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花楼
那随后而入的男子,真真如媚娘说的,有些不同。
虽着素衣,但气质绝尘全然未束半分,有几许谪仙之人的飘然出尘。身上透着的气息,温润得如沐春风,只是,狭长的眼眸,透着凡俗莫近的清冷。
这样的人,的确不同,但让夏盼格外不安的是,这位石公子,从进门的一句“久仰”开始,就毫不避讳地从上到下扫视夏盼。不是媚娘说的傲视,而是带着一些好奇的探究。
夏盼脸上的笑容,从和煦变成了虚假。她眯着眼,笑道:“石公子,久仰。”
明澈心里有了一丝爽意,旁边的狐狸,终于有点要进攻的意思了。
吃着酒菜,夏盼心里越来越明白一件事,那就是不管他是谁,都不会是那个家境清贫,苦读诗书多年的秀才。
饭后,夏盼留了他们。
“不知石公子,可愿让我看个手相,不知卉儿是否与你说过,我懂些占卜之事。”夏盼藏在面纱后的脸,笑意盈盈。
石渊却皱起了眉:“在下并不相信鬼神之说,就不劳烦姑娘了。”
“欸,”夏盼叫住了他:“你不信,我也要给卉儿看看不是,总归她要与你走,我还是要看看才放心的。”
石渊本想拒绝,但却被卉儿拽了拽衣角。她面色有几分红,小声说道:“你给夏娘看看吧,我要走,还是要夏娘点头的。”
石渊淡淡的看了一眼身后的姑娘,只好坐了下来,将手掌伸出。
夏盼只一眼,便心中有了几分猜测,抬眼,盯了对面人片刻,才缓缓将目光移回手上,信口说了些前途似锦的鬼话。
石渊对上她双眼的瞬间,便有了几分怯意,那女子目光里的了然很浓,直视他,直到他稍往后倾,示了弱,才慢慢看向手掌。石渊松了一口气,但心中更沉了几分,此女子,果然不同。
夏盼看过手相后,并未多留,饭局自然就散了。
明澈跟着她一路到了侧院,淡淡问:“如何?”
夏盼显然有些丧气:“你们说得对,他确实不正常,我之前想的太简单了。”
明澈骄傲的“哼”了一声,侧眼看着夏盼问:“哪不正常了。”
“除了他教养极佳,举手投足都是名门贵府的样子,这些你们都看得出来吧,”夏盼无力地拄着下巴,抬眼看明澈点头,才继续说道:“他的手很奇怪,手背保养的极好,手如柔夷不输女子。”
明澈显然有点厌恶,皱了皱眉:“许是个娘娘腔。”
夏盼没什么气力的摇摇头:“就这样的手,指间居然极为有力,手掌很是粗糙,甚至有茧。”
终于引起了明澈的注意,明澈抱着剑的手臂落下,思考着走到夏盼面前,轻声说:“我没发现他会武,但会不会是用剑,用暗器之类的高手,藏了气息?”
夏盼想了想,是有这种可能,她脸抽在一起,很是纠结:“但是,我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他看着没什么杀气啊。”
“你今夜就回辰王府,若是武艺高超,这么多日都未动手,目标就是你,且不知道你在王府,”明澈面若寒霜,眼中杀气漏了三分:“我看着他,你回去才安全。”
夏盼摇摇头:“若目标真是我,我今晚就给他这个机会。你也不要在我屋守卫,你正常回你房间,他才会现身。”
“不行,太冒险了。”
夏盼笑着安慰道:“你我功夫并不差,就是你师尊在,我也能与他过上两招,撑一会不是难事,何况你就在隔壁。”
明澈勉强同意了,夏盼也在房间假寐。
不料,整晚都没有一点动静,倒是夏盼熬出来了黑眼圈。
“什么情况?他这么耐心的吗,卉儿没告诉他我只呆两日就走吗?”夏盼很不满意,两眼通红的冲明澈抱怨道。
“许是还在等机会?许是你看错了?”
夏盼趴在桌子上,提不起劲来,那双手真的很奇怪啊。
“或许并不是什么练武之人,人家家境贫寒,需要做农活之类的,手掌粗糙也不一定是会武功吧,练什么用手的都这样。”明澈打了个哈欠,准备回去补觉。
“等等!”夏盼猛地起身,脑子中有什么东西突然灵光一现:“还有一种可能!你去帮我找个人来。”
明澈伸出去的一条腿慢慢收回来:“谁?”
曲凉焕在家喝着茶,享受着没有顾怀辰的京都,真是万分逍遥啊。他曲三少爷,终于又过上了奢靡的生活。
不料今日安排的参加诗友会,却被明澈打乱了。
他一路随着明澈策马狂奔,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到了醉花楼,却发现夏盼正在后院赏花。看见他衣冠不整,还颇为嫌弃的皱了皱眉,问明澈:“你是把他从美人怀里拽出来的吗?”
曲凉焕当场就黑脸了:“我要去参加诗会!本就穿着飘逸了些,一路策马前来,当然有些凌乱。不过你就在这看花呢?”
“啊,”夏盼终于从花圃前站了起来:“你帮我看个人。”
“就为了帮你认个人?他带着我在京都大街狂奔?我与东宫怎么交代?”
夏盼挠了挠头:“那不重要,等会我给你点无关痛痒的消息,你给东宫送去。”
曲凉焕差点没两腿一蹬晕了过去。那是东宫,无关痛痒,用得着这么火急火燎?他们两祖宗是觉得他不配有好日子过吗?
但他还没从黑暗中清醒过来,夏盼已经拎着他的脖子,带他到了醉花楼的二楼房间。
夏盼指着正坐在博弈书局门口,看书的石渊问:“知道他是谁吗?”
曲凉焕认命,看了看窗外,皱眉道:“不就是上个月中了彩头的那个穷书生,这事我还是知道的。”
“你仔细看。”夏盼摁着他的脑袋,就差塞到窗户缝里了。
曲凉焕脖子卡在窗边,又定了定神,还是不明所以,那书生除了气质好点,身上真的普通极了,他这种人间富贵尝遍了的少爷,哪里会认识个穷秀才。
就在曲凉焕准备挣脱夏盼魔爪,说他不认得的时候,身后夏盼的声音幽凉。
“你听过琴仙梨染的曲子,可知他面貌如何?”
一句话惊得曲凉焕猛地一回头,脖子“嘎嘣”一声:“啊...”
夏盼黑着脸,帮他把闪到的脖子掰了回去。
醉花楼二楼某间屋内
曲凉焕一只手扶着自己还隐隐作痛的脖子,另一只手颤颤巍巍指着夏盼,眼睛瞪得溜圆:“你是说,你是说,这个,这穷书生,是,是...”
夏盼翻了个白眼,就这样的结巴也能去参加诗会?京都诗会真是没什么水准。
她不耐烦地又怼了怼曲凉焕:“所以让你来看啊!你到底看出来没。”
曲凉焕吞了下口水,僵硬的转回去,仔细定眼看了看,接着倒吸一口凉气,退了两步:“这个距离看,有六七分神似。”
果然,夏盼“嗯”了一声,算是答复,抬脚要走。
“你就这么走了?”这次是曲凉焕抓住了她,一脸不可置信地问道。
“你还有事?”夏盼回头看着他,想了想一副了然的模样:“哦,消息我等下整理好给你,你在屋里吃会茶。”
曲凉焕两眼一黑,这祖宗根本没搞清楚重点:“不是...你就不准备告诉我一下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梨染会出现在你这?还是这副打扮?”
夏盼白了他一眼:“我知道的话,还用找你来认人?”
“也是...但你说他打扮成这样是为了防谁么,还怎么?欸?人呢?”
就在曲凉焕还在思索的时候,夏盼早已抬脚走人了,他一抬头,屋子里就只剩他一人了。他只好叹气一声,气鼓鼓的坐了下来。
夏盼整理好消息,让明澈给曲凉焕带走。然后就开始了一番准备,会会这个琴仙梨染。
“姑娘找我?”现在还叫石渊的男子,一身粗布,偏穿出了飘飘然的仙气,进了屋内,微微一笑,便自顾自的坐下来了。
夏盼淡然一笑:“我时间不多,也不想与公子绕圈子了。”
石渊瞥见旁边的琴台和古琴,面色稍有一丝变化,抬了头:“夏娘何意?”
夏盼笑了笑,很是随意地拿起桌面上的茶杯,吹着浮叶:“公子可会抚琴?”
石渊明显一滞,但很快就神色如常:“懂一点点,并不精通。”
夏盼笑着将茶杯放下,走到琴前,默默坐下,指尖一动,满屋音色畅然,石渊也是定睛看着抚琴的女子。
一曲作罢,夏盼手覆琴定,抬眼看着石渊,他早已安耐不住,脸上青筋暴起,紧紧攥拳,骨节发白。
夏盼好笑的问:“如何。”
石渊实在难忍,要不是夏盼技艺上佳,且这曲子他闻所未闻,他早就暴怒而起了。
此刻,他正用手指着面前的女人:“你,你为何如此糟蹋这曲子,这曲如仙音,你居然舍得,将中间几处旋律断掉,暴殄天物。”
“所以不知梨染公子,找我何事。”夏盼了然一笑。
梨染脸色绯红,带着愤怒还有半分被人识破的羞愧。他知道,夏盼将曲子处理的很好,断掉的小节若不是琴艺高深,根本无从察觉,他心里有数,知道自己许是被人看破,但是在难咽下这口气。
就仿佛是一幅精美的画卷,被人再最绚丽之处,洒了两滴墨水一般。梨染作为一个,完美音律的洁癖患者,忍不了。
“姑娘已经识破,在下也心服口服,只是这曲子,能否请姑娘完整的弹一遍。”梨染吃瘪,双手一拱,恭敬地好言道。
夏盼笑嘻嘻扶起他的手:“不能。”
梨染的脸色相当难看。
“有些事,想问问公子。”
“我回答了,你能把曲子补全吗?”
“不能。”
夏盼看着梨染脸色黑的如煤球一般,有几分不忍心,笑道:“但是可以好好弹个别的曲子。”
梨染勉强同意了,自己先张口道:“我听说京都醉花楼有一女子,琴艺或许在我之上,于是前来讨教。路上碰到石渊,他没有银钱,他的村子也很是贫穷,一路靠脚想走到京都,路上早已患病。死后我安置了他,我的身份过于招摇,于是借了他的名字。”
夏盼点点头:“这些我已经猜到了。”
梨染皱眉:“那你想问什么。”
夏盼脸上没了笑容,贴近梨染问道:“为何找卉儿下手?你直接用银钱在京都小住并不是什么难事。”
梨染淡漠的看向夏盼:“我到的时候,你已经出京,不知何时会回。若不是卉儿,你会回醉花楼?”
夏盼脸色很是难看:“你声名远扬的琴仙,居然利用一个女子,只为了引我出来。”
梨染却不知夏盼为何如此生气,随意的解释着:“并不算利用吧,我说我会带她走,是真的,我来只是为了会会你,并不会久住。离开京都的时候,我会带她回府的。”
这下倒是夏盼懵了,她砸吧砸吧嘴,问:“你与她情意是真?会娶卉儿?”
“情意到谈不上,”梨染皱了皱眉,很是平静:“我也是侯门之后,自然不能娶她,但是纳个妾,并不是什么大事。”
夏盼拍桌而起,双目怒斥:“纳妾?你可与她说过?她揣着满心的深情,可知你只是想把她放在后院的一间屋子里养着?”
梨染困惑不解,这京都醉花楼的掌柜,怎么说也不该觉得他一个侯门子弟能娶一个青楼女子吧。
但是夏盼怒气冲天,他气势弱了几分,轻声说道:“卉儿知道的,我与她说过,若是跟我,因为家中原因,是要做妾的。”
夏盼两眼一黑,差点被气过去。那是卉儿不知道梨染家中还有很多妾室,也不知道自己同那些女人一样,只是梨染一时“好心”,捡回家中的。她心底觉得石渊就是她的良人,自然不会在乎名分这个东西,但是她不知道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夏盼攥了攥拳,但是心底知道,以梨染的角度看,他并没做错什么,为一个青楼女子赎身,到了府中平稳一生,是他心里的道义了。于是脏话到了嘴边,还是咽了回去。
看着这女子气哄哄的转身离去,梨染起身喊道:“说好的曲子呢?”
“没心情!”夏盼咬牙切齿的回道,然后便摔门而去。
梨染在屋中张张嘴,最后耸了下肩,罢了,也不在这一时了。然后坐到那古琴前,这样一把普通的琴,竟然能奏出那样的曲子。
妙哉,妙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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