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我来看你了,你云哥哥也来看你了。”
说话的声音虽带着一丝虚弱和喑哑,落在寂静的夜里却出奇的温醇好听。
薛朝撩开宽大的风帽,任凭风吹起长发乱舞,他静静的立在墓前,垂着双眸看着墓碑,眼睛里看不清情绪,却在月色下微可见睫毛颤动。
这丝颤动脆弱而又悲伤,已泄露了他的情绪。
“元宵,这是你最喜欢吃的烤羊排,还有你素习爱吃的金丝软糕,糖画,龙须酥,还有你爱喝的果子酒,对了,今日我还带来了爷亲手为你做的长寿面,你尝尝好不好不吃。”
这时,另一个声音响起,云封一边说话,一边慢慢的从包袱里取出吃食,端端正正的在墓碑前摆放好。
说着,自己笑了一声,凑到墓碑前低低道,“我想这长寿面一定很难吃,你就给爷一个面子,稍微尝两口就行了。”
说话间,又拿出一个腰身细长的白玉酒壶和一个琉璃盏,倒了一盏晶莹剔透的果子酒摆放好,一个人絮絮道,“你再尝尝这果子酒,也是爷亲手酿的,虽然爷的厨艺不怎么样,可是他酿的酒却极好,你小子今晚有口福了。”
说着,说着,他的声音慢慢的带上了哭腔。
他极力忍住悲痛,抹了一把眼泪,另取了两个琉璃盏,先斟了一盏酒递给了薛朝,又自斟了一杯给自己。
云封悲伤道:“元宵,今日是你的生辰,你云哥哥祝你早日找个好人家投胎,来世做个逍遥快活之人。”
薛朝端着酒杯默了默,叹息一声道:“若有来世,不要再投身皇家。”
皇家最是无情地。
或许,元宵已经解脱了。
而他……
却还要泥足深陷,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解脱。
又或许解脱的时候,便是身死的时候。
他本不怕死,可是现在却有了牵挂。
孟黛黛……
你可知道,其实我是真心想娶你为妻的。
……
翌日清晨,风和日丽。
一辆青幄马车急驰在长平大街上,走到城西郊外一处巍巍而立的大宅前突然停了下来。
车帘一动,露出一张微微泛黄的脸来,正是易了容女扮男装的铁妞,她抬头朝着门头望了望,回头笑道:“姐……哦,公子,想不到这僻静郊外还有这么一处大宅子。”说完,又朝着四周看了看,叹道,“倒真是个好住处啊,有花有草,有山有水,还有小鸟儿在叫。”
孟九思笑道:“这里住着自封的国舅爷,自然是好地方。”说着,又从袖中掏出名刺和礼单递给铁妞道,“你拿着这个去敲门。”
她还是背着爹爹来了,昨晚跟爹爹说起这个计划时便知道爹爹一定不肯让她亲自去,所以话留了一半,她知道爹爹一定会责怪她,可是这是最快的解决办法,她相信自己和九歌一定能够蒙混过关,这些天,她跟九歌学着模仿人已学得有八九层像了。
铁妞接过名刺和礼单,跳下马车,三步并作两步很快就走到府门口,伸手握住金漆兽面锡环敲了敲,门一响,就从里面探出一个漆黑的脑袋来,先是上下将铁妞打量了几眼,见她虽是小厮打扮,衣着倒还算精致,方睥睨着她甚是轻蔑道:“你是何人,何故敲门?”
铁妞笑着拱手道:“我家公子有急事要求见国舅爷。”
“哼,你以为我家国舅爷是谁想见就能见得吗?”
铁妞忙笑眯眯的从袖子里拿出一袋银子,递给了他:“还请管家行个方便,我家公子真有急事,若耽搁久了,恐怕就来不及了。”
家丁见她说的如此慎重,心里有些犯嘀咕,伸手接过银子在手里掂了掂,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容:“还算你懂规矩,可有名刺?”
“有有有。”铁妞将名刺和礼单一起递了过去,“不仅有名刺,还有一份大礼呢。”
“大礼?”家丁疑惑的看了看礼单,也没敢打开看,只说了一声。“你且先等着吧!”
说完,大门一关就离开了,过了一会儿,这家丁便返回,这一次,态度又好了许多,将孟九思和铁妞一起迎进了前厅。
这前厅布置的金碧辉煌,就差用全用金子来打造了,连摆在墙角不起眼处花架上的盆景也是黄澄澄,亮闪闪的金牡丹,生生要闪瞎人的眼睛。
铁妞一眼看到这么多黄金,两眼放光,恨不能打个包袱一起带走才好。
就在这时,从屏风后头响起一个男人清嗓子的声音:“哼哼,是谁有这么大口气,一出手就要送给本国舅爷十万两黄金呀?”
说话间,就滚出一个黑褐色的圆球来,一只手摸着八字胡须盯着孟九思瞧了瞧,也不知是因为生的太胖,将眼睛挤到没有了,还是本就眼睛生得小,一对眼睛就像一条缝似的,也看不清是睁着还是闭着。
孟九思前世见过这位国舅爷,因为身体太过肥胖,在皇宫筵席上起身敬酒时,一不小心身体卡在椅子上起不来,当时闹了好大的笑话。
这位国舅爷姓涂,原名涂尨,尨是狗的意思,后来做了国舅爷之后嫌弃这名字上不了台面,便改名为涂鑫,字三金。
本也算是有钱人家的公子,家里是经商的,只可惜他打小生的有些蠢笨,还是个纨绔子弟,干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剩,后又突然遭逢家道变故,只能依靠寡母,妹妹过着一贫如洗的日子,这激发了他对钱财异常的渴求。
后来妹妹进宫选秀,颇得皇上恩宠,不过几年时光一跃而成惠妃。
他一朝咸鱼翻身,赎回了祖宅,过上了土皇帝般的滋润日子,前来送礼巴结之人更是络绎不绝,但一出手就是黄金十万两的,真如凤毛麟角。
想着,孟九思迎上前,笑着施礼道:“在下孔亮,见过国舅爷。”
花堂德和郭本一再勾结陷害爹爹,她早就命人盯着花郭两府了,功夫不负有心人,她终于打探到花府有一个姓孔名亮的幕客很得花堂德信任,而花堂德针对爹爹行的那些阴谋诡计,大多出自这位孔亮之手。
因为永明县主之事,福安公主深受打击,整个人几乎垮了,花堂德本也伤心不已,未料无心插柳柳成荫,他偷偷养的外室竟然在这时候有了身孕,这无疑于天赐孩儿。
花堂德重拾信心,想着要重振花府,只是皇上已然对福安失去了耐心,想来想去,想到了结交他素来很瞧不上的涂鑫,毕竟现在除了慎夫人和阴贵妃,就是惠妃最得宠了,而且惠妃也有了身孕。
于是,便命府中幕客先来探探路子,孔亮出府之后并未直接赶到涂府,而是先去见了自己的情人春娘,这原也是她计划好的。
她早已收买了春娘,趁着两人你侬我侬之时,春娘将他迷翻在地,她才好取而代之,搜了他的名刺前往涂府。
也幸好这孔亮本就生的瘦小不堪,她才能模仿。
涂鑫裂开嘴轻笑了一声,眯缝的眼睛闪着亮光,似傲慢似怀疑似贪婪,他一屁股坐了下来,用小指甲盖捋了捋了胡须道:“你一个小小的花府幕客能有这么大手笔?”
孟九思笑道:“我一个幕客自然不能有这么大手笔,我是奉我家主子命前来求见国舅爷的!”
“你家主子?”涂鑫抬着头,眯着眼睛不动声色的盯着孟九思,轻蔑的嗤笑一声,“虽然本国舅爷与你主子并没有什么往来,但也知道如今公主府已失了皇上宠信,哪里还能轻易拿出十万两黄金,即使真能拿得出来,又为何无缘无故的送给本国舅爷这么多黄金?”
“我家主子现在的确拿不出十万两黄金……”
“什么?”涂鑫捋胡须的手一顿,瞬间拍案而起,满脸愤色,“你找死呢,敢玩老子……”
“国舅爷息怒,今日我带来的何至十万两黄金,百万千万都不至。”孟九思不急不徐的淡淡一笑。
涂鑫怒色未减:“你故弄玄虚到底想作甚?”
“不知国舅爷是想做得长长久久呢,还是昙花一现?”
“此话何意?”
孟九思看了一下四周,涂鑫会意,连忙屏退下人,孟九思方道:“明人不说暗话,皇上在一日,宠爱惠妃娘娘一日,国舅爷才能做一日的国舅爷,倘若他朝皇上退位,亦或娘娘失了宠,国舅爷的位置还能做的稳吗?”
涂鑫面色一变,没有立刻回答孟九思的话,而是重新落座,眯着两眼若有所思的凝视着她,暗自思忖着她话中之意。
孟九思继续道:“惠妃娘娘如今已有了身孕,倘若生下皇子,那国舅爷和娘娘都有望了,只是……”
这一次,她故意停住没再说。
涂鑫却忍耐不住了,连忙倾身问道:“只是什么?”
孟九思不无惋惜的叹道:“只是本朝兄终弟及,又有郭尚书人等暗中支持辅助端王爷,恐怕到时……”
她微微挑了一下眉稍,“国舅爷细想想,若真等到了那一天,国舅爷和娘娘焉能有好?到时损失的何至十万两黄金,怕是百万千万都不至。”说完,环视了一下四周,又叹道,“这真是一座金碧辉煌的好宅子呀,国舅爷好不容易才赎了回来,不想有朝一日又弄没了吧?”
涂鑫心中一跳,小时侯突遭家中变故,让他早就明白了一件事,谁也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今日他还是国舅爷,说不定明日就成了街头乞丐,所以,他才会拼命的敛财,尽情的享受,为的就是怕有朝一日再遭变故。
可是他始终明白一件事,如果妹妹这颗大树倒了,他就是敛再多的财恐怕也保不住,所以每每会从噩梦中惊醒。
刚刚听了孟九思之言,恍如昨日重现,房子被抢了,钱财被抢了,他又变回那个一无所有的穷光蛋。
他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孟九思,孟九思又道:“宅子没了是小,恐怕到时国舅爷连性命都要丢了,一年前国舅爷不是还和端王府因为一块地起了争执吗?”
涂鑫面色又是狠狠一变,其实与他争的也不是端王爷,而是端王府的一个家奴。
到最后,他竟然连端王府的一个家奴都没争得过,想想肺都要气炸了,许是连上天都瞧不过眼,叫他的混球儿子被人杀了。
倘若端王真做了皇帝,哪里还能有他的好日子过?
且不说他和端王之间有过节,只说妹妹若生下皇子,端王怎么可能容忍皇子活着?
想当初,先皇的儿子不也莫名其妙的死了么?还有先皇后,死的就更惨了。
他急得正要说话,忽然想到了什么,捋着胡须狐疑的盯着孟九思。
“谁不知道你家主子和郭尚书秤不离砣,砣不离秤,好的跟穿了一条裤子似的,郭尚书暗中支持辅助端王,你家主子自然也和他们是同一条心,怎好心的为本国舅爷着想起来了?再说了……”
他顿了顿,“福安公主和端王可是亲兄妹,她的心自然也是要向着端王的。”
孟九思笑道:“这世上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唯利益二字是永远,还有,皇家哪有什么真正的兄妹,不过也是利益二字。”
涂鑫深为赞同的点点头:“这句话你倒说对了,唯有利益才是永远,不过,我实在想不通,你主子有什么理由要找本国舅爷?”说完,又看了一看旁边的坐位,脸上有了几分和悦之色,“孔先生坐下说话。”
孟九思依言坐下,平静道:“国舅爷不知道,公主虽与端王是兄妹,可是端王却丝毫不念及兄妹之情,在公主府遭难需要钱的时候,公主连面子都舍了,亲自去端王府借钱,结果端王却成了铁公鸡,公主早就灰心了。”
“还有这等事?当真是天家无情啊!”叹息间,涂鑫眼珠一转,看着孟九思道,“本国舅还听闻公主与阴贵妃娘娘交好,她怎么不找阴贵妃娘娘去,连皇子都是现成的。”
“别提阴贵妃了,几次三番利用公主殿下,出了事,她脖子一缩当好人去了,却让公主成了垫背的,不然,公主怎么会失了皇上的信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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