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江决堤的裂口的修复之事,已在进行。
不用官府如何动员,上林村以及附近村庄饱受其害的灾民们,幸存下来的,身强力壮的男子,皆参与进堤坝修筑之事,甚至一些力气大的村妇,也加入了挖泥装袋的队伍之中。
且不说修复堤坝官府能给绝境中的他们提供一日三餐,最主要的是,人人都希望能修复家园。
便是云家大伯娘也不辞劳苦地去了,而大伯过两日要回城里的人间至味忙活,因此暂时不去。
云莞想,若不是阿娘现在身子不太好,她大约也一定要去的。
陵阳城境内,乃至西江南岸六州中,三州十座城都遭受了极大的洪涝灾害,但消息传至京城,京城再反馈相关的信息回来,至少需要半个月的时间。
而整个济州,都属于灾害相对严重地区,州府的兵力在分配过来,各个地方百来个人,而百来个人又分配至不同的地方做不同的事情,真正能来修筑桃花江的堤坝的,人数并不多,加上附近的村民们,加起来大约也只是两三百个人。
天气依旧阴沉沉的,桃花江边,却干得热火朝天。
云莞与萧韫之从山上下来,便忍不住往江边而去。
往日总是一身清仪的周大人,此时也不顾淤泥洪水脏污,踏进了泥潭之中,半点读书人讲究的清雅也没有。
云莞轻叹一声:“周大人是个好官。”
如周修文这般,能与百姓同甘共苦的好官,又能有几个,何况自洪灾发生之后,陵阳境内在周修文有条不紊的安排下,并没有发生什么动乱,失去家园的百姓,也能被安置好。
萧韫之倒是不反对云莞的话:“若东澜能多几个周修文,便不是如今这般境地了。”
云莞闻言,转头看了一下萧韫之。
只见少年负手而站,目光悠远,看着浩渺泛滥的江水,似乎看到了更远的、更深的地方。
那是一个如今的云莞,尚不能企及的地方。
萧韫之说罢,又回头看了一眼云莞,目光顷刻间便又变得温柔了起来,而后才低叹道:“上一次桃花江洪水泛滥,江流溃决,已是十年前的事情了,不过当时的境况,并没有如今这般眼中。”
“十年前?”云莞露出了一个疑惑的表情。
萧韫之道:“十年前阿莞年纪尚小,大约不记得了。”
云莞抿唇不语。
她是不记得了,但并非因为年纪小的关系。
萧韫之进一步解释道:“十年前亦是碰上大水,连下了十日雨,自然,没有今次这般严重,但当时桃花江的堤岸并没有如今这般高大坚固,因此抵挡不住两日大雨和上有河水持续大幅度冲击,因此溃了一个决口,两岸农田庄稼,亦遭到了重大损失,当年庄稼歉收,南方米价大幅上涨,连带着牵连边境的军饷。”
云莞默默地听着。
萧韫之道:“而后,朝廷便专门成立了一个南部河道总督,历时三年,加固西江南岸江河堤坝,桃花江便也在其中之一,且第一年动员百姓,征伐徭役修坝,当时浩浩汤汤。”
便也因此,民间苦役久,触发了些许矛盾,徭役的制度才有所改革,否则,如今百姓修坝,大约还是不能获得官府给予的补助,而是白干活。
但萧韫之并不打算与云莞说这些,她知道,阿莞必定也不认同这样的做法。
“后来便不再决堤了么?”云莞问道。
“别处自然还是有的,自当年修堤之后,桃花江后几年,确实尚未发生过决堤之事,只夏日偶有河水泛滥,淹没庄稼罢了。”萧韫之道:“五年前,南方河道有所改动,桃花江水位上涨,泥沙丰富,泛滥过一次,当时朝廷再次拨款,加固桃花江的堤坝,没想到……”
云莞道:“既然五年前才刚刚加固过,为何,为何这才五年,便已经这样不堪重负?”
而云莞很快便知晓答案了。
*
“周大人真是我见过的最不怕脏不怕累的官,咱们这堤坝修了多少日,周大人便来了多少日。”
“可不是,想当年,桃花江堤坝加固的时候,我也应征来修建,当时修完了整个大坝,愣是没见着咱们县太爷一面。”
“唉,周大人虽不怕脏不怕累,也着实严厉,半点差错也不容许。”
“嘘……别乱说话,小心胡祸从口出。”
“大人严厉,对修坝不容差池,那也是为咱老百姓好,不然这堤坝修建了五六年,再来一场洪水,唉……子孙后代可怎么活哟。”
修坝的人们,一边干活喝茶休息的间隙,便坐在一起说话。
说到这里,几个坐在一起吃着白面馒头充当午膳的中年男子,不由得轻叹了一声,其中一人继续说道:“当年加固桃花江的堤坝,我也是其中一人,对比之下,如今却是严格了许多,周大人的想法、章程都要复杂许多,当时只是挖了淤泥加固,再垒上几块石子,如今除了垒石子,还得去山长割草磨碎了放在泥土里踩着,光是踩泥,便需花费非常多的力气,这修坝,怎么这样来的?。”
“大人自有大人的主意,修筑堤坝这样的大事,那都是朝廷官府的大人们商量出来的事,咱们来百姓哪里懂得这样大的事情。”
“你说得也是。”
云莞与萧韫之原本想去断裂的大坝口边上瞧瞧,不想竟然听到了几人休息间隙的交谈。
她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不由得上前问道:“几位叔伯,五年前加固堤坝,原来你们竟也来做?”
见到云莞,几人都诧异了一下。
虽不是上林村的村民,但是这几日,镇上的云家日日赠送馒头,还给自个村民提供住处的事情,许多人都晓得,见到云莞,便非常客气:“阿莞怎的来这里?”
说着,便想到今日便是头七日,想着云莞大约也是来河边祭奠她那被大水冲走的阿爹,几位年长的叔伯,当下便安慰起了云莞。
“阿莞莫伤心,好好照顾你娘和弟弟妹妹。”
“阿莞是个好孩子,这样心善的人,老天爷一定会保佑你。”
“我家长顺便是在你的纸坊干活的,如今……罢了,不说这个,等叔做完了官府的事儿,你若是再造纸坊,叔一定去帮你。”
“是呀是呀,阿莞要保重好自己。”
都是些热心的村民,云莞听着他们朴实却真心实意的安慰,心中如有一股暖流划过一般,不仅眼眶发热。
“谢谢各位叔伯。”
“咳!这有什么好谢的,太平镇有你这样善良的人,才是咱们所有人的福气!”
云莞扯唇笑了笑,言归正传:“对了,叔,我方才听到你们说,五年前官府加修堤坝,你们也来干活了。”
“可不是么,唉,我们也没有想到,不过五年便回来修第二次堤坝了。”
云莞道:“是啊,谁也没有想到,不过我方才听你们说,现在的修法,与当年的不大一样?”
“是不一样的。”其中一个老伯喝了一口水,主动跟云莞道:“如今可比当年严格多了,周大人的主意也多,日日在坝上指挥着我们,又是放草木,又是垒石头的,这么个修法,不知要修多久呢,当年啊,这么一条长长的堤坝,延伸五里,我们两个月便修好了。”
云莞不太懂得当下水利工程修缮的情况,却也觉得这话古怪,“当时修筑的一共有多少人呢?”她又问。
老伯道:“得有百多来人。”
云莞眉头皱得更深了,还没等她问出来,站在她身边的萧韫之便接着问:“老伯,当时你们如何修坝,方才说,修法不太一样?”
萧韫之是大户人家的少爷公子,但是与云莞站在一处,便让他们这些人觉得不敢冒犯,此时竟这样客气有礼地叫他们一声老伯,那老伯闻言立刻道:“萧公子这声老伯可让我不敢当,当时修坝确实与如今不太一样,当时修的都是泥坝,从河里,附近的山上,挖了泥土,一层一层地夯起来的,现在先垒一层泥土,又铺一层碎草木,底下还放石头,复杂呀!”
又有人道:“莫说五年前修坝了,十年前桃花江修坝,我也来修,不过呀,当时与现在不一样咯,当时修坝,都是强制的,一分钱捞不着,哪里像现在,修坝一日,还能地八文钱哩!”
八文钱,能让百姓买半斤肉了,即便在云莞看来很少,百姓却也非常知足。
“阿莞还没及笄呢,当年修坝肯定还小,不晓得是啥子模样,当年啊……也是一层一层泥土垒起来的,咱们都要往河谷里去挖泥,再搬上来,桃花江便是这样被挖深的,当时还是大冬天,哎哟,那个冻得哟。”
“唉!那泥土都浸了水,又重又滑,干活一日下来,腰都直不起来啦!还一分钱也捞不着!”
“可不是!我也想起来了,十年前那还是我爹去修的堤坝!我夜夜给他捶背!”
云莞闻言,终于知道方才听得叔伯们的对话,感到的疑惑到底在何处。
时下,人们修筑堤坝,大致分为三类,土坝、土石坝、石坝,当然,纯粹的石坝教少,大多是土坝和土石坝,而即便是土坝也不完全只是夯一层泥土,而是为了防止流水冲刷,加了草木进去,一层碎草木一层泥土,层层垒起,层层夯实。
尤其在南方,南方多雨,河网密布,堤坝修建,除非是简单的低层分水或抬水坝,否则,决不可只修建单纯的土坝。
她皱眉道:“所以,当年修筑堤坝时,包括十年前,以及五年前再修筑,皆只用上了泥土,纯粹的泥土?”
“可不是。”那老伯又道:“起先还让人去山上打石头,后来不知为何,将去山上打石头的人都赶下来挖泥土了,不过也便是这样,五年前,才百来人,才两个月修好了一条五里长的,加高半丈的坝子,就是……不太坚固,这大雨连下半月,堤坝便崩了,唉!”
说到这里,老伯重重地叹气,其余人也想起今次的洪灾,面色都黯淡了下来。
云莞心中却带着隐隐的震惊,不由得对当时修坝的许多细节,起了怀疑,也感到一股无可名状的愤怒。
前来修坝的百姓,不懂如何修坝,不懂原理,只晓得要听官府的话,让他们如何修筑便如何修筑,但多年农事劳作的经验与祖宗流传下来的技术却让他们明白,这样修筑的堤坝,并不太牢靠。
是啊,再夯实的泥土,又怎么抵挡得了洪水连年浸湿和冲刷呢?
云莞便是再不懂修建水利之事,听了叔伯们的话,也晓得十年前修筑与五年前加固的堤坝,是一座豆腐渣工程。
水利历来是国之大事,历朝历代,朝廷重视之程度,甚至有专门成立一个衙署机构专门管理水利修建之事,这是关乎民生的大事。
可从十年前开始,再往前五年,在负责此事的官员们的眼里,竟也不过是急功近利的业绩而已,明知桃花江水位本已高于人们居住的村庄却仍旧这般糊涂行事,完全不将百姓的性命放在心上。
而这一场巨大的灾难,原本再降低一些。
让许多人,免于死难。
甚至,也许就可以让阿爹不被洪水冲走。
云莞越是想到这里,心中便越发愤怒,便是萧韫之的脸色也不太好看。
只几位叔伯不晓得发生了何事,为何阿莞问完了这些事儿,离开的时候,脸色便这般凝重。
大约如他们一般,想到了堤坝崩溃,卷走了亲人的性命吧。
听了几人的话,云莞与萧韫之爬上断裂的堤坝。
断裂的堤坝已经在修筑当中,但裂口多处且长,即便大坝大半还在,也仍有许多裂痕,最后仍是要修筑的。
有人瞧见了云莞和萧韫之过来,都不晓得两人过来做什么,但见云莞想爬上堤坝,但被萧韫之阻止了,而后他自己一脚跃了上去,都不由得大惊:“怎么做这样危险的事儿,那裂口不稳,掉进江河里可怎么办!”
周修文原本在指挥百姓们修坝,见此脸色都变了,淌着脏污的河水便走过去,大声呵斥道:“萧扶疏,你做什么,你给我下来!”
萧韫之回头瞧了一眼,眼见周修文走得急,立刻揽住云莞,轻轻一跃,借着泥沙土块之力,很快便带着云莞回到了岸上。
周修文这才没有继续往前走,但见萧扶疏与云莞的样子,周大人脸色越发阴沉。
他回到了岸上还不忘数落人:“好好的岸上不待,你们来这里做什么,堤坝裂开了,是小事么,就敢上去?”
虽然晓得以萧韫之的功夫,自然不会掉进江河里去,但周修文仍是脸色不太好看。
云莞晓得自己方才心急做出来的事情容易误导人,这会儿赶紧认错:“周大人,是我们不对。”
周修文与萧韫之关系好,自然敢骂扶疏公子,但他也不好骂云莞,只声音冷硬地道:“你们去那里做什么?”
云莞皱眉道:“我方才听了百姓们说起当年修筑堤坝的一些事情,我觉得不论是十年前,还是五年前,此事尚有蹊跷,周大人,我不说十年前之事,如今才补修加固五年的堤坝,便在这场洪水之中毁得这般彻底,你难道一点也不觉得奇怪么?”
周修文瞧着云莞与萧韫之,面上虽依旧是冷肃之色,好似表情未曾有过任何变动,但实际上,心中却是复杂非常。
若是萧韫之来问他此事,他不会觉得奇怪。
可来人还是云莞。
周修文最后轻叹一声道:“云姑娘聪慧,若是人人如云姑娘这般敏锐惊觉,只怕,济州百姓该暴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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