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宝珠憋了一肚子气,从松鹤堂出来便直奔想容院,找花老太太好一番哭诉。
花老太太安抚了半天,见她情绪慢慢稳定下来了,方喃喃道,“你们祖母的确偏爱三丫头一些,但她绝不是乖张狭隘之人,绝不会无故给你们冷脸看,肯定是哪里出差错了。
而且定然是你们出了差错,又或是你们中的谁出了差错,她一时没有查清楚到底是哪一个,索性都不给好脸色……”
仇宝珠越发气愤,“我和姐姐这些日子一直乖乖跟着夫子学书学规矩,祖母吩咐夫子加重了课业,我们连去外祖家的时间都没有,又怎么会出什么差错!”
仇明珠却是面色微白,花老太太仔细打量着她们的脸色,又安抚了几句,对仇宝珠道,“你先回去,我与你姐姐说几句话”。
仇宝珠惊疑不定的看向面色发白的仇明珠,恍然道,“姐姐,你——”
花老太太提高声音,“先回去!”
仇宝珠不敢再说,行礼退了出去,花老太太面色冰冷,“什么事,说吧”。
仇明珠噗通跪了下去,眼泪夺眶而出,“娘,我再也不敢了!”
花老太太见了她这副模样,面色更冷,“哭什么哭!说!”
仇明珠不敢隐瞒,抽抽搭搭将那天赏花宴的事说了,又辩解道,“娘,我只是,只是见谢四公子实在热得很了——”
花老太太厉声打断她,“怎么?我是你的亲娘,你也不肯说实话?”
仇明珠哽住,眼泪不停的往外涌,却是不敢再分辩了。
“谢四公子,倒也是个好的——”
仇明珠猛地抬起头,泪水浸润的双眼迸发出耀眼的光芒来,“娘?”
花老太太似是想起了什么面色微缓,随即又冷厉起来,“只谢四公子人才再出众,你一个闺阁女子,也万不可如此轻浮!谢家家风严谨,你一旦言行失当被人抓住把柄,就算谢四公子中意你,谢家也绝不会许你进门!从明天起,禁足一月,好生在家抄写《女戒》!”
花老太太向来将她们姐妹看的眼珠子也似的,话里话外又都是成全她一番心思的意思,仇明珠欣喜之下,哪有不服的,恭恭敬敬给花老太太磕了个头,退了出去。
花老太太目送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半晌怅然叹了口气,谢家的重瞳子,若是昔姐儿倒还好说,明珠宝珠,到底是出身差了些,要好生筹划才是……
……
……
第二天一早,谢探微就到了仇府,仇希音正在练字,见了他十分惊讶,“小舅舅怎的这会子就到了?”
谢探微满脸晦气,“池阳公主说也想去瞧瞧热闹,于始便说陪她一起,他一年到头的睡不着,一大清早就起来了,还非得要我起来陪他去跑马!
一大清早的跑得个鬼马啊!还不如来瞧瞧你练字,来来,我瞧瞧这段日子练的怎么样了”。
谢探微指导仇希音练了会字,见时辰差不多了,和仇希音一起用了朝食,带上邓文雅和仇不恃出了门。
邓文仲也想跟着,却被仇太夫人压了下去,拘在家中跟着夫子读书。
众人并未在城中停留,一路到了西城门,远远就看到凤知南骑着一匹毛色金黄的高头大马在城门旁等着,身边还有一辆极不起眼的青帷马车。
谢探微忙命兰十九驱马靠近,领着仇希音几人下车行礼,凤知南并未下马,朝仇希音伸出手,“音音,我带你跑一圈”。
仇希音看着她座下的高头大马,又看向凤知南朝她伸出的手,心中没来由地升起一股豪情来,踮起脚将手放到凤知南手心。
下一刻,她只觉身子一轻,随即便陷入一个不算宽广却格外叫人觉得可靠又温暖的怀抱中,凤知南的声音稳稳响起,“别怕,我不会摔着你的”。
几乎同时,马儿腾飞而出,谢探微摸摸下巴,这不知何处而起的羡慕是怎么回事?
唔,早知道就答应于始陪他跑马了,这时候也就不用羡慕人家跑马了!
他想着顺着挑起的车帘看向马车中的宁慎之,“你怎得不骑马?”
宁慎之目光幽深,“看别人的热闹自然要低调些,免得被别人看了热闹”。
谢探微想了想,发觉还满有道理,他不耐烦陪邓文雅和仇不恃两个小丫头,吩咐兰九看好二人,钻进了宁慎之的马车。
凤知南带着仇希音跑了个尽兴,慢慢减缓速度,问道,“怕不怕?”
仇希音微微喘着气,声音中却满是兴奋,“不怕”。
她从未体会过这种风驰电掣的感觉,新颖又刺激,让她觉得呼吸都畅快了许多。
“在凉州,我可以这样跑上一天,那种天地间只有你一人一骑,眼看着就能跑到天边,却又永远跑不到尽头的感觉——”
凤知南顿住声音,似是陷入了回忆中,仇希音心中一动,如果上辈子,她没有意外怀上孩子,真的跟凤知南去了凉州,是不是真的能和宁慎之临死前说的般“好好活下去,时间能让你忘了我,忘了我所有的不好,下辈子,我们再重新来过——”
仇希音深吸一口气,“公主,我们再跑一圈吧!”
“好”。
凤知南沉稳微带冷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下一刻,马儿扬起前蹄,飞奔向前……
凤知南时间把握得很好,勒转马头往回到灞桥时正好看到了一群男女老少遥遥而来,前后皆有身着鲜红飞鱼服的锦衣卫押送。
凤知南问道,“是要去打招呼?”
仇希音摇头,除了苗静雅,她对苗家其他人并无好感恶感,自也犯不着去当面嘲笑人家,她这次来主要是陪邓文雅,另外也想见见那位楚侍御史。
“我想看看容指挥使和楚侍御史长什么样子”。
凤知南并未多问,驱马带着她不紧不慢靠近。
两人尚未靠到跟前,一群候在长亭的人急急朝着苗家人去了。
凤知南勒住马,“是苗静雅”。
想想又问道,“你看不看得到?”
“看不太清楚”。
凤知南四下打量了一番,右臂环上仇希音的腰腾空而起,仇希音低声轻呼,凤知南带着她速度极快,不多会就腾挪到一株柳树上,居高临下,将苗家众人及快步靠近的苗静雅看的一清二楚。
苗静雅穿着半旧的柳绿色色织锦小袄,下着象牙白挑线素面裙子,柔弱纤细如寒风中的柳枝,不见往日半分清贵端庄的模样,身后跟着四个宫女,两个太监,手中皆捧了东西。
仇希音认出贴身跟着苗静雅的是她以前的大丫鬟含雨,也做了宫女装束,其他人却是从未见过,想是宫中拨给她使唤的人。
苗静雅满脸是泪,踉跄着还未到跟前便扑通跪了下去,砰砰咳了三个响头,哭道,“祖父,自古忠孝难两全,孙女自知罪孽深重,不敢求祖父原谅,只求祖父能静思己过,放下个人恩怨,以家国大义为重,孙女一定会求皇上开恩,早日召祖父回京城,到时候孙女再以死谢罪!”
苗家这次被遣返原籍的包括仆从丫鬟,共计一百三十八人,其中还有苗静雅两个尚抱在怀中的侄女。
然而这么一大群人以这般落魄的姿态被押送出京城,竟是一丝杂音也没有,甚至此时众人看着苗静雅惺惺作态,也皆是静默,无一人发出多余的声音和动作,江西苗氏百年底蕴由此可见一斑。
苗静雅哭了半天,发现不但没有预想中的有人对自己拳打脚踢、侮辱谩骂,甚至都没有一个人理睬她,包括在她眼里暴戾冷漠的苗大夫人,一时有些无措,下意识看向骑着马押送在侧的楚阆。
楚阆微微一笑,犹如花田闲步,“郡主的忠心、孝心,整个京城,乃至全大萧都是知晓的,忠孝不能两全,苗老先生及苗家众人定然也能理解郡主的苦心的”。
苗静雅得了台阶,再次哭道,“祖父,此去江西路途遥远,祖父及父亲母亲又身无余财,多有不便,这里是孙女收拾出的细软,贵妃娘娘又赏赐了些,还请祖父务必收下,孙女一介弱女子,不能力挽狂澜,也只能借此一尽孝心了”。
宫女太监皆将自己手中捧着的匣子、箱子打开,金银珠翠之物在初冬的暖阳下熠熠生辉,直直晃进了仇希音的眼。
自古财帛动人心,有了这些东西,只怕苗家人一路走去会更加艰难,苗静雅还真是恨不得苗家人死绝啊!
苗衍道挥手示意仆从前去收下,苗静雅哀切的脸上极快的现出一丝笑意来,又迅速隐去。
苗衍道忽地朝仇希音二人所在方向深深一揖,“池阳公主!”
仇希音扭头看了凤知南一眼,凤知南面无表情,“他身边那个家仆是个高手”。
说着,搂着仇希音的音跃下柳树,扶着仇希音站稳,方朝苗衍道一拱手,“苗老先生何事?”
“老夫听说凤家人一诺千金,从不食言,女子亦然,不知是否属实?”
凤知南点头,苗衍道指了指苗静雅送来的金银等物,“老夫可否用这些东西当做谢礼,劳烦公主寻妥当的人护送老夫一家安全返回江西”。
凤知南默了默,提醒道,“你用十万两和《快雪时晴帖》买我表哥的命”。
苗衍道指了指自己,又指指苗家众人,“此债已消”。
凤知南点头,“的确,此债已消,只我不大看得上你们苗家的人,也不大看得上这笔钱财”。
苗衍道笑道,“请公主靠近些”。
凤知南向来光风霁月,闻言当真靠近了些,此时众人的目光皆落在二人身上,只见苗衍道极快的将什么东西塞进凤知南手里,以袖遮面无声说了什么,凤知南向来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上就露出极震惊的神色来。
众人一时皆是面面相觑,半晌,凤知南默默退开几步,俯身拱手,“苗老先生所请,凤某应下了,定当护得苗家众人安然到达江西”。
苗衍道伸手抚了抚花白的胡子,“世道轮回,公主高义,定当有好福报的,只可惜我苗家没有这般的好女儿”。
他将最后“好女儿”三个字咬得极重又极慢,明显是在讥刺不是“好女儿”的苗静雅了,众人皆下意识看向苗静雅,仇希音亦然。
耳边尖利的痛呼声响起,仇希音微微瞪大眼睛,看到的却是凤知南缀满珍珠的粉色腰封。
说起来,到底是谁给凤知南选的衣裳,浑身上下不是缀着珍珠就是飘着丝带,颜色不是娇嫩的粉就是柔嫩的黄,再不就是鲜嫩的绿,将凤知南本来十二分的风采硬生生给盖住了八分!
仇希音乖乖任由凤知南将自己按在腰间,感觉到她的力道轻了,方抬起头,就见那群宫里来的太监宫女乱成一团,围着什么转圈圈。
楚阆则气得俊脸通红,指着苗衍道骂道,“你这是大庭广众之下,杀人灭口!你目无王法!”
凤知南简单解释道,“苗静雅那个叫含雨的丫鬟杀了苗静雅,又自杀了”。
仇希音抬头看着她面无表情的脸,脸上浮出一个极淡的笑来,看起来冷冰冰永远没有表情的凤知南真的是个很温暖的人呢!
苗衍道拂了拂袖子,“楚大人也知道大庭广众,大庭广众,大家都有目共睹,分明是贞郡主与贴身宫女有私怨,这才招了宫女反噬”。
楚阆冷笑,“那是贞郡主从苗府带出来的丫鬟!而且,你刚刚说什么我苗家没有这般的好女儿,那丫鬟就动手了,天下能有这么巧的事?说不是你指使的谁信?”
苗衍道淡淡道,“楚大人既然认定是老夫指使的,去皇上面前参老夫一本就是”。
楚阆噎住,苗衍道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年轻人,积些阴德吧,这因果报应不爽,我原本也是不信的”。
楚阆不屑拍掉他的手,“报应不爽?我楚某人立志要扳倒你们这些弄权谋私的国之蛀虫,又怎么会有报应?”
苗衍道宽容笑了笑,朝凤知南一拱手,大踏步往前而去。
仇希音以前看到他总感觉他阴沉又阴险,这一拱手一踏步,倒让她瞧出了他一国首辅的风度与气势,心中倒有些刮目相看。
苗家的下人搬着那些珠宝匣子奉到凤知南面前,“公主”。
凤知南道,“音音,送与你做嫁妆”。
仇希音连连摆手,“这么多东西,不行不行”。
一直没开口的容宣突然道,“仇三姑娘,容某派几个人给姑娘送到府上去”。
这一开口,不但围观众人呆住了,连仇希音也呆住了,这辈子,容宣是什么时候认识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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