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蔷淡漠的神情,不止让黛玉心中不安,连子瑜、宝钗等,也无不担忧。
再怎么重视亲情,天家终究是天家。
而自古而今,天子与太子之间就微妙之极。
绝大多数,都是君臣大过父子亲情……
历朝历代的君王,越是雄才大略者,对储君的要求,通常也愈发苛刻。
正当黛玉眼神逐渐惶恐时,一旁刘大妞看出自家儿子虽相貌有损,但性命无忧,还在冲她使眼色,便压下心头惊悸,看向贾蔷嗔道:“蔷弟,你少唬人!小石头是銮儿的亲表兄,还是他的亲兵头子,护着他是天经地义的事!当初你姐夫难道没护着你?也就是他傻人有傻福命大些,不然还不如小石头现在呢。”
这话……
如今便是林如海都不好说了。
许是无欲则刚,刘老实一家当真是不慕富贵,所以对待贾蔷,一如当年。
便是长公主的封号和长公主府,也是贾蔷强赐下去的。
这番话却让黛玉感激不尽,便是李銮也红了眼圈,抬头看向刘大妞,哽咽感动道:“姑姑,是侄儿的错……”
刘大妞见之连连与他使眼色摆手,道:“快收住这些,你老子最见不得这个。”
果然,贾蔷刚舒缓的表情,又绷了起来。
直到黛玉轻轻握住他的手……
贾蔷转头看去,见黛玉默默流泪,便稍稍侧过脸,不让殿下看到时,悄悄与她眨了眨眼,令其宽心。
黛玉见之一怔后,心中惧忧稍减。
不是她已不了解枕边人,但是天家,真的不同……
随后就见贾蔷看向诸皇子们淡淡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朕从未要求你们永不犯错。人的一生,一定会犯错,会摔跟头,通常,还会摔大跟头。朕不例外,你们也不会。朕如你们这么大时,也曾犯过大错。若非迷途知返,今日怕不过街头一游手好闲之无赖。”
“皇上……”
黛玉不忍劝了句,纵然她忧心太子,却也不愿贾蔷在子嗣面前自揭短处。
贾蔷握住她的手,呵呵笑道:“朕是想告诉他们,犯了错不要紧,哪怕是犯了弥天大过,只要他们能承担得起后果。李銮,你自己说,当日倘若你表兄,或是你其他手足兄长,果真因你贪功冒进而死,你准备承担甚么样的后果。
你告诉朕,这个后果你能不能承担得起?”
黛玉刚刚放下的心,忽地又提了起来,被贾蔷握住的左手,也不由紧攥起来。
但她并未出声,因为她知道,这是父考教子……
李銮沉默稍许后,抬起头来看向贾蔷,那个在他心中,在普天之下亿兆黎庶心中犹如神明的存在,缓缓道:“父皇,儿臣为大燕皇太子,若果真犯下无法挽回的大过,儿臣甘愿辞退太子之位。但是……”
在一片惊呼声中,李銮大声道:“儿臣只求一点!”
“说。”
贾蔷目光凛冽的看着李銮,淡漠道。
李銮道:“儿臣必要亲自为王磊报得大仇,再领父皇惩罚!”
“父皇!”
李銮话音刚落,李铮就抬头开口道。
贾蔷微微颔首,道:“你有何事?”
李铮道:“父皇,此事儿臣有不同见解。”
满殿后妃目光看来,李婧刚想开口被贾蔷一个眼神止住后,只狠狠瞪了李铮一眼,便听贾蔷道:“但说无妨。”
李铮不疾不徐道:“父皇,论骨肉亲情,儿臣为十六弟之兄,王磊为儿臣等表兄,理应护住幼弟。便是因此受到折损,难道就该生恨?若如此,又谈何骨肉亲情?论公,且不提十六弟为储君,只谈他为西征大将军,儿臣等为辅佐将官,王磊表兄更为其太子亲卫统领,护佑大将军难道不是天经地义之事?
即便一时兵锋受阻,行军遇挫,乃至损兵折将,也是常有之事。只要最终战局为大胜,儿臣以为,便是有功无过。莫说儿臣和王磊没事,便是果真马革裹尸还,以公正论,父皇也没有废黜储君的道理……”
“铮儿住口!”
黛玉都唬了一跳,十五年来随着大燕一场场灭国之战的胜利,打出了大燕的赫赫威名,更打出了贾蔷的无上皇威。
再加上如此用兵非但没有落得个“穷兵黩武”“好战必亡”的下场,反倒因为无数的资源并入大燕,使得帝国在短短十五年内,强盛到前无古今的地步!
而天家也从不吝啬对自己的赞扬,起先是内务府广德楼通过戏班子和说书来宣扬天家功绩,到后来普天之下无数戏楼、说书先生自发的赞扬天朝圣君,使得大燕圣天子在世间百姓中的名望一日高过一日,便是天下名门望族中,也无人敢诋毁分毫,几如神明在世!
圣天子虽垂拱而治,然而军机内阁和五军都督府的一品文武大员,贾蔷早已可一言以决之!
当然,这些年除了一个于万洲,和一个韩琮是他亲自开口送入阁外,其余再无插手。
但无论如何,敢于御前说一个“不”字的人,太少。
更何况,子岂可言父过?!
不过喝斥罢李铮,黛玉心中却又忽地安宁下来,因为回过神后,以她对贾蔷的了解,明白这个从来不按规矩行事的男子,并不会将这等小忤逆放在心上。
不仅是皇子如此,便是其他人,只要说的在理,贾蔷都会听进去。
这一点,着实难得。
果然,就见贾蔷不怒反笑,同她道:“瞧见了么?这就是朕不愿他们常回来的原因。如今大了,各有自己的主意。朕说一句,他倒拿一堆话来驳朕。”
黛玉终于放下心来,笑道:“他们兄友弟恭,难道不是好事?”
只是话虽如此,却又同李銮道:“这些事我原不知道,素来只知你虽沉稳不及你大哥,却也是好的,谁料你竟惹下如此大祸,不怪你父皇如此生气……”
贾蔷呵呵笑道:“刚白说了不成?闯祸不算甚么,将天捅破了朕也能捕上。更何况,他们又有甚么斤两,能捅破天?”
黛玉不理他,只看着李銮道:“你方才说的都好,尤其是那句,你表哥和手足们若因你而有闪失,甘愿退太子位。”见李銮抬头看来,目光震惊,黛玉又笑了笑道:“你大哥方才说的也在理,但他的理是天下人的理,是寻常官员的理,不是你父皇的理。那些寻常之理,岂能约束得住你们父皇?
古往今来的帝王,没人比当今天家有更多血脉,但是,你们父皇连这天下至尊之位都不甚看重,却独独看重你们。你们每一个人,都是他心头的一块肉,是他身上的一条肋骨。你们可以犯任何错,唯独不能犯的过错,就是李銮你险些酿成的大祸!”
似乎也知道,这些话对这些小年轻来说,未必能听进心里句,黛玉轻咬贝齿,狠着心说出了句重话:“李銮,本宫明白的告诉你,你父皇,不是只有你一个儿子。”
果然,这句话让满殿宫妃皇子们纷纷面色大变。
连尹子瑜都很是不安的轻轻拉扯了下黛玉的胳膊,这样重的话,能说么!
“呵呵呵!”
贾蔷却是满面欢喜的忍不住笑出声来,同诸皇子道:“朕这一辈子,最自傲最庆幸之事,不是坐了这劳什子皇位,劳心劳神没个尽头,而是遇到了你们母后。都道家有贤妻男人不遭横事,古人诚不欺我。
朕能一路走来行至大位,朕自身之能为紧占据三成功劳,运气占一成,剩余六成,都是你们母后的功劳!”
一番话,说的原本心如刀绞的黛玉瞬间破涕为笑,满面羞臊,十分不依的嗔怪了眼。
孩子们都在呢!
贾蔷一笑之后,目光重新凝聚在被他们夫妻二人轮番敲打成铜锣色的太子面上,道:“这一次你运气不错,没被那些西夷带着土著黑鬼们给干掉,还将他们都拾掇了,算是反败为胜。”
李銮面色愈发惭愧,道:“父皇,是安之舅舅以奇计谋算尼德兰人,儿臣……汗颜。”
在皇二十三子身后跪着的林安之适时露头,笑道:“皇上,太子这话也是奇了。谋士为主帅出谋划策所建之功,难道是谋士的,不是主帅的?”
这个相府公子,自幼实则养在宫中,与诸皇子们同吃同住。
因身子骨瘦弱,贾蔷、黛玉对他甚至比皇子们还多一分关心和宠爱,也就养出了灵活淘气的性子。
好在,人极其聪颖,不是一般的聪明,后来又有林如海的教诲,很知道分寸。
如今,却是一心辅佐李銮……
“行了,都起来罢。”
贾蔷看着林安之哼哼一笑后,叫起道。
“谢父皇!”
二十三位皇子齐齐叩首后,站起身来。
又一并去了大檐帽,露出二十三,不,二十五颗寸头脑袋。
除了二十三位皇子外,还有林安之和王磊两个亲近外臣。
方才都戴着军帽,虽看后脑已经很是怪异,却不及眼下这般突然的去帽。
旁个倒也罢了,跪坐在两侧的数十个小的,尤其是五六岁的那些正淘气的小子,见此却是忍不住嘎嘎笑了起来。
这一笑,却让那一些十四五六的皇子们面色纷纷大变,齐齐出手,捂住那些小皇子的嘴,然后对李铮、李铆、李铄、李锋、李钧等年长皇子们挤出好大笑脸来。
李铮沉稳些,只笑了笑,风轻云淡。
李铆、李锋、李钧等,笑容里却带上了狰狞,让一众小皇子们面色发白……
李铮这一批皇子,打小是被贾蔷让德林军亲自操练长大的,不是点到即止保姆式的训练,是真正出汗见血的训练。
到了后面的皇子,则由其兄长们亲自动手了。
不经历摔打,幼龙长大后也只能是废物。
但难免会给人留下一些阴影……
“真真是……”
黛玉满眼嫌弃,无语的看着一众皇子怨道:“怎就成了一群喇嘛了?”
“噗嗤!”
宝钗等人喷笑不已,一众皇子被取笑也不羞臊,反而纷纷呵呵哈哈乐了起来。
直到贾蔷的目光落在二十三位皇子中的二人身上……
“你们两个不是在汉藩主持内务府钢铁司的营生,怎也弄了这幅扮相?”
皇八子李鋈嘿嘿笑道:“父皇,儿臣和十三弟这不是为了给母后过千秋节嘛,就凑准时机,和哥哥们一道回来,看能不能滥竽充数一回,说不准就能跟着混一份赏不是?”
见其小弥勒似的圆脸上满是谄媚,首先面上挂不住的就是其生母宝钗。
宝钗心气何其高也,尝怀“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之志,便是这些年在西苑宫中,协助黛玉和子瑜操持遍布大燕十八省的女子纺织工坊和安济坊,出力良多,每每得黛玉、子瑜夸赞。
如此才气高远之人,却生了个这般惫赖的儿子!
如今“外甥类舅”这四个字,已成其宫中禁忌……
这会儿看着儿子的那副嘴脸,隐隐间似乎有兄长上身,宝钗心中几乎绝望……
好在,在一片哄笑中,贾蔷却很喜欢这个儿子,道:“你虽顽皮些,又不爱武事,但于财货一道,有极高天赋。天家内务府交到你手里,这几年发展迅猛,朕心甚慰。”
又对李铮等皇子道:“之后便是你们开疆拓土,建立封国,各为国君之时。你们最好齐力合为,按序齿一个个来。朕这个当父亲的,不能让我的儿子赤手空拳去拼搏。未来十年,每位出海开国的皇子,都有二十万两黄金的建国之资。
你们可以拿金子,也可换成辎重,或是武器铠甲。具体要甚么,可同你们八弟说。”
李鋈闻言,登时感觉牛飞了,得意的哈哈大笑道:“没想到,儿臣竟成财神爷了!一个哥哥二十万两金子,好家伙……咦,我这个当弟弟的,每人吃几万两过桥银子,不算多罢?”
就在李鋈被几个扑过来的兄长按倒拾掇时,黛玉小声问贾蔷道:“每个皇儿二十万两黄金?天家内库哪有这么多金子……”
一旁的子瑜目光也从李铎面上收回,看了过来。
她是大燕安济坊的真正主事人,这十五年来,耗费不知多少精力培养医师力量,甚至在科举中专门开了医科类考试。
但设立安济坊,培养尽可能多的郎中分布大燕十八省,如今更是包括藩土和外省,这其中需要耗费的资源填平一片大海都不够。
内务府这些年来的确大赚特赚,可花费更加恐怖,怎会有如此多的金子?
贾蔷不无得意的笑了笑,同黛玉、子瑜轻声道:“最近发了一大笔横财,别的不多就金子多。正好,给这些混小子们去折腾。我倒想瞧瞧,这些儿子能给我多大的惊喜。”
唐藩穷苦人无数,但有钱的人是真有钱,最有钱的,便是那些神庙。
贾蔷派绣衣卫大铛头赵师道带精锐人手在唐藩暗中搜刮了十来年,先前虽也收获不菲,却不及年前在唐藩西南特拉凡科土邦的帕德马纳巴史瓦米庙内搜寻到的黄金宝藏丰盛。
正当三人小议时,却见李銮站出身来,同贾蔷见礼道:“父皇,儿臣们商议好一事,关于开疆建封国的,不过还要父皇答应……”
“甚么事?”
贾蔷侧眼看去,淡淡问道。
对上贾蔷,诸皇子们还是十分紧张。
不过李銮身为储君太子,这个时候只能他来出面,硬着头皮道:“父皇,儿臣们想调整一下开疆建国的序列……”
此言一出,不止贾蔷、黛玉,便是后面一直等的心焦,想快快领了各自儿子回宫叙天伦的诸皇妃们,也一下安静了下来。
这可是开天辟地,牵扯到不止一代命运的大事。
连周围那些年岁小些的,也都安静了下来。
生在天家,到了十一二岁许多事就已经开始明白了……
贾蔷眉尖一挑,虽未再开口,目光扫过诸成年皇子后,与李銮微微扬了扬下巴。
李銮见之心头稍轻快了些,忙道:“诸皇兄,尤其是大哥、二哥、三哥他们认为,既然八哥是财神爷,那按规矩先给八哥打一片封国下来,他建好了,往后哥哥们也省心些,都交给八哥描着建就是。”
贾蔷闻言,见李鋈一张脸都垮起了。
盖因一众哥哥们都是穷鬼,他这些年可是富的流油。
根本不需要贪赃卡扣,只要顺着内务府做些买卖,来银子不要太容易。
他攒这些家底,可是准备全部投入封国中,建起一个富裕强大的国家来,可传子孙的。
却没想到哥哥们如此阴险,居然把主意打到他头上!
唉,果真没一个省心的……
不过他到底机敏,眼睛转了转,忽地嘿嘿笑道:“哥哥们的好意,弟弟领了。不过弟弟先前答应过十三弟,回头哥哥们将开普敦平了,北上继续拓土后,全力助他建封国。这个……”
李銮、李铮、李铆等闻言面色微变,与贾蔷、黛玉、子瑜等长辈一道看向了一直静静站在那,垂着眼帘不言语的皇十三子李铎。
见子如此,子瑜轻轻抿了抿嘴,心如刀割,却未表示甚么,亦缓缓垂下眼帘。
黛玉见此,轻轻握住子瑜之手,温声笑道:“这些年着实委屈你,也委屈小十三和尹家了。好在如今孩子们都大了,也都懂事了,姐姐再不必如此了。”
尹子瑜抬眼又看了李铎一眼后,缓缓点了点头。
李铎早已被诸兄长们围起,听到一阵欢呼声后,有些不敢置信的抬眼看向他母亲,见其母居然真的在点头,鼻子一酸,又赶紧低下头,以遮掩窘相。
只是脑海中不断回忆起这些年受的委屈,到底没忍住,眼泪一滴滴掉落,喉咙里也发出哽咽抽泣声。
见此,诸皇子们都不热闹了。
李銮深吸一口气,与李铮、李铆、李鋈等兄长对视一眼后,诸皇子们将李铎围在中间,一起重新端正了大檐帽,理了理军纪扣,随后面向尹子瑜,齐刷刷举起右手,以最庄严敬重之大燕军礼,向尹子瑜表示敬意!
同时也表达了,今后对李铎的爱护决心。
看到这一幕,尹子瑜终是欣慰的浅浅一笑后,又泪如雨下。
谁的儿子,不心疼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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