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王家老宅。
王家三位家老含笑邀请贾家四位家老、史家两位家老、薛家两位家老入座。
四家与京城各房分宗后,金陵本宗便是由这些家老,掌控着四大家族。
一直未选出族长来,盖因他们知道,果真选出一位族长来,身份、官职、地位都不如京城分宗,到时候必受制辖。
所以,便以家老来控制家族。
一来年长,二来几人合起来,就不会受京城那边压制。
不得不说,在权术争夺上,国人从来都精明到了极致。
“请!”
“请请!”
一番礼让后,十一位家老落座。
王家大家老将昨日宴请贾蔷被冷淡对待的事说了遍后,叹道:“不好接触啊,到了他这一辈,眼中哪里还有亲情?视我等如无物,好似我等是要饭打秋风的穷亲戚。”
二家老亦摇头道:“许是辈分太小,都到了玄孙辈,所以故意冷淡处之?唉,总之疏离的很。”
三家老冷笑道:“我等又不指着京里吃一粒米,没花他们一文钱,他们凭甚么那副德性?”
史家大家老笑道:“你们难道不知这位少年得志的侯爷,在京里都是甚么派头?皇上器重他,皇后娘娘更是宠的厉害,和皇子为伴,除了一个林如海,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贾家京城两座国公府的人被他拾掇的差不多了,你们王家不也一样?”
王家大家老苦笑道:“王家一样,年中京城子腾诰命整寿过生儿,族中派出几个子弟前去祝寿。结果被人打了个半死也还罢了,又被赶回金陵。听他们说,就是贾家这位侯爷嫌他们是南边儿去的,提防着他们,迫使子腾赶他们回来。听说,你们史家也被拾掇狠了?”
史家二家老摇头道:“史家在京的那两个侯爷不争气的很,都是武侯,结果强不过一个毛头小子,不提也罢。”
薛家大家老苦笑道:“薛家就更不用提了,祖宗留下的丰字号都让人给占了去。”
贾家大家老淡漠道:“京里分宗,一个个不成器的紧,对外让元平功臣压的几无立足之地,对内压不过一个得志猖狂的小野种,倒瞧不起咱们南边本宗,跑到南边儿来拿大。”
王家大家老摇头道:“诸位且息怒,我们这把年纪了,何必再和一个毛头小子置气?这次既然这位少年权贵南来,我们还要趁着这个机会,将事情办了。过了这一遭,再想寻机会让他点头答应,千难万难呐!”
贾家大家老皱眉道:“德荣公之意,是说新法之事?”
王家大家老点头道:“果真清查田亩,重新丈量土地,我们的麻烦就大了!”
史家大家老亦是面色凝重道:“如今咱们都还托庇于祖宗余荫之下,名下田地都不用交甚税赋。可如果重新丈量田亩,登记黄册,官府必会发现咱们与京城分宗已经分家。咱们的地,不在国公府、侯府名下。王家金陵各房的地,也不在王子腾名下吧?如此一来,务必要缴纳税赋,甚至还要服徭役!这可是要咱们老命,要断咱们根基的大事!”
王家二家老点头道:“是啊,断不能让官府得逞了去。可是,该怎么办呢?”
史家大家老道:“此事想别的法子都无用,只能看贾家这位少年侯爷。他正得志,他背后的林如海,又是当朝宰相。只要他应承下了,金陵府一定不会拿咱们四家如何。便是两江总督那边,也不能强来,不然,他这官就当不下去!”
贾家大家老皱眉道:“可看他如今这个态度……到了金陵,连我的门都没登。老夫打发人去请他们吃一道家宴,他那些门子亲卫也只说不在……”
王家老大笑道:“果真不在,难道丰泽兄不知,今日他们去玄武湖乘船游顽去了?”
贾家大家老叹息道:“老夫之意,是他根本不将我们这些族老放在眼里。也是,他在京里连恩候、存周都想打就打想骂就骂,京中八房让他拾掇的抬不起头来……我们又怎么让他答应下这件事?”
薛家二家老忽然笑道:“此事怕是还要落在王家身上……”
王家三家老奇道:“怎么就要落在王家身上?王家才宴请过他,结果没得了好脸……”
薛家二家老笑道:“你们王家那位二.奶奶,虽是当婶婶的,可和他关系可是亲近的很……”
此言一出,王家三位家老脸色都有些不好看。
这种事如肉烂在锅里盖上锅盖,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能藏着掖着就藏着掖着。
虽说家家户户都不少见这样的事,可让人当面说出来,仍觉得难看。
王家三家老也不是省油的灯,皮笑肉不笑道:“薛家也成啊,薛家长房那位嫡小姐,不是被薛家大爷许给人家了么?还不是正房……”
薛家两位家老的脸登时黑了下来。
贾家大家老摆手劝和道:“唉,咱们就别再拌嘴了,还是要想想法子。”
王家大家老道:“依我之意,还是开宗祠,祭祖罢。且还要大祭祖,我就不信,他能冷淡咱们,还能冷待祖宗?只要他肯出面磕头,就可对外宣称,咱们和京城分宗,根本没有分家!他们哪个不信,只管去京里问问!咱们将地,仍记在他们名下,可实际上,仍为咱们所有。老夫就不信,他们还能跑回来争地?”
此言一出,众家老都笑了起来,皆言大善。
等一众人将祭祖之事商议罢,王家二家老又道:“那……漕帮之事,又该怎么解释?老夫寻思着,会不会因为苏州府的事,他才对咱们如此冷淡?我听说,他在苏州府极是震怒……”
“苏州府的事和咱们甚么相干?咱们不过收了些人家的孝敬银子,偶尔说过几句话罢了。就这,也能赖到我们头上?”
贾家二家老摇头不屑道。
史家家老提醒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贾家二家老冷笑道:“老夫倒要看看,何来的欲加之罪,都分家几辈子了,竖子能奈我何?”
话音刚落,忽听外面传来一阵嘈杂叫骂声,声音还越来越大,直到一声惨叫声响起,似轰然溃散般,脚步骤然凌乱。
十一位家老脸色都凝重起来,王家大家老沉声道:“老三,出去看看,怎么回事。”
王家三家老刚起身,就听到外门“砰”的一声被踹开,无数两将总督府督标兵持刀而入。
“奉总督鈞旨,锁拿采生折割大案要犯。敢有反抗者,格杀勿论!”
两江总督手中有王命旗牌,等同尚方宝剑。
事急之时,三品之下皆可先斩后奏,更何况一群所谓的家老?
刀兵之下,一群养尊处优一辈子的家老们,一个个面无人色,再不谈甚么“竖子奈我何”了……
……
金陵城,宁国府。
后宅上房内,凤姐儿并黛玉、探春等都有些棘手的看着点头哈腰满脸堆笑的一个妇人,还有一个却是端雅稳重,温厚平和的年轻姑娘。
此妇人,是邢夫人之兄邢忠之妻宋氏。
此姑娘,则是邢忠夫妻之女,邢岫烟。
凤姐儿和黛玉在招待宋氏请坐,其他人的目光则纷纷落在邢岫烟身上。
这天寒地冻的,邢岫烟身上只穿了件旧毡斗篷,因天寒地冻,所以显得拱肩缩背。
和这一屋子彩绣辉煌,穿金戴玉遍身绫罗的豪门千金比,实在卑微的没有存在感。
然而有趣的是,从邢岫烟平静温和的目光来看,她似乎并没有因此而自感窘迫,也未有自卑狷介,更不曾有羡慕嫉妒的神色。
只此一点,就让诸女孩子们对她另眼相看。
探春小声问湘云道:“你瞧她像哪个?”
湘云悄声回道:“总觉着像一人,又想不起来……你也觉着她像?是哪个……莫非是宝姐姐?”
探春摇头笑道:“只一点似,不全像。你瞧她,可像不像尹家郡主?生的这样神仙品质,虽裙布钗荆,又别具烟霞色。不卑不亢,虽她娘……这样,也不见羞怨,这一点更难得,比我还强。”
赵姨娘做出不堪之事时,探春恨不能以纱蒙面,再不见人。
可这样做未必是对的,正如贾蔷曾言,赵姨娘的出身,让她不能像读书识礼的大家闺秀那样,处处知道分寸。
这样的人做出可笑的事,其实是一种可悲,应该给予怜悯,而不是羞耻。
道理探春明白,可她仍做不到……
而眼下,这位邢岫烟似乎平静的多。
宋氏赔笑笑的脸都有些变形了,不住的在诉苦:“实在活不下去了,在苏州玄墓蟠香寺租赁了十年的房宅,如今却是连租赁房宅的钱也没了。只能凑了些盘缠,往京里去投奔大姑奶奶。正巧听说,贾家贵人在金陵,我们便厚颜求上门来了。”
这话,登时让凤姐儿和黛玉感到棘手起来。
黛玉想了想,觉得此事还是得看凤姐儿如何处置。
至少明面上,凤姐儿仍是邢夫人的儿媳,得管这位宋氏喊一声舅母。
可凤姐儿心里哪肯认下这样一个长辈?岂不是给自己寻不自在……
连邢夫人都进去了,更何况邢忠还不是邢夫人的亲哥哥,只是堂兄。
凤姐儿笑了笑,正要开口说话,却见鸳鸯母亲金彩家的急急进来,哭道:“了不得了,府上进兵了,把我们家那位和我儿子还有两个管事都带走了!”
众人大惊,未几,就见贾蔷进来,面色沉重道:“金陵贾、史、王、薛四家牵扯到一桩要案里,今晚两江总督府出动拿人,你们不必担心甚么。若他们果真有罪,那也还则罢了。可若无罪,两江总督府必是要给我一个交代才行!哼!”
凤姐儿闻言心乱如麻,极是担忧家里父母和兄弟的情况,便急忙相问。
贾蔷面色愈发肃穆,沉声道:“也都被抓入大牢了……”
“啊!!”
凤姐儿闻言如遭雷击,随即泪流不止的看着贾蔷,泣道:“蔷儿……”
黛玉沉吟稍许,问道:“蔷哥儿,到底是甚么大案?你不是说凤姐姐的爹爹十分老实本分的人,是不是误会受到牵连了?”
贾蔷叹息一声,缓缓道:“就是采生折割那件案子。”
“甚么?”
“哎呀!”
众女孩子闻言都惊呆了,纷纷发出惊呼声。
凤姐儿却忘了先前她对那些坏人的诅咒,腿都软了,拉着贾蔷的胳膊哭泣哀求道:“蔷儿,好歹救他们一命罢!”
贾蔷闻言,正要开口,却见一婆子进来道:“侯爷,外面来了一人,是京城林相爷派人的,有十万火急之事相告。他现在就在门口……”
贾蔷闻言,先拍了拍凤姐儿拉着他的手,凤姐儿松开手后,贾蔷出门。
众姊妹们就听到门外传来一番让她们肝胆俱裂之言:“侯爷,小的奉相爷命连夜赶来给侯爷传话。侯爷离京后,荣府二太太便传出血书,控告侯爷忤逆不孝,谋害东府敬太爷、蓉大爷,苛虐西府两位老爷,圈禁皇贵妃之母,更有诸多十恶不赦大罪。如今朝野一片讨伐声,宗室、勋贵、文武百官皆上书,皆要斩侯爷以安天下。相爷让侯爷,早做准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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