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小仕湖更喜欢听的是她当年“走”(日本鬼子进广西时,老百姓走出去山上躲避,叫“走”)日本鬼子的故事,外婆说:
走日本鬼子时她才14岁,日本鬼子是沿铁路由北边下来的,(外婆也是附近村人,村庄就离湘桂铁路线约2里地,在那个村庄睡觉晚上火车经过都感觉到晃晃晃的声音。)
先是在村上看见大批的难民沿着铁路一直走,密密麻麻的,队伍好长好长,看不到头看不到尾。村上的大人就讲了。日本鬼子要来了哦,那些个魔鬼,经过的地方斩尽杀绝的哦,三寸脚板(指脚只有三寸长的小孩)都不留。然后家里人就开始安排,他还有两个哥哥,两个哥哥就牵家里的三头牛去一个叫做“六浪沟”的地方,在哪里砍树搭棚子,割蓬蓬草、黄毛草来盖。棚子是给人住的,牛就只能用绳子系树上,猪呢,因为半大的浪猪,杀不好杀,杀了也没办法腊起来,会臭。只能野放。粮食只挑了两担上去,剩下的就用大水缸,大谷桶埋在菜园子里,鸡鸭也带走,用笼子装着带到山上去。
还好我家安排得早,人家一说就安排了,所以东西得带出去,还有些人讲日本鬼子可能不会到这里的,不用理,搬走了又要搬回来。基本上搬的一半,还不搬的一半吧,搬的大多数搬去六浪沟,九浪沟,石岩。人还住家里,就是提前把东西搬进山中搭好的棚子里去。
谁知道就两三天,先是铁路上已经看不见难民,村上人正感觉不对劲的时候,就有北边村上的人跑来讲了。日本鬼子真的来了哦,沿铁路已经走到某某地方,离这里就几里地了,叫村上人赶快走。这些说不用搬的人才急,赶紧随便拿点东西就往后背山跑,我们搬得早就好,我只拿了一叉口(布袋)衣服,两个哥哥一个人各抗两铺被窝。就往后背山跑,跑到后山顶的时候,太阳准备落山,往铁路上一看。吓得心头都要跳出来,天啊,还好走的快。日本鬼子一个接一个,密密麻麻的在铁路上了,穿着黄衣服,抗着一杆长枪。我哥他们讲,还看,快点跑,不想要命了啊?
小仕湖好紧张,赶紧问:“那没被抓到吧”。
“抓到还有你”。外婆继续说:
还好东西轻,六浪沟离家里只12-13里山地,没一下就到了,另外几个背得重的就惨了噢,差不多跑断了气,其实那天白跑了,日本鬼子那天又没上山,连村都没进。我哥他们放完东西,天就黑完了,吃完饭他们又跑到后山顶看,铁路上全是火光(或者灯光)。日本鬼就在铁路两边搭棚住夜……
说完外婆还笑了一下,大概是笑当年差不多跑断气的人白跑了吧。
“那后来呢?”仕湖刚刚听上瘾,“当天晚上我和我哥哥他们还很兴奋,那时候年轻也不愁,那夜下白霜,在外面比家里多冷点,但是没准备搬的就惨了,有一家连被窝都没得搬一床出来,一家人就一人穿一件烂棉衣,夜晚冷得喊死,想烧火来向,众人又不肯,讲怕给日本鬼看见火光来搜山,要向火你们就去煮饭菜那里向。”
“那你们没在工棚那里煮饭菜吗?”仕湖不解的问。
“没在,那敢在,煮饭在个岩洞里头煮,那个岩洞没得好大,坐得下三四个人罢,岩洞顶部有个小洞刚好做火烟囱,不然那能烧火,不烟死人。一次煮一家人的,几家人轮到煮。那家人没办法,想借被窝,那个肯借,就又摸黑去到煮饭那个岩洞,烧火向。”
在“六浪沟”天天怕,我哥他们几个后生天天有人轮到去后背山看,怕日本鬼来搜山,有人躲到六浪沟,有人躲九浪沟,有人躲石岩。反正条条路有人看,怕日本鬼搜山,互相通知。
“那日本鬼来搜山了没有,”小仕湖又问。
“搜山就没有来,就是在外面人受罪罢,天晴还好。下雨就麻烦了,黄毛草棚挡不了雨,漏水的,会把被窝漏湿去,还好是冬天,雨不大。天时又冷得喊死,我们还好,带的米多,但是也晓不得那天可以回去,愁得喊死,晓不得怎么搞。”
“米带得少出来的就喊死了,那就只能牵牛出来的就杀牛来吃,牵猪出来的就杀猪来吃,杀牛的边杀边哭,杀完明年开春怎么搞?但是也只能过一天算一天,不杀来吃马上就要饿死。”
“有些人想问我们借米,我爷老(爸爸)讲,要是在屋,莫讲借一瓢,借一斗我都借给你,在这里没得办法哦,我们家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还好我两个哥哥一个16岁一个18岁,高高大大的,他们没米的不敢抢。”
“小娃崽和老人家就造孽哦,有两个还吃到奶的小娃崽没带到“拽”去了(死了丢去),娘没饭吃没有奶水,被窝又湿,又挨冷,发点烧,他们讲要是在屋里头去捡点草药吃肯定不会死,但是在这里就没得办法了,我们爷老看见太造孽,还杀只鸡我们自己吃,给娃崽喝点鸡汤泡饭,都还是救不了……
有个奶老(老太婆)就因为在山上又冷又饿,挨冷死饿死了。下葬时别讲有棺材,连香纸都没得,还好有人拿到锄头去,直接挖个坑卷点黄毛草就埋去了……”
幸好没得好久,反正米还没吃完,当然也是细到细到吃的(省着吃),就听讲日本鬼子走了,可以回去了。
回家一看,喊死了,死日本鬼好嚣的,有干柴火他不烧,他拆门窗来烧。水井他拿石头古泥巴填去。油坛里头满满一坛茶油,他窝几泡屎在里头。
田里头的红薯,包米,甘蔗,放出去的浪猪,全部挨日本鬼“遭”(指故意破坏类的浪费)完去。日本鬼杀死猪牛,他不吃头不吃肚付(下水),故意放在堂屋里头给它起蛆,臭得我们回去扫干净拿水洗撒石灰都没得用,一个月都还是臭的……
第二年开春,因为有几家人,牛啊,猪啊,谷子啊,什么都挨日本鬼搞去了。一样没得,亲戚也帮不到,没得办法只能出去讨饭逃荒。有家人他那个崽那时9岁,晓不得愁,一边走出门还一边吹哨子,挨他爷老拿棍子下力“拽两拽”(敲两下)……
我的眼睛也是那时候搞瞎的,在山高头挨树条弹着,又有那么巧,弹着一只就得了嘛!同时弹着两只,又没得药,弹着那时也没瞎,眼睛肿罢,时时出眼泪,后尾回家,去捡草药吃,好蛮多了的。那个晓得那时一点不懂,看见菜园里头还有点芥菜没挨日本鬼搞着。嫩嫩的,就掐回家煮菜吃,吃了之后眼睛痛得喊死,滚天滚地的。我们爷老又去捡那个草药我吃,就吃不和了(吃了没好转)。痛了三天三夜,就彻底瞎了。唉!这也是我的命哦……说罢,外婆长长的叹了口气。
备注:(为了保持“故事”的原味,作者尽量用当时曾仕湖外婆的原话。外婆过世的时候,曾仕湖已经11岁了,这个故事曾仕湖至少听了十遍,所以哪怕差不多30年之后,曾仕湖回忆当时讲故事的情景,外婆的原话,仍然历历在目,甚至当时的口气语气都还记得。只有“芥菜”不敢保证,或许是韭菜,因为读音相似。至于吃了芥菜或者韭菜能让红肿的眼睛瞎则需要问医学工作者了,百度估计查不了。)
哪怕是1999年时候的曾仕湖,虽然是能清楚的记得这段故事。但是还不能从这段绝对真实的“故事”之中,透析出他外婆所生活时代的社会问题。当然,这不怪他,他还太小,虽然有那么点小天赋能看透他需要考试范围的功课题目。但对于无比复杂的社会,他还太嫩……
形同虚设的国防,毫无战斗力的军队,毫无组织能力和事后救济能力的政府,极其落后的医疗条件,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的普通老百姓……
这不是某人,某家,某村,某地的老百姓的苦难,而是那个时代所有中国普通老百姓的苦难,整个中华民族的苦难……
所以后来每当听到:“在国民党治下今天会更好,你看台湾多富”等言论时,曾仕湖就想在当场狠狠地骂娘,再加句“你应该去走走日本鬼”。
20年后,有次曾仕湖在电视上看新闻联播,看到中国的辽宁号航母编队雄壮威武的游曳在中国的东海,南海。止不住热泪盈眶,心想:只要我大中国不内乱,不分裂,任何侵略者都休想再踏入我中华圣土半步,外婆她们那一代人的苦难将永远不会在中华神州上重演。
“外婆,那你又是怎么嫁到外公家的呀?”小仕湖对什么都好奇,忍不住又问。
我14岁那时眼睛就瞎了,本来我爷老帮我定了一门亲了的,准备第二年就过门,但是走完日本鬼我眼睛瞎后,人家就没要了,也怪不得人家,那个愿意要个瞎子,我见过那个后生,生得好“素丽”(帅)噢。
没人要那也不能在屋给爷老天天养到老啊,又过了两年,我瞎惯了,瞎了也摸得去做点事,屋里头的事我全部做得到,舂米,磨米粉……反正没要走路手上脚上的事都会做。才又有一家人来提亲,就是你外公。
他是跟娘下堂崽(寡妇改嫁叫下堂),比我大四岁。人又木,也是走日本鬼的时候挨跌进石灰窑底,跌拐个脚。后老子好看不起,房子田地一样没得,后老子就分个粪房给他住罢,天天就是去帮人家做长工短工才有饭吃。他讲他愿来我屋里头上门。
那时我头上有两个哥,那能招人上门,我爷老没得办法,就和他后老子商量,他后老子给点地,我爷老出钱出力,舂了一堂泥房子我们住,堂屋,灶门口(厨房),睡觉总是这堂房子。我爷老给了三四亩田给我们,他后老子一亩没给,就给了一个菜园。
我们两个种田,牛又没得,总是我哥我爷老他们来帮做犁耙,你外公他什么都不会做,人又懒得喊死,木得喊死。所以年年谷子都没够吃,就是割禾那两个月得吃米饭吃饱。平时就是吃红薯饭,芋头饭,木薯粑粑,七分红薯三分米,七分芋头三分米。还好我爷老可怜我,两个哥也看得开,就是掺那三分米都是他们给的……
没得几年就解放了,刚刚准备解放的时候,又出去走了一轮乱兵,听见讲国民党的兵败了,到处是一伙一伙的乱兵,见什么抢什么,没给就杀人。也是从北边来的,这轮因为有了走日本鬼的经验,个个怕得喊死,老早就跑进山,我是我哥老牵进山的,还是去躲日本鬼那点。(此段无史料佐证,但曾仕湖绝对保证亲耳所闻,估计是国民党已经被打散了,无建制,无组织的半兵半匪)。
这轮没躲几天,解放军就来了,但是我们分不清楚解放军还是国名党,反正看见穿黄军装带枪的都怕,不敢回去。
后尾就听见有些认得字的人讲了,路高头到处是传单,是解放军撒的。讲:“老乡们不要怕啊,我们是来保护你们的啊,你们快点出来莫耽误种田啊……”。我们才敢出山。
回到屋后,看见解放军好哦!就算是烧了点那家的柴火,也会写张字条在柴火高头。拿去问认得字的人讲,是解放军烧了我们好多好多柴火,该给好多钱,我们帮你放在那点那点,那时还是用“铜磊”,没是后尾用的“票子”……
土改后,田地就全部收回去给生产队,个个做事都是帮生产队做,我眼睛瞎,生产队就安排我舂米,天天舂米。你外公就安排帮队里头看牛,工分就是半个工,人家正常人一天12分,我们两个总是6分,两个人加起来得一个人的工分。
这时生活又强点点,强勉勉得吃饱。队里头年年靠工分分谷子,我们两个人的工分可以够吃七八个月。我又偷点米,我在我的衣服反面缝个大叉口(口袋)。舂米我估计旁边人都出工了,一点咳嗽声和脚步声都没得的时候,我就偷偷抓几抓,也不敢抓多,就是三四两最多半斤。再加点红薯就可以吃饱一年,加红薯也是加三分红薯七分米。除了“大炼钢铁”那两三年又挨饿,土改后基本上都没挨饿了。“大炼钢铁”那几年舂米有人在旁边守到,偷不到米。
我偷米从来没挨发现过,林村有打米机了,才没得舂的。安排我帮队里头搓麻绳。
外婆讲经历,讲到那年那年,是从不讲1949年,1973年等,她不懂,都是讲历次政治运动的名字。比如“解放那年”,“土改那年,大炼钢铁那年,“社教那年”,“复查那年”。小仕湖曾经问过外婆,什么叫做土改,什么叫做复查,什么叫做社教,外婆说她也不懂,当时听别人都这样讲,听工作组的这样讲。成年后曾仕湖只能凭当时的本地话读音,大概估计是这些字。知与作者。
外婆和外公都没有名字,外婆讲她爷老姓韦,她在家两个哥哥和他们村的人就叫他“小妹,小妹,”而嫁了外公后则叫“瞎子,瞎子”。外公本家姓什么无可籍考,连他自己都不懂别人何能懂,继父家姓李,从小叫“狗剩,狗剩”。曾仕湖见过他们的户口本,就是写着“李狗剩,韦小妹”。而曾仕湖妈妈因为外婆生她的时候刚刚满村桂花香,就叫做“桂花”。
读书的时候老师问她名字她说叫桂花,问她姓什么她说不知道,老师问那你“叔”,“婶”姓什么,她说叔姓李,婶姓韦,又问那你愿意姓李还是愿意姓韦,她说愿意姓韦,才有大名“韦桂花”。(改革开放以前,如果觉得自己命不够好,养不了小孩的人,不敢让小孩叫自己“爷”,“娘”。叫父母亲“叔”,“婶”。“哥”,“嫂”的都有。曾仕湖外婆生了六个小孩,但只带大曾仕湖妈妈一个。前面的全部夭折了。“爸爸”,“妈妈是曾仕湖他们这代人才这样叫的,70后基本都还叫爸妈叫做:“爷,娘”)……
当N年后曾仕湖、曾仕强要给当时因为贫穷而都是一口薄棺材就草草下葬,坟墓都因为棺材腐烂而塌陷进去显得异常孤寒和窄小的外公,外婆重新扩大坟墓,竖墓碑留纪念的时候。写墓碑文时却遇到了难题。曾仕湖妈妈只知道两老都卒于1992年,但是生年却不知道,一会说我婶56岁不在,一会说好像不对是63岁。都没办法准确告诉先生。至于名字,户口本上写的“韦小妹”,“李狗剩”。怎能书之“竹帛”让后世子孙长久纪念呢?
这时曾仕湖语惊四座,说:“外公生于民国15年,即西元1926年,亦即丙寅年。姓李氏,讳应敏。外婆生于民国19年,即西元1930年,亦即庚午年。姓韦氏,讳可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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