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光游骑军校尉李青山,人不如其名,虎背熊腰,鼻直口方,满脸络腮胡子,用北境土话讲,“丑的挂相”。
崔含章扒开人群见到李青山时,他正在营中与属下操练,只见圈子内一伙人打出真火了,拳拳到肉,围着李青山专挑要害处下手。作为游骑校尉却以北胡勇士擅长的摔跤术与人对阵,军营中士卒之间打闹习以为常,崔含章实在是没想到李青山如此勇猛,愣是打的周边无人靠近。
虽然初次见面,免不了彼此寒暄,李青山逢人就是拼酒和拼拳,但两人是通过几次游骑野战配合才逐渐熟悉,至于后世的北伐战事纵深发展,真正使得两人的缘分纠缠俞深,崔含章酒量彻底蜕变是发生于兵部,无限拔高却是源于跟李青山的拼酒。也许人世间的悲欢离合总是伴随着生老病死,而战场之上,兄弟之情无非是交付生死,肝胆相照。
虽然两人交情过命,但此后的人生中,崔含章每每想到青山多妩媚,便会不由自主的浮现出他的络腮大胡子,实在有煞风景。
崔含章经历嘉桐关外大战后,那战马嘶鸣血肉横飞的场面烙印在脑海里,夜里翻来覆去心潮澎湃下彻夜难眠。
他心底深处始终有一股冲动欲望亲身参与战场厮杀,总有一个声音蛊惑着他富贵险中求。
翌日清晨,两眼乌青,鬼使神差间他向嘉隆帝跪地请命:“请圣上恩准微臣从军,杀敌报国。”
“哦?虽然你任职兵部武选员外郎,但总归还是文官职务,怎么忽然想着弃笔从戎,战场无情啊,拿笔可不同于拿刀。”嘉隆帝面露微笑,饶有兴趣的看着崔含章,感觉到多少有些意外。
“微臣既然跟随圣上来到战场,只想杀敌报国,不在乎文官武职。臣亲眼看到众多武官不惜命,抛头颅,洒热血,微臣只恨自己不能立刻提刀上马。”崔含章跪在地上,面色坚毅。
“好,神光有爱卿这样的新科探花,何愁朕不能封狼居胥,禅于姑衍。”崔含章的决心之大,让在场诸人感受分明。嘉隆帝也是倍感欣慰,亲自上前扶起他来,
“既然崔卿家如此执着,朕就准你去担任游骑营副校尉,兵部武选员外郎一职暂时给爱卿留着。”
崔含章面露喜色,但心里叫苦不跌,恰如有万头草泥马呼啸而过。
刚才那番君臣奏对的收尾完全超出他的预期了,臣为君死,名与风兴,君当厚德以施恩。崔含章心理堵得慌,不禁嘀咕:“圣上您老人家再挽留一下钦点的探花郎麽?游骑营可不比主力大军,斥候游骑都是绝对的拿命换情报,混在主力大军还能出工不出力,捡人头还能累战功呢,一入游骑营命不由己啊。
事已至此,开弓没有回头箭,赶紧扣头谢恩,起身回营拿起昨夜便准确好的包袱直奔游骑营而去。
这才有了游骑校尉李青山与崔含章的相识,若非是他来到游骑营,恐怕也无从得知‘骏马踏胡尘,剑气溢三军’流传如此之广,说是边关三镇,大街小巷,顽童稚子也能朗朗上口。凡有井水处,皆能歌崔诗,美名传天下,崔含章虚荣心瞬间爆棚。
众人听说他就是新科探花郎后,均都争向来看,视若新奇事物。李青山自来熟,拉着崔含章一一介绍,顺带介绍每人事迹,说是崔探花写入诗词,也好帮兄弟们扬名立万,这番话惹得一群军营糙汉子难得腼腆。
诚然崔含章平时勤于锻炼,但相比与纵横沙场,游走于生死边缘的精锐游骑兵,仍然显得太过稚嫩。初入游骑营与众人相处,自然显得格格不入。
李青山初见他时,也是一阵头疼。想着探花郎好好的兵部员外郎不做,愣是跑到游骑营来,这细皮嫩肉的雏儿,岂不是出去给北胡绿水营探子送人头?
“怕只怕你们读书人眼高手低,纸上谈得一手好兵,纸下就是草包一个。”
万事都能丢,面子不能丢,崔含章听了游骑校尉这番很煞风景的言辞,反而哈哈笑道:“崔某人也怕眼高手低,亲身经历了嘉桐关外的十多万人间的正面绞肉厮杀,便立志要去投军,做一名卒子,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一遛便知。”
李青山不置可否,说了句更加不吉利的话,“我李青山没有别的大本事,就是收得一手好尸。你崔大才子要是哪天死了,老子替你收尸便是,甭管是尸首分离,还是缺胳膊少腿,爷都收的回来。”
崔含章哈哈一笑并不接话,他是亲眼看到李青山一身好功夫,故而时常拿热脸来贴冷屁股虚心请教,说实话不怕死是假的,一边是皇帝金口玉言,一边是富贵险中求,越怕死越得勤加苦练,他想的就是快速转换,打好游骑兵的作战基础,争取他日出栏巡营时保住小命。游骑兵的基本装备中崔含章尤其钟爱腰刀和臂弩,李青山对臂弩的使用颇有心得,而且他用牦牛筋改良了弩弦后,力可穿三层甲。
正是源于李青山一遍遍不厌其烦的传授,崔含章对于武器装备的掌握运用程度日渐熟练。臂弩远射近攻皆可,尤其是在近距离瞬间爆发力无与伦比,对敌之时手臂发力要猛,核心是稳,故而两臂膀的力量训练是游骑兵的日常功课。
相比于游骑营的日常操练,崔含章感觉在太康兜米巷宅子里的演武场,就如小孩子过家家一般可笑。李青山特殊照顾,给他制作了两个负重沙袋捆绑在两臂之上,吃饭睡觉均需佩戴。看着磨破老茧的双掌,不禁苦笑,双手是门户,拿枪握刀全凭它,不下苦功夫,战场吃苦头。
此日,雪花稀稀疏疏落下,有渐长趋势,北地苦寒,只要下了雪,就彻底刹不住了,注定就是一场不眠不休的鹅毛大雪。崔含章伸出一只手,去接住雪花。他的五指白皙修长,想来若是身为探花郎的他声名在外,只要是身居富饶的太康城,不论抚琴捧书,还是棋枰落子,都能让痴心女子心仪。但如今已经磨出了厚厚老茧,他的心随着游骑营的敲打,愈加的冰冷坚硬起来。
李青山是一等一游骑手,而自身的武力值更是堪称恐怖,崔含章惊喜的是,此人堪称宝藏军汉,他还有许多匪夷所思的驳杂技艺傍身。
只见他抻着鼻子嗅了嗅,低沉地说道:“生火造饭吃饱些,省的晚上腿发软。”据说此乃闻气断时的本事,比起凭借经验观测天色来判定时辰还来得精准。这等技能着实让人开眼界,至于脱胎于道教山泽通气的道理,携带蓬艾挖坑燃烧,以此望气打井找水,更是游骑营必须精通的旁门功夫。
崔含章在游骑营的磨炼让他意识到,神光太祖当初在与诸王大战能够脱颖而出,确实有过人之处,神光大军不但猛将如云,攻城拔寨于瞬息间,而且精于旁门左道的九流匠人,更是比比皆是,这一样样都让燕北王等其余几位诸侯难以望其项背。而现在流传于军中的诸多神乎其神的技能,则多是当时三教九流匠人们传承下来的。
当然李青山这一套神神道道的能耐,他自己则说另有传承。李青山区区游骑营校尉,但威望之高,恐怕游骑将军都难以望其项背,归根结底军营讲究的是实力为尊,战场拼杀没有实力丢的是性命,没了性命再大的官职,也不过是士卒们茶余饭后的笑料,官职越大,恐怕笑话越大。
在正式大军交锋之前,往来暗战最频繁的莫过于神光牛马栏与北胡绿水营探子,绿水营分碟子与探子两条线,珠帘成串,串接成线。水碟子首领在太康金明池被擒拿斩杀的事件,彻底让北胡绿水营碟子系统跟神光牛马栏卯上劲了。彼此都清楚,在这场见不得光的争斗中,谁都不敢站在台面上叫阵,但谁也不会站在明面之上去较劲。一切都在水面之下,各展神通,汹涌暗流。
而另外一条线,则是游骑营接下了全部绿水营的探子,双方在对阵大军的侧翼,后方,乃至人迹罕至的地方拼杀,来去如风卷残云。而就是每次十几骑,乃至几十骑的相互针锋相对,为彼此主力部队的行进和对垒,起到了明灯向导的作用。故而崔含章选定游骑营磨炼己身,事实也如先前预期,生死之间大恐怖,游走之后方觉天地宽。但他若非遇到李青山这位一等一的游骑好手带领,恐怕坟头草早已一尺多高了.......
李青山虽是粗犷硬汉,但心细如发,每每都能带领游骑兄弟游走在生与死的边缘,深入敌后百里地如入无人之境,冲锋斩杀敌军探子更是身先士卒,刀刀见血。
李青山作为游骑营老大哥的角色,更是随着武道修为的拔升,而逐渐打下个人风格烙印,“见我青山多妩媚”一语更是让整个北胡绿水营对他咬牙切齿。尤其是在北伐末期掩护游骑营众人撤离时,单挑兵祖谷大师兄桓檀而不落下风震惊世人,桓檀有敌,让众人对他的出身愈加好奇,莫不真是传说中的兵家祖庭嫡传弟子?
虽然他从来没有承认过,但每每谈起兵祖谷都是不屑一顾,臭骂他们是狼子野心,数典忘祖。李青山没个正经,最是口花花,每每说起绣狐慕容嫣然,自编自唱:“黑鬒鬒鬓儿,细弯弯眉儿,光溜溜眼儿,香喷喷口儿,直隆隆鼻儿,粉莹莹脸儿…”
若干年后崔含章得以重返军营,总是对游骑营中兄弟讲述,当年的游骑校尉李青山是如何叱咤探子战场,杀得北胡绿水营闻之色变。神光李青山,北胡有桓檀,两者可谓一时瑜亮,在这样波澜壮阔的大时代尽显风流。
趁着风雪未大,李青山崔含章两人带领着游骑营二十人小队,悄悄出营后沿着左侧五十里巡游,沿途都是硝烟四起一片狼藉的堡寨村落,也有破败损毁的帐篷毡包。
虽然这一线不在神光中路主力大军的行进路线上,但是双方大战后,在冲锋过程击溃的散兵游勇,也有有接近几百号人,这些散兵游勇暂时被神光主力大军吓破了胆,哪怕对上四五十神光轻骑都会望风而逃,但是嘉桐关以北的那些沿河小村庄就遭了灾,游骑营这几日不断外出追剿,但是一股股二三十的胡骑在初期的惊慌后,不断汇合,其中就有一支人数达到两百的北莽骑军,跟游骑营有过一场硬碰硬的遭遇战,双方都损失惨重,故而此次李青山亲自带队,不仅是想扫荡北胡残骑接应在外的游骑兄弟,更是想着把大军左侧二百里以内彻底摸清楚。
在塞外荒原,别说几百骑几十骑,就是千骑万骑,只要一旦远离城池关隘,那就真是大海捞针了,故而平康王等部可以打起游击战。
先前游骑营一百骑精锐斥候跟北胡骑军在野外相遇后,并不主动出击,只负责刺探军情,毕竟游骑营的顺手斩杀遇上的小股胡骑,赚些战功,游骑将军对此没有异议,多杀几个北胡蛮子不需要理由。
神光大军军规森严,游骑营更是铁法如山,战阵退缩、谎报军情和杀良冒功是三大板上钉钉的死罪,临阵退缩的事情对于游骑营的爷们来说,可笑至极。砍头不过碗大的疤,人死鸟朝天。而此次出营刺探军情的游骑营小队只回一骑,说是其他兄弟遇上了一股规模不小的北胡骑兵,这使得李青山格外担心,所以直接带队出营接应。
一路急行,奔入一座临河的村子,此处位置应该是朔方与嘉桐关中间地带,随处可见村民的尸体,本该有四五十户人家的村落早已鸡犬不留,唯有村外几株枝干弯曲的杨柳,正在这个本该万物生长的初春时分,吐露着那几抹绿色。
在庄子北方一座村舍前的晒麦场上,他们看到了一家老幼五口人惨死的尸体,两名老人被北胡战刀砍死在门口,那名本该去田间播种春麦的庄稼中年汉子,死后还攥紧着锄头,他儿子的头颅就在他眼前,那具幼小的无头尸体离着他娘亲更近些,妇人被剥光了衣服,给北胡骑军糟蹋后,四肢被砍断。
那名年轻的游骑兄弟抽泣道:“刀疤大哥看不过去,说让我把军情带回营里,然后就说他若战死,别忘了多烧些纸钱给他们路上花。我不肯走,队长就狠狠踹了我一脚,说都死在这里,军情咋办?”
晒麦场上,十多名游骑兄弟惨死横尸,佩刀轻弩都被收走,甲胄都被卸走,就只有光溜溜的尸体了,地上的血水刚凉去。
一人惨死在泥屋墙下,那条持刀的手臂被人剁下后,故意放在他头上。两人死在晒麦场上,那名队长尸体被绑在一条长凳上,当成了箭靶子,全身上下都是被弓箭射出的血水窟窿,其他人的死尸无一完整,更残忍的被剖腹挖心........
李青山和崔含章所有人面色铁青,都没有说话。
他们不是没有见过比这更残酷的场景,在他们嘉桐关以北,哪年没有不死不休直到一方彻底死绝的战斗?他们又有谁没有为一位又一位的战死袍泽收尸过?
能够清清楚楚喊出四人名字的老游骑李青山,红着眼睛轻声道:“刀疤几个这样死的憋屈……”
留下一人收尸,其余人上马跟我去砍死这群北胡王八蛋。
这是崔含章第一次见识到李青山的霸气,在一片风蚀崖口,追上那六十多人的北胡骑兵后,他一马当先,直接碾压冲锋,哪怕被弯刀割腹也不改冲锋路线,一个来回竟然凿穿了这支骑兵队伍,但他更是惨不忍睹,浑身无一处完好四处溢血。
后面的兄弟跟上,二十人的小队列成锥形攻击,以李青山为锥尖再次冲锋凿穿,就这样无声的冲锋拼杀中,崔含章虽身处阵型中间,一番厮杀下来也是身中二只弩箭。
远离主战场的旷野外,有一场悄无声息的厮杀,时时刻刻在生死边缘游走,最终二十人小队损伤殆尽,喘气的只剩三人,李青山浑身插满了弩箭,一只眼睛在流血不止。崔含章则是滚落马下,腰腹侧面被北胡弯刀切开,血都快流尽了,他清楚的记得,若非是李青山飞身帮他挡住致命一箭,恐怕此生再也没有机会去见明薇姐,而他被开膛破肚的这一刀则是为李青山挡下的。沙场之上,生死托付兄弟,不过如此。另一人则倚着倒地的马匹,只剩一只胳膊卯足劲挥刀。但游骑小队顽强了斩杀六十人的北胡骑兵队伍,在整个神光主力大军中传为神话,游骑营的兄弟以一挡三,哪个还敢说我神光骑兵战力颓弱?
崔含章生于富饶的龙沅江以南,也曾徒步走过山川,参加晋安大考,也曾太康城里披花游街,有着名士清谈声,竹林听琴声,青楼欢笑声,觥筹交错声。但是只有在嘉桐关外,死战无言,悲恸也无声,此刻他心里除了厮杀,只在某个角落里悄悄念着心爱的崔明薇。
当三人被抬回游骑营时,圣上亲自下旨送回嘉桐关疗伤,并给游骑营全副装备升级,甲等大马,明光铠甲,寒铁佩刀。李青山封赏游骑将军,崔含章封赏游骑校尉,另一人封赏游骑标长。
在三人养伤期间,李青山的口花花停不下来,即便是寡言的军医也对李青山顽强的生命力感叹,他嚷着看腻歪了北地高头大马的彪悍,想着有机会能去见识下江南秀女的温婉,说什么也不舍得死。崔含章则显得颇为沉默,但他知道,生死之交也不过如此,在此后的几十年间宦海浮沉里,这样朋友弥足珍贵。
“青青黄黄,柙杀羔羊,神光大马,征战沙场,匪心流浪,魂归故乡,梦角连营,悠悠情殇……”
深夜里,崔含章站在嘉桐关城墙头,将一曲《战马赋》吟唱的无边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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