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至于……”
含元殿偏殿内,贾蔷坐于凤榻侧,看着伏在锦被上还在抽泣中的黛玉,轻抚其腰身劝道:“李错来的太突然,十六对他生疏隔阂,乃至有些厌恶,都可以理解。他并非真的天性凉薄,你仔细想想,对其他兄弟们,这些年他做的并不差……”
西夷归子已经被赐名李错。
黛玉反手拨开在她腰身下摩挲作怪的手,回首啐道:“他要是对其他兄弟也那样,还有他今日?你且寻个法子治他一治,宁可让他面冷心热,也不能面热心冷!”
哪怕她对贾蔷干出的那些混帐事也咬牙切齿,心里恨的痒痒,可是听说李错那么个瘦弱孩子,为了看母横渡大河,为了救母更是偷爬上商船,与老鼠、臭虫为伍,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辛酸,便是想借兵救母,黛玉心中动容怜悯,也敬这孩子纯孝勇敢!
再加上他酷似贾蔷的相貌,也让黛玉对他厌恶不起来。
其他皇子们多半也因这些缘由,对李错总是带有些同情心。
这也就愈发显得李銮那句话的冷酷……
贾蔷明白这些,他继续在黛玉腰身处轻轻摩挲着,思量道:“其实说到底,还是位置太高,打懂事起就太过尊贵。为了维护他的地位,子瑜甚至不惜自斩尹家和十三。许多事,在他看来,都成了理所当然之事,而无法心存感激……”
见黛玉回首,还蕴着泪珠的明眸内目光担忧的看着他,贾蔷不由好笑道:“看看,看看,我不过说两句,妹妹倒又不高兴了!”
听着旧日里的昵称,黛玉面上浮起一抹羞红,嗔怪一眼道:“胡说!哪有不高兴?只是对于子瑜,銮儿还是知道感激的……”
贾蔷眼中闪过一抹玩味,却也没多说甚么,道:“实话同你说,我原也不在乎他到底是凉薄些还是宽仁些。因为大燕的国运,不会维系在他是否是一名仁君,也不能如此维系。
真不必这样担忧……你能看到的事,先生早多少年前就看的明白,也和朕谈过。
近二十年来,朕和先生耗费精力所做的事,便是为了解决此事,立万世之基!”
黛玉闻言心头一阵悸动,看着贾蔷轻声问道:“如何……如何解决?”
贾蔷呵呵一笑,手指轻灵一动,溜进了凤袍内,原来不知何时,他借着轻抚之机,一点点将凤袍尾摆给提了上来,眼下只见一双笔直的纤腿露在外面,当然,可惜还有锦裤,不见玉肤……
趁着黛玉没羞恼反抗前,贾蔷忙开口正色道:“其实很简单,无非是限制君权罢了。君权和相权的博弈,是一个永恒的主题。”
果然,黛玉顾不上凤袍内愈发作怪的手,担忧道:“限制君权……可万一遇到权臣,又该如何?”
贾蔷呵呵笑道:“当然是连相权也一并限制了!从上到下,从中枢到地方,权力都要分开、限制,要接受监督。或许会因此带来些其他问题,但总的来说,利大于弊。稳定,压倒一切!其实有时候慢一些,未必就是坏事。”
他自诩至少还能再活五十年,这五十年内,凭借他的威望,哪怕他不在国内,也依旧可以震慑一切屑小!
这五十年,大燕的基本盘会越来越稳固,尤其是随着诸皇子西征后,情况将会愈发向好!
在近乎无尽的资源供给下,大燕的人口将会迎来爆炸式增长!
而人口的繁衍昌盛,会反过来进一步加深大燕对藩土和外省的深耕规划。
且大燕内部制度的改革,将会永不停息,一轮又一轮的不停完善革新。
随着国富民强,受教育的百姓愈多,民智开启,再想如历史上那般出现昏君权臣弄成亡国的可能,只会越来越小。
只要不断加强政体的自我纠正能力,大燕未来可期!
所以,对于李銮心性是否凉薄,贾蔷是真不很在意……
尤其是,他的时间还很多,允许大燕出现一些偏差,拿来做反面教材,为完善制度作出贡献,也未尝不是好事……
当然,这些话断不能和黛玉说。
若是让黛玉知道,他存了拿李銮万一走偏路来当反面批判,以完善传承制度,黛玉的凤榻,估计半年都不会让他上……
将气喘吁吁的黛玉揽入怀中,贾蔷温柔笑道:“放心,以大燕如今的底蕴,经得起大风大浪,经得起一些小挫折,不当紧的。”
然而未等他进一步,黛玉不知从哪来的气力,忽地从他怀中挣脱,正色望着他道:“我觉得你说的对,李銮就是自幼尊贵惯了,不食人间烟火气,才那般冷淡自视甚高。不止对李错,便是对贾兰,也毫无亲情可言。我想了个法子,皇上且听可行不可行。”
贾蔷按捺住自己,道:“洗耳恭听!”
黛玉嗔他一眼后,说道:“皇上不是让他去铺铁路么?那就让銮儿好好去铺,沉下去亲力亲为!和劳力们同吃同住,真切的了解民间疾苦!皇上,我不只担心他对兄弟骨肉们亲情不够,我更担心他对百姓们没有关怀之心。因为我知道,若是……若是他们如对唐藩丁口一般,对待大燕百姓,你绝不会容他!”
贾蔷闻言,眼睛登时一眯。
如今近乎默认,唐藩的百姓,如牲畜,是财富的象征。
二十年来,非战争之祸而少了上千万之巨,便是因为毫无体恤可言的让他们干繁重危险的工作,尽管,会支付些微薄的工钱。
不管是汉藩还是秦藩或是外省的采矿业,都近乎无底洞般的需要劳力往里填。
唐藩的丁口,数以千计的涌入矿山深洞……
但以当下的环境和条件,采矿业和在地狱里捞金没任何分别。
能干满一年还身体周全者,十个里难有三人。
资本的血腥,便在于此。
残忍么?的确残忍。
但是,贾蔷从前世而来,听过也见过太多这样的事。
谁人不知,美国几乎每一根铁路枕木下面,都埋葬着一个华工?
加州金矿的挖掘开采,更是用华人的血肉白骨堆积出来的财富……
西方每一个发达国家,无一不是靠这种血腥积累,才奠定了强国之基。
并以此发展出来更强大的技术优势,然后在和平年代,继续以先进的技术为镰刀,全世界建立血汗工厂,施行压榨掠夺,所作所为只是更隐晦而已。
而他们,却被尊之为绅士,更被无数人敬之为优秀高贵的人种,跪倒崇拜其人权尊严……
所以,历史便是如此,世道便是如此。
没人会记得正义和邪恶,世间法则便是适者生存,胜者为王!
想要发展壮大,就要往里填人命,不填藩民的,就要填汉家子民的命。
大燕不往里填,西夷们就填,等壮大后,再来打败大燕,重复前世的历史……
贾蔷无法改变规则,唯一能做的,就是保证往里填的,不是汉家子民。
但如黛玉所言,如果李銮认为,汉家子民的命,和藩民一样,可以如牲畜一样压榨,那就真正犯了贾蔷的大忌!
偏偏,这种可能性,还颇大……
至于黛玉所言,让李銮和劳工们同吃同住,自然不大可能。
大燕目前活跃在各省道上的修路队,多是藩民和外省住民,以安南、新罗、东瀛为主。
这些外省被征服后,若不将本土之民分散开来,必生祸端。
给他们寻个差事,并允诺做的出色者,可入大燕本土国民,成为人上人,再提拔心向天朝上邦的外省之民做官员分管他们,以大燕的广阔,足以容得下数以百万计的修路队。
尽管大燕以极大之力开拓藩土和外省,因为那些地方土地肥沃、气候湿润,极适合种植,但也从未放弃过大燕本土的疆土。
用贾蔷的话说,留土余子孙。
而修好道路,保证大军随时开进,是维护国土的最佳途径。
如今空闲出来的土地,待将来人口突破十亿、二十亿时,总用得上。
所以,路是修不完的……
而修筑铁路,自然是直接调动修路队。
大燕太子,不可能去和藩民、外省民同吃同住。
贾蔷思量稍许后说道:“搞苦力就不必了,也危险,果真有个好歹,落个残疾,你怕也要去了半条命。你去了半条命,我就得去大半条命……罢了,还是让他去做一些测绘类的差事罢。凡技术类的工作,唯有大燕子民可为。汉家百姓的日子过的怎么样,走南趟北的去做测绘,深入乡土村落,他才能真正的体会民生之艰。别看开海已近二十载,无数粮米、钢铁、香料运回大燕。但最底层的百姓,日子距离富足还差的远。
朕先前给了太子五年光景,去铺设南北向的铁路。其实五年远远不够,但这五年,他若果真能踏实下心来,扎根下面,切实的观览民生,朕相信,他必会有所触动,成为一个真正心怀百姓的仁德太子。”
……
西山行宫,清竹园。
书房。
林安之看着林如海,挠头道:“老爷,这事儿闹的……那小洋番……”
话未说完,被林如海瞥眼看来,林安之忙改口笑道:“李错,李错!您瞧,皇上给他起的这名儿就有意思!天生是个错误……”
林如海淡淡道:“你懂甚么?这个‘错’字,说的未必是孩子。以皇上的性子,何曾会推诿过错?愚昧!”
见儿子被教训的一脸悻悻,梅姨娘在一旁心疼劝道:“孩子还小,老爷多教诲些才是……”
林安之倒是皮实,仔细想了想后,嘿嘿笑道:“老爷已经教诲了,的确是我想左了。可是……唉,太子因一言之差,吃了好大一个挂落,偏皇上都还未出手,姐姐就传下懿旨让下修路队做测绘,为期五年……五年后诸皇子们都开国称帝了,太子还在下面拉尺子搞测量,朝中文武大事都沾不上边儿。
老爷,要不您还是去皇上那说说情?姐姐也忒狠了些,我怕他会急疯!”
林如海轻捋颌下银白胡须,叹道:“你又懂甚么?没有皇上点头,皇后又岂能对一国太子下这样的懿旨?但在为父看来,这反倒是好事。”
林安之不解问道:“老爷,此事好在哪里?未曾闻一国储君去操持苦力者。”
林如海摇头道:“皇上天资之高,世所罕见。功业之伟,虽秦皇汉武未能及也。这自然是好事,但也是因此,其眼光之光,又能将何人放在眼里?
便是对于太子,皇上也从未流露出一丝一毫看法。不是因为对太子样样满意,而是……没抱过太高的期望,故而不在意。
在皇上看来,只要太子能做个好人,活的高兴就好,还能寄托甚么希望呢?
毕竟只要有皇上在,天下就乱不起来,以眼下疆域之广阔,盛世可期。
而皇上,至少还有几十年的光景……”
说句不好听的,太子能否活得过贾蔷,真不好说……
以林如海对贾蔷的了解,李銮恐怕够呛……
当然,这个话不能直言出口。
林安之明白过来,道:“父亲还有诸国老这些年一直和皇上在为军机处内阁制和五军都督府制的完善谋划操持,也就是说,皇上压根儿就没指望后世子孙都能成为贤德君主,而寄希望于完善的制度传承……”
忽地,他面色微微一变,狐疑道:“皇上不会故意纵容让李銮成为昏君,然后检验一番这个制度,能不能经得起昏君的摧残?”
林如海闻言皱眉喝道:“混帐!哪来这么些阴私诡异的心思?”
林安之也瞬间醒悟过来,忙赔笑道:“老爷息怒,儿子想左了。皇上在一日,哪怕成为太上皇出海云游顽耍,大燕就不可能出现昏君。唔,儿子明白了,正因为如此,皇上才不在意太子到底贤德否。而等三五十年后,老爷和皇上制定的制度也将大大完善,那时的皇朝到底强盛到何等地步,也是想也不敢想……”
林如海淡淡道:“所以说,皇上爱子之心,令人感动。天下难事,皇上几一力担之。但如今皇上肯让太子沉下去,脚踏实地的吃五年苦,可见,还是对他寄予了希望,甚至,这个希望还高过从前。你知道,这是为何?”
林安之拧眉想了片刻后,眼睛忽地一亮,看着林如海笑道:“老爷,儿子记得皇上上回就说过,他其实希望看到皇子们犯错,且还是大错,越早越好。因为人一生,一定会犯过错,早摔倒,早爬起来。将该犯的错都犯过了,人就会变得睿智……莫非如今瞧太子短时间内连出疏漏,反而觉得是可造之材?”
林如海微笑道:“皇上这等观人之术,是有道理的。但太子到底能走到甚么地步,还要看他自己,能领悟多少。”
林安之闻言,眼睛转了转,嘿嘿一笑,不过未等他再说甚么,就听梅姨娘道:“老爷,安之的亲事,到底怎么个章程……”又警告林安之道:“无论如何,都不许学八皇子,不然……”
林安之闻言头大,忙起身告辞道:“儿子还有事,老爷,娘,我先去了!”
说罢,头也不回的一溜烟跑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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