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因为尊重而努力过的克制,哪怕是一点都很珍贵。
正聊着的时候,外边儿天气逐渐转阴,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雨打了树叶,也浇去了人心头的些许躁动,使人的心情平复。
不论是顾益还是书雨。
“下雨了,在离国,秋天的时候下了这场雨,很快就要入冬了。”她看着窗外说。
“我让客栈准备点茶,喝了茶之后能暖和一些。”
大概是天气真的有些凉了。
茶案好摆,茶水好泡,顾益把头发简单拢了一下之后就和她相对而坐。
今天天色将晚,又添是下了雨,想来是很难赶路了。
大鹏鸟在天上飞着不好走,买个马车在泥泞的路上也不好走。
而且,顾益其实还有很多话说,所以想要有这样的环境。
要说的话里,排在最前面的也不是什么情情爱爱。
“我这个人,有许多想法和世上的人都不大一样,对此有的人很喜欢,有的人很生气,舒乐就是后者。她原本是端庄有礼的大师姐,但只要遇上我,就总是气的像是娇蛮的小姑娘。”
“庐阳院在许国地位尊崇,她亦以此为荣,不过最早我对庐阳院却没什么好感,第一次要进去的时候,是她出来拦我,彬彬有礼但言语犀利啊。”
“一段时间内,她那端庄的样子,我认为是无趣,不过后来我知道,因为你的存在,她非但不敢以庐阳院近年来第一学生自居,而且心中总是敬畏,敬畏的不是别的,不是她不如你,而是庐阳院不如大雨宫。人总是被压一头,心中没有快乐,自然就会焦虑无趣。”
茶水冒着白烟,书雨安静的听着。
顾益最后叹息一声,“但我的确没有想过,她会就这么死了。”
“这是你第一次接触到战争?”
“大概是吧。”
“这就是战争。”
“道理我明白,不过还是挺难过的。”
“她以庐阳院为傲,为庐阳院而死,其实她自己应该是很开心的。”
顾益脑子里还有点上辈子的残存理念,对于生死没有到那么看轻的地步,他问道:“会有什么事,让你觉得连死都很开心的吗?”
书雨说:“当然会有。”
“比如呢?”
“比如你和我一起死,就值得开心。”
顾益:……(°△°|||)
这么温情的话里边儿,他只听到了恐怖。
“你是她一直想超越的对手,在你看来,舒乐是个怎样的人?或者说她是怎样的一生?”顾益这话大概是替舒乐问的,以后要么去墓前告诉她,要么希望此时,她能听得到吧。
书雨端着茶杯默默抿了一口,说道:“我会记得她,因为她是个让我记得住的对手,也因为你总是说起她。”
“我这样,算是对死者的不敬吗?”
顾益摇着头,“前半句是尊重,后半句和她没有关系,她不在意。”
看着茶叶飘零,顾益又说到:“算了,总之是故人已去,想这些也没有用。”
“你和十八楼主一样,”书雨回忆说:“当初他也很是悲痛于朋友的死亡,宫主说他懦弱到不敢去面对,这大概也是他不离开大雨宫的缘由之一。”
顾益却并不将这一点理解为懦弱。
“说说你吧。”
书雨躲着眼神,“我,怎么了?”
“就这样不回大雨宫了?”
书雨说:“我一开始想,如果你出不去大雨宫,那我们就好好相处的好。”
顾益记得,她的确说过这样的话。
“后来,我看到你实在是不喜欢留着,那也没有办法,我就跟着你走好了。不过,我还是有件事要告诉你。”
“说。”
“我不知道我这样跟着你,是不是害了你。”
“你是说,会有人因为抢你,而对我下毒手。”
“我的父亲就是这样死的。”
又提到了死这个字。
“我想没有人敢对我这样做,就算要做,也要做得到才行。”
书雨听了是欢喜,不过……“那要是你们的皇帝做呢?”
顾益嘴角一翘,手中转着茶杯,“庐阳之战以后,我会想办法去换掉他的,他再也不会是我们的皇帝了。”
书雨听了满是震惊,“既然你不满意他,何不和我们……”
顾益摆摆手,“换个皇帝很简单,换了天地颜色就不一样了,尹氏难保证每一个皇帝都是好皇帝,顾氏同样如此,谷氏也如此……所以换人就行了,换另一族,天下乱了,却没什么效果,不划算,太不划算。”
“那如果换上的尹氏再不得人心呢?”
“简单,再换,换到上来的人知道天下民心重要的。”
“哪有这样子的,皇帝任你的心换,你就是国贼。”
顾益托着下巴,“我不是国贼,我是小苑山仙人,换个皇帝而已,被你夸大了。”
书雨奇道:“你心中恪守的究竟是什么?”
“当一个正直的人,不是坏人,不是圣人,而是一个正直的人。你知道你被宫主哪里带偏了吗?就是关于人的认识。”
顾益沾了茶水在桌上写下这字,“这世上越简单的事有时候越复杂,比如‘一’,惟出太始,道立于一,造成天地,化成万物。一,是天地的本源,无敌之道。”
“人也是一样。短短两笔,但人何其复杂,自己看自己都始终看不清,而你们呀,受这漂亮脸蛋的迷惑,便将一个复杂的男人分成了重不重容貌的,重了就是坏蛋,不重就是好人。哪里是呀,人复杂到根本说不清。”
书雨细细听了进去,大概觉得有理,但她还是说:“你以后啊,如果要说,说我就可以了,不要说宫主。”
“也行,”顾益可以接受,“能救一个是一个吧。”
姑娘噗嗤笑了,“好像我们已经万劫不复一样了。”
是不是万劫不复不知道,但谷白瓷现在看起来也是一个悲情人物,好在书雨年纪还小,而且过往经历……
顾益忽然想起来了,“上次你说了你们宫主的故事,我曾问你,你自己呢。”
“嗯,其实也差不太多吧。”书雨现在大概也是愿意说了,“我有比宫主幸运的地方,她应该母亲是茉族,所以小的时候那个家就散了,我的父亲是茉族。至少在很小的时候,我和正常的小孩子一样。”
“以前我,特别丑。”
顾益:“……”
“身材比别人矮小,皮肤也黑,有一次我是无意中听到父母的对话,母亲想要让我变得好看些,只要好看一点儿也好,至少别太丑,父亲呢又觉得平平淡淡最好,如果修炼那是取死之道。他们并未争论出一个结果,不过这些话被当时只要十几岁的我听到了。”
“小孩子心性,不觉得外面的危险有多危险,甚至觉得遇到一些危险是好事,总好过在山村里默默的生,默默的死,喜怒哀乐无人在意,甚至于照镜子的时候,连取悦自己都做不到。”
“因为不懂事,我就去修炼了。我和娘亲背着父亲偷偷约定,只好看一点儿,”她用手指比着个‘一丢丢’,“只要稍微好看点,我就不再修炼了。”
“后来,我就去进了县城里的修仙院,娘亲不是茉族,她不知道一件事,我当时也不知道。”
顾益问道:“那件事是什么?”
姑娘略停顿了下,随后说道:“一旦引导不散灵雾开始洗伐身体的时候,它就不会停了。”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茉族只要稍加修炼就容易变的很好看,因为皮肤会变白,就算是留有疤痕也会去掉,不散灵雾的循环是周而复始,不会停歇的,所以即便只有入定境的茉族人,给个几年功夫,大概……大概也不会比舒乐难看多少,或许不是几年,要接近十年吧,境界不够的话,这个速度会很缓慢。”
“但是随着境界的提升,不散灵雾会越发完美,渐渐的就是开始塑体型、瘦腰身。”
好像谷白瓷也这么说过,顾益记得,“灵雾洗伐身体的速度不太一样,但时间不同,效果却差不多。是这样吗?”
“对了一半儿,”书雨说:“境界不一样,效果当然也就不一样。灵雾会慢慢的调整身体变化,例如调整身高,只有返璞境才有,其实茉族女孩子境界太低会出现肤色很白,五官好看,但是又矮又胖的那一类。”
顾益总觉得这些话听起来太过于玄妙,还能这样子的嘛。
“但速度不一样却是真的,如果有族人能像十八楼主那般一夜入返璞,那一夜之间她的改变就可能是普通人数十年里的变化。”
“喔……”
书雨回到了自己的故事上,继续说:“我和娘亲就是不知道这一点,不知道没有‘稍微好看些’这样的中间状态。而且当初也没有考虑到我的才能,我在很短的时间里就感知天地灵气,春天时入定,夏天时立心,秋天还未到就守神。”
“不到一年的时间里,整个人大变样,那时候还是小女孩,只觉得这样的变化很欣喜,却没有注意到身边人的变化,直到有一天晚上,我的房间里进了人,有人想要抓走我。”
“我不知道是什么人,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虽有守神,但我遵照娘亲的意思来,包括我自己心里也这么想,我修仙并非是为了什么成仙、亦或是变强,只不过是想改变一点容貌。我也很少与人打架、心志上与大半年前的自己并无两样。”
“所以我很害怕,当晚逃掉之后,我便直接赶回了家,希望回到爹娘身边,不过……”
“……不过等我到家的时候,却没有得到想象中的安慰,父亲见了我大为恼火,不仅打了我,还打了我娘,当时是不懂为什么的,觉得心中委屈。后来父亲连夜收拾东西,带着我和娘赶紧逃走。”
书雨眉头一揪,像是想到了什么心痛的,“现在想来,娘亲不是茉族,她大概害怕,却没有那么害怕,但父亲不一样,他知道自己是茉族,在逃亡刚刚开始的时候,他就完全吓坏了,一夜之间变成一个我根本不认识的人……”
那嘴唇微微颤抖着说,“我仍记得,那个晚上,父亲吓得站不起来,他本是健壮的人,但是那晚白烛下的他颤巍着身体,双腿发软,怎么也站不起来,他不停发抖,几乎是咆哮着叫娘亲赶紧把钱都拿上。”
“我有一个特别喜爱的用竹子编的兔子,是父亲编来安慰我的。”书雨张开双手比划了一下,“大概有这么大,我舍不得那个东西,但父亲看都没看直接把它给扔了,娘亲说缸里还有些米,要不要也带着……父亲真的吓坏了,除了一两件衣服和银钱以外,他真的是什么都没让我们拿。”
“我们说要不等等,你站不起来,等到白天再离开村子也是可以的。但是父亲不要,他虽然讲话哆嗦,但还是坚持一定要立即就走,我们要去扶,他不让,他叫我把蜡烛递给他。”
顾益听着也已经提了心在嗓子眼,那个晚上,那位父亲,得有多么的害怕啊。
“他要蜡烛干什么?”
书雨眉目上抬,“他把蜡油滴在了自己的手心,用灼烧的疼痛驱赶恐惧。”
顾益顿时双瞳一缩!
“父亲终于站了起来,他搀着我们趁着暮色从另一条出村的道路跑了,我们刚到山上,就看到屋子已经起火,要抓我的人到了。我在村子里十几年,从未见过、听人说过那里还有一条暗道,大概也只有父亲知道,借了这条暗道出村,进村的人堵住村口也依然找不到我们。”
“我还记得父亲扒在山头的草丛上,紧张的粗喘气和吞咽唾沫的样子,他握着我的手一直在抖动,我和娘亲都哭了,但他没有,他带我们跑了。”
“那时候我终于知道自己错了,我说愿意一家人躲到很远很远、无人认识的地方,就算整日枯燥也没关系,娘亲也这么想,只有父亲不是。”
顾益问:“这是为什么?”
“因为父亲知道守神境的茉族,躲到哪里也会被认出,而且我也说过不散灵雾是周而复始的洗伐身体,一直不会停止。父亲预见到了这一点,恰好在逃亡路上,我们听说大雨宫的宫主是茉族,是天下第一美人,那一日他非常开心,当机立断要将我送到大雨宫。”
“可大雨宫到底在哪儿啊?”书雨这个问题甚至于有些哭腔。
顾益明白,大雨宫是上古宝物,藏在那副山水画卷里,压根没有什么具体的地址。
“可以了,不用再说下去了。”感觉到人家的情绪即将要崩解之后,顾益急忙停了下来。
其实不用说他也大概能猜到,
在长时间寻找大雨宫的路途中,他们一家还是在被追逃,书雨的父母也一定为保护她而牺牲了。
她还是哭了,流了两行晶莹的泪水。
“我其实是因为知道你是小苑山仙人才敢跟着你的。”书雨用手指拨开了眼泪,哭泣让她的鼻音很重。
顾益重重点头,“我知道,我是小苑山仙人,我不找别人麻烦他们就该烧高香了,谁还敢找我麻烦。而且还有长脚猫和颜狼跟着我,要是有人打我,你们怎么办?”
这孽畜‘唰’的一下的出现,叉腰而立,“谁?!让我来教训他!”
大概是太兴奋了,他这一声喊的还带灵气,浑身爆发的气势震的屋子吱呀吱呀响。
“哎哎哎,冷静点,我就是打个比方。要是有人要掳走书雨呢,你会允许不?”
“当然不行!怎么说我们也是在宫里认识很久的熟人了!”
“颜狼呢?”顾益问挂在窗外一直调皮的。
“俺也一样啊!”
“所以说,没有芸圣来,别说伤你了,伤我都做不到。你看看长脚猫,若只有一个合道来了,都不够他过瘾的。”
“哈哈,那倒是。但是芸圣境的话,我就跑了,比如宫主来了,一定提前告知我。”
顾益摇头失笑,
也就平时了,关键时候要想靠这两个畜生,这想法本身就和畜生一样蠢。
“好了,你们去玩吧。”
长脚猫舔着脸说:“再给一块金元宝吧?”
“都花了?”
“我们两个刚刚去了百里外的一座大城,哇,那里好玩的多,钱就花完了。”
书雨责怪说:“不过半日功夫,这花也太快了吧?”
“无妨。”顾益又掏出来一块,“继续玩吧,要是我待在大雨宫几十年才得了机会出来,别说一块金元宝,一座金山我都花的玩。”
两个畜生频频点头,“正是,正是。”
长脚猫变回了本体形态,一只猫,跳上了茶案,“顾益,咱们还是快些去你说的那个御珍轩,你不是说那儿有鱼吃么?”
“天下第一的绣花鲈鱼。”说完顾益倒是脸色一变。
“怎地了?你别这样严肃,吃不到了?!”长脚猫蹦跶了起来。
“吃倒是吃的到,御珍轩一直有绣花鲈鱼,不过做绣花鲈鱼最好吃的小娘身体不好,也不知道练了我给的功法有所好转没有。”
长脚猫急的大跳,甚至要挠顾益,“你这个小子太坑了吧!那咱们赶紧上路,她有什么毛病你都告诉我啊,我给她治,保证全都治好!我天天像对待宫主一样把她侍奉好了!”
看他急成这样,顾益和书雨忍不住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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