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亏就是占便宜。
这是老京城人常挂在嘴上说的一句老话,代表了一种传统的人生哲学和价值观。
但并不是人人都能正确理解这句话的。
像好些人,就把这话简单的理解成,为了占便宜而去吃亏,或者是吃了亏就一定能占便宜。
也有一些人,会把这句话作为懦弱的借口,来尽量避免与人冲突。
或者是把它当作面对失败的理由, 以减少自己无能所产生的懊悔与内疚。
甚至有些人会轻蔑的认为,这话老套又不切实际,完全过时了。
这一切当然都是大错特错的。
也只有少数睿智的人,才能把这句话作为远离名利的信念,来保持内心的安宁。
至于宁卫民,他就更是少数人中的少数了。
因为他不但能够正确理解这句话, 而且还能够把这句话成功运用贯彻在商业行为上, 从中收获巨大的实际利润。
他对这句话的个人理解是——栽好梧桐树,自有凤凰来。
说白了,只有先付出后收获,才能获得别人的信任。
能做事,更要能任事儿,别人才愿意给你机会呀。
也只有以实际行动示人以诚,才能放长线,钓大鱼。
就拿他处心积虑要去日本开坛宫分店这件事儿来说吧。
以正常人的角度来看,他这个计划实在太过天马行空,令人匪夷所思。
因为去日本开分店,那是要动用巨大的外汇资金,冒巨大的投资风险的。
谁能保证一定能成功啊?
万一去了水土不服呢。
这可不是什么缺乏远见和自信,什么小富即安,眼光短浅的事儿。
实事求是的说,尽管我们自己向来认为中餐博大精深,华夏的烹饪水平世界第一。
可海外却是不认可的。
哪怕晚清民国时期,中餐走出海外,也确实拥有过一度的辉煌。
可问题是, 之后就日渐衰微了。
就宁卫民活过的上一世, 哪怕到了2020年, 海外对中餐的认可也仍然局限在假中餐上。
在海外经营口味正宗中华美食的餐馆几近于无。
老外对日本料理和韩国料理的认知和认可度,反而在中餐之上。
中餐根本没在世界的饮食界获得其应有的地位。
说句不好听的,中餐在海外市场,一直是被两个孙子辈儿的在脖子上拉屎也不为过。
被四六不懂的小崽子们挤兑得憋屈到家了。
所以不妨想一想,在眼下宁卫民把坛宫饭庄和天坛公园的商业模式刚刚给捋顺溜了,所有业务正在逐步全面铺开,蒸蒸日上的时候。
从几家投资方的角度出发,是不是理应份外珍惜眼前这份来之不易的辉煌成果?
是不是应该继续稳扎稳打,全心贯注在基础盘上,尽量扩大国内的利润?
那让几家投资方支持宁卫民东渡扶桑,搭进去老本开分店的可能性又有多大?
没人会觉得有这个行险的必要。
说白了,动力不足。
做成了固然是好事,可那不过是锦上添花。
要是万一有个闪失,把这笔投资亏掉了,那可就要动摇根本了。
大家可都会英名尽毁,前功尽弃啊。
尤其对宁卫民個人来说,就更不值当的了。
做成了, 他一分钱也不会多拿。
做砸了,他就得承担相应的责任啊。
所以说天坛园长是万万琢磨不透, 像宁卫民这么精明的人,怎么会冒出这么不靠谱的主意来的。
自然盼他赶紧醒悟,也会极力劝他打消这个念头。
可话又说回来了。
恰恰是因为宁卫民一向在几家投资方的眼里,都是不计个人得失的在做事。
他提出的计划在大家的眼里,才没有私心,不好轻易否决。
恰恰是因为宁卫民亲手打造出一个能下金蛋的坛宫饭庄,还成功策划出了那么多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都很不错的文化活动,早就做到过把不可能变为可能,证明了自己的商业天赋。
他的意见才份外值得几家投资方重视,不容轻忽。
恰恰是因为宁卫民原本可以不管不顾,却一直不遗余力的帮着天坛公园谋求发展,替他们出谋划策。
并且成功替天坛公园改善了商业经营,增加了收入,让全园的职工为之获益。
天坛园长才会打心里觉亏欠着宁卫民天大的人情。
才会对他充满信任,愿意无条件的支持他的工作。
事实上,他们的关系早就不是普通的东伙关系。
早不是宁卫民“受人一饭,听人使唤”了。
反而颠倒了过来,是天坛园长对宁卫民言听计从,几乎到了迷信的地步。
这才让宁卫民想要去东京开分店的计划具有了可能性。
说真的,还别看天坛园长乍一开始很坚定的反对,可他真架不住宁卫民一通忽悠啊。
作为开了挂的主儿,宁卫民后知五百年谈不上,三十年的国内外趋势,肯定胸有成竹。
而且这小子嘴上功夫简直及得上相声演员。
俗话说得好啊,人嘴两张皮,正反都是理。
本就有理有据之下,他又有口舌之利。
日本人的消费能力,日本人的饮食喜好,坛宫目前的优势,他为之所做的准备,出去之后打算怎么经营……
就这么一二三的一说,做通天坛园长的思想工作那还真不是什么难事。
所以就跟鬼打墙似的,老园长完全由不得自主,又被这小子给带着方向走了。
很快他的思想就再度沦陷,一开始的忐忑和怀疑,反而被或许有机会出国看看的激动和兴奋所取代。
而他眼里,宁卫民大义无私,勇于任事的模样也愈加光亮起来。
要有一比,宁卫民就是《金光大道》那部小说的主人公,是一心要带领集体致富发家的高大泉……
正所谓,没有因就没有果。
如果宁卫民要是没有甘愿为他人做嫁衣的付出精神。
他要不是看似傻子一样,事先做出了那样多极力周全旁人的事儿。
他怎么可能办成这件事?
怎么可能获得几家投资方的支持?
怎么可能有机会去薅日本人的羊毛?
绝对没戏。
或许有人会冷笑一声,说这宁卫民格局太小,当奴才有瘾啊,干嘛靠别人啊?自己干多好?
可其实说这话的主儿,那才真是傻到家了呢。
要依着这么说,那从政的官员和世界五百强的CEO不都一网打尽了,人家哪个是给自己家干的?
谷贬
当然是背后的靠山越大,做大事才越便宜啊。
别忘了,这年头想要出国,那太不易了。
没点路子,你怎么走通手续?
要是连政审的关都过不了,就更别提签证和怎么凑齐外汇当资本了。
即便出去了,即便手握重金。
难道只身一人身在异国他乡,就能肆无忌惮的参与盛宴,在股市房市里旁若无人的捞金?
日本可是有合法暴力组织的国家,此时的雅库扎还未到衰退的时候,黑色经济同样在繁盛之时。
没点人脉没点势力护身,就这么带着钱去日本,这不成了大老远给人家送上门的外卖了吗?
但要是有了去东京为坛宫开分店的差事,对于宁卫民来说,情况就大大不一样了。
那等于是他拥有了一个跨国企业的商业资源相助。
同时还有个公派的身份护体,有国家在为自己撑腰啊。
真在日本遇到点什么事儿,宁卫民不但会得到皮尔卡顿日本公司的帮助,而且也是能找大使馆帮忙的。
他这样的外国人,身在日本,别说捞偏门的不会招惹,就是日本政府也会有所顾忌。
这不就等于有了金光护体了吗?
更何况,宁卫民就是白白给别人干,怎么算他都不吃亏啊。
他如果不是皮尔卡顿的高管,就没可能吃下上万幅白菜价的近代名家字画,不可能捞着服装尾货的生意,也不可能有从工艺品上发财的条件。
他要是不开办坛宫饭庄,就没可能得到料器生财的机会,更不会借着给坛宫采办的机会,买到那么多紫檀家具和国家对私人禁售的精品官窑瓷器。
他要是没有策划那么多具有社会轰动效应的文化活动,就不可能走通糖业烟酒公司黄新源黄经理的门路。
那他和张士慧的烟酒店也就少了一大块的收入。
他要是没把斋宫和坛宫办好,没和天坛园长相处如此融洽的条件。
孙五福又怎么替他收旧货呢?
而这些如果都没有,他也就不可能具备相应的财力收回马家花园了。
像宁卫民这么给人打工,替旁人做嫁衣。
难道不比空有个老板的名头,却得天天东跑西颠的当个小倒爷,或者从国库券上挤点油水有出息多了?
说白了,宁卫民这身上的差事,就跟三十年代在沪海租界的工部局担任华董,五十年代在港城担任四大探长一样。
就是倒给人家钱,行贿买这样差事,都划算的很啊!
更何况如今宁卫民的志向也不一样了,评判得失的标准就更得多角度了。
因为对于胸怀大志,想要做大事的人来说。
在工作中学到的东西,获取的经验才是最重要的。
宁卫民无疑要创办自己的业的。
但现实生活里想把企业做大做强,做到世界知名,可不是想办法赚第一桶金,靠先发制人抢占行业领先地位,再抱一条官面上的大粗腿,就能做到的事儿。
哪儿有那么简单啊?
历史上,胡雪岩不就因为是官商才破产的嘛。
连京城首富马家都吃了做官商的亏,搭进去好几十万两的白银收不回来。
官商,那是双刃剑,发迹发得快,死也死得快。
再打个比方,要想把中餐推广到世界上,让其获得世界饮食行业的承认,得到与之匹配的应有的地位。
这是随便一个人,开了金手指,就能办到的事儿吗?
没点真本事,难啊!
可这本事怎么来啊?
那就得练啊!
宁卫民给皮尔卡顿打工,给坛宫饭庄张罗,就等于拿别人的钱和资源给自己练手。
这让他在根本不可能靠自己的力量发展壮大的情况下,提前有了做大事的机会。
并且从接触的那些较高层次的人身上,学到了不少东西。
其实人这辈子,除了吃进肚子的,还有学进脑子的,还有什么东西是真正属于自己的啊?
这个道理,却是那些只占便宜不吃亏,急功近利的人永远不会懂得的。
与之同理,宁卫民不怕赔本赚吆喝,为雕塑艺术展举办了如此盛大的宴会,招待各路美术界人士,这钱并没有白花。
他决定个人出资购买那些老工匠做精品,并且对行内人展出,更是既扬名,又得人心和实惠的划算买卖。
实际上,旁人眼中越是觉得他亏得厉害,他就赚得越厉害。
不信?不信那就看看他这次雕塑艺术展宴会上的收获吧。
其一,通过美协一个领导作为中间人,京城象牙雕刻厂的厂长主动来与宁卫民攀谈。
并对其发出邀请,希望宁卫民能抽出时间去厂里参观。
厂长说他们也有《十二花神》的成套产品,那是当年曾在京城团城、劳动人民文化宫,及苏联、英国伦敦的国际博览会上展出的获奖作品。
原本是应该被历史博物馆收藏的,但因为经费问题没得到解决,这件事一拖再拖。
如今压库多年,已经彻底没什么指望了。
如果坛宫愿意,厂里愿意低价出让,总比一直压着库强。
如果宁卫民对传统题材喜欢的话,他们还有《天女散花》、《嫦娥奔月》、《木兰从军》、《红楼梦》、《西厢记》等大型牙雕作品。
价格同样好商量。
谁让宁卫民这么支持工美行业呢。
其二,是一位就职在市工艺美术品总公司石材专家毛遂自荐来找到宁卫民。
据他所说,最近福州寿山乡的几个农民在为了寻找田黄石而毁田掘地时,挖出一块特大的田黄石,珍贵无比。
那块田黄石足有八九斤重,堪称田黄王,预估价起码十二三万。
他们公司考虑再三,觉得买不起,打算放弃了,本来想把这件事告知容宝斋的。
但他看过今天的展品,觉得要是坛宫饭庄感兴趣,能花钱买下来当做陈列品也不错。
如果宁卫民感兴趣,他愿意引荐。
要知道,自明末清初挖掘出田黄石以来,三四百年间,多少代人,都是挖一次田黄石,毁一块田。
田毁了,可能挖得出田石来,也可能挖不出来,也可能只挖出指甲盖儿大的那么一小块,而且是越挖越少了。
挖过田石的地,再返回成水田,通常要几年后才能正常收种庄稼。
因此,在寿山乡,不要说田黄,就是其他品种的寿山石,如高山、杜陵、善伯、旗降等品种,现在要想找到一块大的,也不大容易。
这件事,绝对是靠得住且非常及时的一个消息。
其三,就是四川饭店的一个负责人,来跟宁卫民攀谈,说他们仿效坛宫订制的大型雕花落地罩还有葡萄常的料器,效果都不错。
但今天还是被他们《十二花神》的料器吸引了。
他们也有了想法,打算花四万到五万,订上一组梅兰菊竹题材的。
所以想问问宁卫民,这些料器到底多少钱做的。
什么叫人品啊?
这就是人品啊。
或许就因为宁卫民忒太“爱吃亏”了吧。
所以老天爷都看不过去了,就非得往他手里塞宝贝塞金塞银啊。
瞧这事儿闹的,想不占便宜都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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