中只有冤屈与不忿,若是官府不听冤屈、不问缘由、不安民心、不抚民愤,便这般武断地认定百姓之言为妄言、攀咬、胡言乱语,如何树立官府的威信,如何让百姓相信官府,相信朝廷,日后,百姓若是有冤屈,可还敢向官府报案?”
周修文话一出,在场所有的人都沉默了下来。
事实上,是郭敬山不占理,他从一开始,便不听百姓的冤屈而粗鲁赶人,才导致百姓的暴动。
周修文继续道:“百姓不知境况如何,官府知晓,这场洪灾,让他们损失重大,自然有情绪难以抑制的时候,官府只需安抚百姓,告知真相即可,与其镇压,不如安抚。”
顿了顿,周修文道:“下官相信,陛下派诸位大人来南方,也是为防止百姓暴动之事,既然派了诸位大人来,而不是某位将军,自是以安抚为先。”
“这么说来,他们藐视朝廷命官,便可如此饶恕!”郭敬山不满道。
周修文道:“大人以为如何呢,原本他们可以不用这般暴动。”
郭敬山隐忍着怒气:“周大人的意思,这是本官不对?”
周修文拱手恭敬道:“下官从未这样说。”
眼见着郭敬山又要与周修文吵起来,姚青山赶紧站出来,道:“郭大人,下官觉得周大人说得有理,陛下派我等来南方,是为安抚民心,若是发生了暴动,岂非违背初衷与陛下的信任?”
此次来南方,姚青山的存在极低,他可谓是这一群钦差大臣里,年级最小的一位,而郭敬山也始终以为,姚青山能有如今的官职且能被派来南方,是因为姚贵妃和恩国公府的缘故,是陛下对恩国公府的恩典,实际上非常看不起姚青山。
但此刻听到姚青山这样的话,才终于反应过来。
他定定地看了姚青山好一会儿,“既如此,依照姚大人之意,该如何做?”
姚青山道:“既要安抚百姓,便当开放府衙,听百姓冤屈,有冤则伸冤,若无冤屈,则陈清事实、安抚百姓。”
郭敬山冷哼了一声,道:“既然姚大人有此章程,此事,便依照姚大人的意思来办,务必将这帮刁民,安抚下来,本官不希望再看到百姓当街拦住钦差这样的事情再次发生。”
最后,他还意味深长地补充了一句:“莫要辜负了陛下的期盼,也好让陛下在朝中安心。”
“是。”姚青山这才应下来。
*
百姓当街拦住钦差的事情,就此决定了解决之法。
第二日,府衙开放,让心中有所冤屈,对桃花江堤坝修筑之事存在疑惑的百姓前来申诉。
衙门大开,原本就对桃花江修筑之事存在疑问的百姓,纷纷涌入了府衙之中,质疑当年堤坝修筑的问题。
那一场不知名戏班的表演,无疑是成功的,不仅让百姓知道了官府如何修筑堤坝,也让他们清楚地意识到,大坝被毁,并不仅仅是天灾,极有可能是人祸。
何况,十年前,桃花江堤坝修筑的时候,大量百姓以徭役的形式参与修筑,修筑的过程,再清楚明白不过,当年修坝,几番换工,几番改变修筑之法,先采石,而后又放弃,再采干草,最后又放弃,稍稍有些意识的百姓,如今再经提醒,都能觉察出其中的不对劲。
这可苦了姚青山,不仅要听百姓的冤屈,还要向百姓们解惑,陈诉当初修坝的缘由。
道当年修筑堤坝,是按照章程个规矩来,并无不妥之处,桃花江水满,水势大,经年之后,堤坝必定会损毁,甚至还列举了东澜各处堤坝年年有毁,常有洪水泛滥之时,以此佐证,桃花江堤坝被冲毁,只是东澜国每年夏日被毁的堤坝中的一处,具有偶然性。
可事情,并没有这般轻易解决。
因为,陵阳的百姓,根本不信官府给出的这一套说辞,认为当年修筑桃花江堤坝时,几番改动修筑之法,从坚固的石头,到相对稳固的草木泥最后直接变成淤泥垒筑而成,一些懂得建筑的百姓,更是列举出此举的不妥之处,声明要朝廷彻查当年修筑的事情,给两岸的百姓讨回公道。
当然,声讨之声如此隆重,还因郭敬山当日未听百姓开口,未听民情,便怒斥百姓,乃至最后到了用兵的地步,这才导致了钦差与官府的威信在百姓的心中,大打折扣,以至于如今姚青山说什么话,都不能取信于人,弄得他一阵焦头烂额。
陵阳一处,百姓暴动,导火索乃因那一出予人警醒的戏剧。
这一戏班,周修文寻不到人,但很快便再次有消息传来了。
在陵阳别处的乡镇、乃至济州下辖其余的城池,这几日解出现了一个戏班,在城内或者戏院之中唱戏,唱的便是那一出《修坝》。
唱戏之人,极有水平,唱功与台上功夫了得,比陵阳城里最好的梨园戏班,功底还更深几分,一出戏下来,让观者沉浸其中,对饰演那奸佞的演员,差点大打出手。
但从另一个层面而言,这出戏,是非常成功的,至少让大范围内的百姓关注了刚刚过去的水灾。
而就在陵阳和太平镇等桃花江下游的百姓仍在对当年桃花江修筑的事情存在疑问,并不断涌向钦差府衙,期望得到一个明确且合理的说法时,其余的乡镇,也在大肆讨论这件事情,而讨论的重点,也渐渐,往桃花江的堤坝聚拢。
郭敬山忍无可忍,怒不可遏:“闹成这般浩大的声势,势必有人在背后煽风点火,否则,一群愚民,岂会明晓修筑堤坝之事!”
群情越激愤,郭敬山心中便越是害怕。
害怕百姓的情绪,到了无可控制的地步。
郭敬山不打算再容忍这些百姓,道:“不必再解释,也不必再做安抚,皆是一群不可理喻的刁民,这般胆大妄为,便因未曾吃过牢饭的苦,谁人闹得过分,不肯信服官府之言的,全部押往大牢,本官便不信,他们还敢造次!”
“不可!”周修文阻止:“大人,如此做,只会加剧官府与百姓的矛盾。”
郭敬山这一次却不听从周修文的劝告,甚至变本加厉:“本官只瞧见他们敬酒不吃吃罚酒,便是因为官府不作为,不加以阻止,百姓才会这般嚣张狂妄,连官府的话都不管用,假以时日,官府如何管理百姓!”
说到此处,郭敬山别有深意地看着周修文:“陵阳百姓说什么也不肯信官府的话,周大人这般维护那帮刁民,不惜让他们来挫伤官府的威严,本官是否可以猜测,周大人别有居心。”
周修文面有怒色,却又坦然地看着郭敬山:“大人此话何意?”
郭敬山甩袖哼一声:“本官何意,周大人听得明白,最好陵阳这番闹动,与周大人无关。”
周修文终没能阻止郭敬山,郭敬山直接拍人,将这几日,几个情绪比较激愤的百姓,抓回了大牢,以示惩戒。
“将人抓回去之后,郭敬山如何?”萧韫之问道。
周修文摇了摇头:“关押在大牢之中,并未动刑。”
萧韫之冷哼了一声:“废物一个。”
周修文道:“郭敬山虽愤怒,倒也不至于头脑糊涂,他若是敢对那几个百姓动刑,只怕走不出陵阳了。”
萧韫之勾了勾唇:“你以为,他此番来陵阳,还能回到京城?”
周修文皱眉:“你想做什么?”
萧韫之嗤笑了一声:“这等蛀虫,东澜国少一个,便能多活一年,何必留着,况且,也当让朝中那些人明白,他们眼中以为的和平、繁荣,不过一场洪灾便可被淹毁,万民之怒,不是他们的制衡之道可平息的。”
周修文闻言,深吸了一口气,神色复杂地看着萧韫之。
他和萧韫之相识多年,说是有着过命的交情也不夸张,虽然也知道萧韫之做过不少难分黑白的事情,但始终不确定,萧韫之做的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此时,听到这番话,周修文深深地看着萧韫之:“萧扶疏,你到底是为了什么?”
萧韫之勾唇一笑,双眸流光清湛,带着些笑意:“周大人不知道么,我做的,多是些杀人越货的事儿。”
说到这里,他声音倏然冷了下来:“郭敬山该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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