坛宮饭庄的投资方大会按时召开。
因为这次会议讨论内容涉及到公司章程、组织构架之类的重大事项,不但重要的股东代表齐聚一堂,就连各投资方的重要干部都可以旁听。
所以不但会议桌周围的座位都坐满了,连会议桌后面摆设的一圈旁听席位也坐满了,与会人员桌边的十六人,旁听的二十几人,大体上有四十余人,从参与人数和声势上,就非同一般,很能看出这次会议的重要性。
作为会议的倡议人和召集人,龚明程这个天坛公园的园长亲自主持会议,先是自我介绍了一番,把自己介绍给其他两个投资方还没有见过他的人,然后说了几句美好前景、团结之类的套话。
他应有的开场白,这也是给东道主皮尔卡顿公司留点面子,不想把针对性搞得太明显,但该来的总是会来的。
当客套话说完,龚明程环视了一下会议现场的所有与会成员,确认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自己的身上后,他大声咳了一声,开始图穷匕见了。
“各位在座的与会人员,都是各家投资方的代表,想必都已经收到我方的传真文件以及相关说明了,那么对我今天召集这个会议的意图,肯定也有所了解。”
“在此,我想郑重的提醒各位,坛宮饭庄从建立起那天开始,到现在经过了数年的经营运作之后,虽然经营成绩斐然,但管理架构上一直还保持着小作坊式的模式,这与坛宮饭庄现在的发展规模和业务模式完全不相匹配。甚至可以说已经对于企业的安危和未来造成了严重的隐患。”
“我绝不是危言耸听。请各位试想一下,在我们的坛宮饭庄已经在海外设立了数家分店的基础上,我们的企业甚至没有党组织,也没有工会,这应该吗?一旦在海外的员工出了思想问题,或者出现涉外的纪律问题,谁来负这个责任?”
“另外,在我们的员工已经发展到数千人的规模的基础上,在我们的每年营收已经高达数千万人民币的基础上,然后整个企业的财务、管理和人事权利长期以来,只是掌握在某个人的手里,没有任何监督的机制,这样的企业谈得上安全吗?符合现代化企业的标准吗?我们很难想象这样的企业能走的长远。”
“要我说,还不如我们过去没有经历过改革的计划经济企业。所以为了投资安全的考虑,也为了咱们企业减少内部问题,维护社会声誉考虑,我才向所有的投资方提出革新组织架构,除了成立工会和党组织,还要组建一个专门管理公司的提议。这个公司初步主要对企业的财务和人事权利做好监督工作。”
“当然,作为坛宮饭庄的总经理,宁卫民同志劳苦功高,这一点大家都清楚。我在这里并不是要否定他的工作成绩。尤其目前的管理缺陷不能说就是他的责任,更多的还在于坛宮饭庄成立时间太短,发展太快,管理机制没能及时跟上的问题。所以我希望宁卫民同志能够对此理解,并且服从。毕竟是有些事情靠个人把握是做不好的,也容易出问题。如果能让坛宮饭庄越来越好,才是我们共同期待的结果嘛。”
“啊,那么鉴于以上这些理由,下面,我们就有请服务局的代表栾局长宣布一下服务局方面提出的公司架构设想。毕竟服务局下属各种公司林立,尤其是管理各大餐饮企业的饮食公司。这方面的经验他们是最成熟的。等到栾局长讲完,我们大家也可以就此开展充分的讨论。”
龚明程的话说得很漂亮,属于笑里藏刀的那种。
即使你知道他要针对你,但他占着大义,代表着多数群体的利益,你也没法公然反对。
所以接下来就是那位服务局和龚明程穿一条裤子的栾副局长站起来。
这家伙和龚明程如出一辙,依旧以一副笑面虎的样子向与会者点头行礼。
唯一的区别就是脸上的褶子多了一点,神情也更迫切了一些。
“龚园长对我们服务局推崇有加,这是一种信任,也是一种压力。所以我们服务局接受龚园长的委托,不敢有丝毫的怠慢,对于目前坛宮饭庄存在的隐患,以及成立管理公司一事的必要性,我们最近进行了相当细致的调查,以及反复的考量。尤其是结合我们区饮食公司的管理情况,专门针对几大弊端做出了相应的制度规划。那么现在就由我向各位报告一下这个管理公司的具体设置。首先……”
戏肉来了,会场因此开始热闹起来,发生了一阵轻微的骚动。
主要是会议桌下,几个投资方代表带来的随从——那些旁听干部们,开始交头接耳。
这些人无不认识宁卫民,同情的目光不停投向他——这决议一旦通过了,宁卫民手中的权利就等于流失了大半。
恐怕今后除了开店赚钱的事儿,其他什么都要看别人的脸色了。
现在服务局和天坛园方已经联起手来,就是皮尔卡顿公司力挺宁卫民也是少对多。
所以大家都认为局势很明显,宁卫民就是立再多的功也就是个汤圆的命了,任人揉捏,想扁就不能圆,想圆就不能方,只是看着就好惨。
甚至,他对坛宮饭庄的控制力也会大为下降吧?
就是那些曾经亲近他,支持他的人,也会因为他的失势倒霉,被迫转入蛰伏期吧?
没人会觉得有意外,要是没把握,龚明程也没傻到会把这个议题拿出来表决,而表决通常都是表面文章。
其实背后大佬们早就沟通商量好了,这人人都知道——服务局和天坛园方的股份加起来占六七成,真是随随便便就能通过任何决议,没谁能反抗得了。
所以这件事都不能简简单单的归结于宁卫民个人的失败,而是过去一直占主导地位的皮尔卡顿公司派系整体的失败。
风水轮流转,从今往后大概是天坛园方和服务局这两个股东来掌权了。
正因为这样,哪怕会议桌上的常园长曾经跟宁卫民的关系很不错,他此时的表情也没表现出任何同情的倾向。
代表金局长出席这个会议的服务局副处长乔万林,作为促成坛宮饭庄成立的主要当事人,此时也面无表情,没有任何情绪流露。
认识他们,且知道他们和宁卫民关系密切的人,看到这一幕,更是忍不住心里暗叹——果然身在体制就得懂得站队,而且得无情啊。
瞧人家这样不动声色的心理素质,难怪能步步高升,官运亨通呢。
就是在这样的复杂难言,许多人各有感悟的奇妙气氛中,栾局长拿着手里的材料,逐条念了大致有二十分钟,终于到了告一段落的时候。
而随后,正当他笑眯眯地询问各投资方的与会代表还有没有什么问题,说如果没有就可以开始投票程序之际,但偏偏之前一直很正常的表决流程到了这里却出了问题。
“请等一下!”
一直在席位中安安静静坐着的宁卫民,此时忽然举起手来。
他微微皱眉的一张脸,安静地环视着在场众人。“在大家正式开始投票之前。恕我打断一下,我也有个提议要提出。”
“咦?宁经理也有提议?”会场里顿时传出锴愕的声音。
“是的。从刚才开始,我就一直耐心地听着龚园长和栾局长的提议内容,我实在不想干扰这次投资方大会正常的程序。原本嘛,按先来后到,长幼有序,我应该等到最先提出的提议表决完毕的。不过嘛,我的提议确实有不得不先说的理由,否则我担心……”
出乎意料的事让会场内的骚动声更大了。
而主要发出惊讶声音的天坛公园和服务局的两方人马,几乎都懵圈了。
出什么意外了?
宁经理要做什么?
龚明程和栾局长更是双双有了点不太好的预感。
两个人对视一眼,瞬间就心领神会,都明白了对方的心思——必须马上让宁卫民闭嘴。
这个人一开口就引起这么大动静,实在不妙,明显是诚心搅局的。
无论什么理由,都不能让他搅合他们制定好的步骤。
“宁经理,恕我直言,你这是在干扰大会议程的举动。实在不该啊。”
栾局长率先发声了,“如果你对我的提议有意见,完全可以摆事实,讲道理,和大家一起讨论嘛。我们现在就要进入讨论的程序,你何必带偏话题呢?”
龚明程也跟着表态,声援自己的盟军,“是啊,无论什么理由,也不能在这个时候提出什么新的提案。宁经理,以你的身份,不该不知道会议纪律吧。于情于理,都没有这个道理,今天大会召开的主要目的就是讨论管理架构改革问题的,一切都要以这个内容为主。有什么话,你还是等这个议题讨论结束,有了结果再说吧。”
这个帽子扣得真是不小。
不过很明显,宁卫民压根没受他们影响,嘴角甚至浮现了淡淡的笑意。
“你们都误会了,我不是要带偏话题,也不是要影响投票结果。而是因为这个投票完全没有必要,我们大家何必非得走这么个程序,在这里闷坐许久浪费时间?”
栾局长见不得宁卫民如此轻慢的态度,他率先呵斥。
“宁经理!请注意你的言辞,这是个严肃的场合,我必须提醒你,请你端正你的态度!”
龚明程也明显受到了刺激,他生气的时候,嘴唇便会紧紧的抿在一起。
“宁经理,你这是什么话?你是在藐视我们今天的会议,藐视我们这些投资代表吗?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可真要考虑考虑你今后的职务问题了……”
好嘛,居然还加上威胁了。
然而即便如此也没法阻止宁卫民。
他可是参加过资本战的老手了,连LVMH的董事会都出席过,虽然没有为自己谋得席位,不过这种场合对他就是小风浪而已。
他甚至都没对龚明程的胁迫展露出半点的犹豫,就继续说道,“我的去留问题用不着你们费心了。那只是我自己考虑的问题!听好了,我辞职!”
什么?
这是疯了吗?
宁卫民最后的三个字,简直就像敲响了大钟寺的大钟,当的一声,全场震动!
这个会已经开不下去了,会场更像菜市场。
无数人议论纷纷,都在惊诧宁卫民突然抽了什么筋,莫名其妙就要去辞职。
何至于此啊?
根本事情还没糟糕到这一地步呢。
“宁经理,你不要赌气,没人想要把你赶走。我们只是希望你能尊重这次会议,希望坛宮饭庄在先行的基础上,完善管理体制,发展得更好。难道这不应该?”
栾局长以反问句提升气势,目的则是抢占大义,也为了阻止事情闹到无法收拾的地步。
在他的心里,如果坛宮饭庄就是摇钱树的话,那宁卫民就是画出这棵树的神笔马良。
他虽然想要霸占这棵树,可也没有傻掉要放走还能画出无数摇钱树的“马良”。
哪儿知道宁卫民却摇摇头,“我没有赌气。只是告诉你们我的决定。这就是我一直想让你们明白的事儿,无论投票结果如何,其实与我都没关系……”
看他如此的态度,龚明程心中不详的预感更加扩大了,他为了今天设这个局,已经花了大量时间和精力。
目的除了要全盘掌握坛宮,还要威逼宁卫民跳到自己的手掌心里来。
栾局长都明白的道理,他还能不清楚吗?
结果好不容易有了把握推进到了议题的表决环节,宁卫民又闹了这么一出。
不管是真是假,他也不能让宁卫民跑了啊!
于是马上掉头对邹国栋喊话,“邹总,宁经理是你们皮尔卡顿的人,你们怎么说?难道要由着他这么继续胡闹下去!”
在龚明程想来,即使是宁卫民铁了心要辞职,可皮尔卡顿总要考虑其他股东的情绪吧?
可孰能想到邹国栋的话却仿佛狠狠抽了他一记耳光,真的把他抽傻了。
“龚园长,你这么说就不合适了吧!”久未开口的邹国栋那才真是面带寒霜,“什么叫做胡闹?我方的宁经理一直想要各位好好听听他的提议。可你们给他这个机会了嘛?你们连说话的机会都不给他,反而给他扣帽子,这算什么?难道这就是你们尊重我们皮尔卡顿投资方的态度!算了算了,既然你们不愿意听宁经理的发言,那我就代宁经理表达他的意见好了,鉴于目前天坛公园和服务局都变更了坛宮饭庄合作项目的主要负责人,而且提出管理架构改革,那么出于对未来人事变动,以及对经营方面造成的不确定风险因素考虑。本公司决定,不但宁经理本人会退出坛宮饭庄,不再担任坛宮饭庄的总经理。本公司也将会退出这个商业项目的全部投资。所以无论你们怎么表决上一个议题都可以,那是你们自己的游戏,我方就不参与了。至于我们之间,只要需要讨论一下后续如何划分资产,交接手续的问题。”
跟着邹国栋一挥手,后面席位上早就等待这一刻的几个法务律师站了起来。
他们将早就准备好的财务文件表拿了过来,给会议桌前每人面前发了一份。
这个时候,宁卫民又发声了,他这次站了起来,笑眯眯的说,“各位领导,各位同仁,坛宮反正经过了数年运作之后,我出于个人状态的原因,皮尔卡顿公司出于资本安全的考虑,现决定与天坛公园和服务局终止合作。这当然不是我们期待的结果,我作为创办坛宮饭庄的人对此深表遗憾。但起码我们都赚到钱了,哪怕缘分尽了,总可以好聚好散。各位请看,现在大家面前这些财务数据就是我最近几天整理出来的。你们想了解的数据,这里面都有。还劳烦各位仔细阅读一下,我们之后的资产划分将基于此展开谈判……”
居然连财务资料都准备完善了?
明显有备而来啊。
无论是在场的每一个,这下真的知道宁卫民绝不是心血来潮了。
龚明程此时意识到了自己恐怕是要白费心机一场。
万没有想到,自己一直以掀桌子为筹码威胁对方,可结果对方居然真的掀桌子不玩了。
那他算什么?一直都是个自以为是的小丑不成?
只觉得嗓子里一阵发甜,胸口堵得喘不上气来,真想痛骂皮尔卡顿公司两句发泄一下怒气,但理智告诉他没理由骂,也不能骂。
谁能料到宁卫民在皮尔卡顿公司居然会有这么好的人脉,能说动公司冒着舍弃如此优质资产的代价力挺他。
于是他勉强维持镇定,认为或许皮尔卡顿公司也是虚张声势,就是为了阻止权利旁落罢了。
便还想试图再争取一下,对邹国栋又说,“邹总,这个决定你可要慎重考虑啊。即便是你们皮尔卡顿公司家大业大,可要坛宮一年能赚数千万人民币,对你们也不是无所谓的吧?你就为了这样的理由轻易退出,难道就不怕法国方面问责?据我所知,你们外企最大的应该是股东,是董事会吧?你可不要为了个人交情轻信他人,回头会受到没必要的牵连啊;你要真觉得刚才栾局长的规划有什么不妥,我们还可以商量嘛,原本今天就是要讨论的呀……”
然而他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才是最大的误判,邹国栋眉头一扬。
“不好意思,龚园长你确实又多虑了。你刚才有些话说的挺对,没错,我们外资企业最大的就是董事会,可也正因为这样,这件事我才无需负责,宁卫民宁经理才是承担所有责任的人。因为他不仅仅是本公司的雇员,同样是本公司的股东之一。所以你明白了吧,从你刚才的道理出发,我也得听他的。所以这些你跟我说也没有,我只是服从的人而已……”
轰隆一声!对会议现场来说,就如同炸响了一个霹雳!
几乎所有人这个时候的感受,除了望着宁卫民感到需仰视才见,其他的就是满眼空白和空洞………
见过潜伏的特务,也没见过宁卫民这么能装的。
他居然是股东,是皮尔卡顿公司的股东,那他还上什么班啊?
还在自己下属的手下当经理!到底谁领导谁啊?这不是裹乱嘛!
外企可真是邪门。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当然,也有例外,旁听席上的张士慧今天可算是情绪崩到极限了。
这个时候他终于忍不住和服务局那边的乔万林对视了一眼,俩人眼睛都忍不住弯了起来。
颜色交换,彼此心情互相都明白。
过瘾啊!
解恨啊!
你们他娘的再闹啊!
还议什么议,投个屁的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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