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进抬头,看到一个身着素白软纱的美貌少女出了偏院,上了长廊。
是白铃兰。
白铃兰也看到了唐进,明显一怔。
那日韩叶和封长情表示要离开之后,白铃兰又不想走,就借着身体不适一直拖着,巧的是,似乎连老天爷也帮着她一样,后来她竟真的染了风寒,病情不轻不重,却足以让韩叶取消行程。
她想来想去,除了于氏这条路,她没有别的路可走,只要先哄的于氏高兴了,再和唐进表明身份,就能在这唐府名正言顺的走动,甚至还可以要求住到军营里去,自己样貌极好,到时候用些心思,不愁唐进不拜倒在她石榴裙下。
于是借着陪韩叶帮于氏诊病的功夫,她已经成了偏院的常客,并且和于氏已经能说得上话。
她没想到今天会见到唐进,眼神有些慌乱,福了福身:“唐公子……”
唐进看着她,本就浮躁的心情越发糟糕。
这个女人出入于氏的偏院为了什么,他简直不要太清楚。
而他眼眸之中的冷意看在白铃兰眼里,倒引得她心跳加速,就是这幅生人勿进又嗜血冷漠的表情,勾的她移不开眼睛。
“我——”白铃兰想说点什么。
唐进却忽然道:“你当真不认识我了吗?”
白铃兰怔住:“什么?”
唐进勾唇冷笑,慢慢朝着白铃兰走过去。
白铃兰心头一跳,耳根不受控制的发红,被他那强烈的气势迫的下意识往后退了一大步,心中也是警铃大作。
他在说什么?
他又要做什么?
唐进停在她面前三步远处,唇角的冷笑变得阴翳又深沉:“白小姐,你还记得当初在海陵医馆后的巷子里,踩你脸的那个傻子吗?”
白铃兰只觉得脑子里轰隆一声巨响,瞪着唐进脸色惨白。
莫怪一直觉得唐进那么眼熟。
只是当时的阿静单纯,额前还有厚厚的刘海挡着,如今的男子却阴翳深沉,一双眼睛如悠潭,明明是相似的五官,却有天差地别的气质,她竟然完全没看出来那是同一个人!
他认得她,必定也知道自己曾和他说过亲,却任由自己扮做医女……就像个跳梁小丑一样!
“唐少爷。”
不知何时到来的韩叶快步走了上来,顾不得避嫌,把白铃兰拉过,挡在自己身后,“如果兰姑娘有什么得罪的,还请唐少爷看在我的面子上不要介意。”
“不会。”唐进收起浑身冷厉,淡漠的道:“只是因为韩先生帮我母亲调理身子,这会过来正好看到兰姑娘出来,问了两句罢了。”
韩叶道:“原来是这样……夫人体寒和惊梦之症已经有所好转,这病要长时间调养,但是兰姑娘在漳州还有些要紧事情要处理,所以韩叶想明日先送兰姑娘回漳州再回来。”
唐进淡淡看了白铃兰一眼,一抹冷意从眼底闪过,“韩先生不是我的家奴,是我请来帮忙的贵客,在这唐府只管来去自如。”
“多谢唐公子。”
唐进错开他们,就朝着偏院走去。
韩叶关心的问:“没事吧?”
白铃兰惊魂未定的摇摇头。
韩叶道:“我明天先送你回漳州,到了漳州,你也自在些。”
白铃兰此时求之不得,赶忙点头。
……
唐进到了偏院门口,却没走进去。
站在这个位置,正好能看到于氏坐在院子里的大树下面在做针线,她背对着唐进,背脊略微有些弯曲,梳着简单的堕马髻,除了固定发髻的一只素银簪子,再不见别的首饰。
印象中,于氏总是一副朴素的样子。
以前那些他早就忘记的细节涌入了脑海之中。
在他很小的时候,母子两人就被丢在这偏院,每个月的月俸不多,于氏要做些缝补的事情补贴生活,有时候还要为那些奴才做缝补的事情,当时他只觉得母亲懦弱,连奴才都能欺负到他们头上来。
后来唐薇把他接了出去。
唐薇必定心里也是极看不起于氏的,虽从未明着说于氏如何不好,但偶尔说起于氏那不耐烦的嫌弃的口气,足以对唐进潜移默化。
唐进像崇拜英雄一样崇拜唐薇,前世,少年热血之时,就觉得唐薇是他唯一的亲人,是值得用命去保护的亲人,如今方知自己当初是有多傻。
在他的成长中,于氏也许无为,却已然尽了自己最大的力,受了最多的苦,甚至自己这个儿子连看都不愿意看她一眼。
无数的懊悔涌入心头,唐进心底生出逃跑的冲动。
两世浮沉,这是第一次。
可他脚底下却生了根,到底没有转身离开。
他不该逃避。
院子里沏茶的侍画咦了一声。
于氏抬头看她,又顺着她的视线回头,只瞧了一眼,忽然痛呼一声,惊慌失措的站起身来。
唐进有些狼狈,僵了僵。
抱琴惊呼:“夫人,你的手!”
方才于氏回头的时候,正在用剪刀,这一惊之下,剪刀就剪到了手指。
于氏无措的用手帕把手裹了个严实,小心翼翼的看着唐进,尽量让自己不那么糟糕,用自认为最慈爱的声音道:“进儿,你来了……”
唐进喉头滚动半晌,只吐出一个单音来:“嗯。”
衣袖下,他拳头握了握,迈步走了进去。
抱琴和侍画识趣的退了出去。
于氏受宠若惊,连忙拨拉着针线篮子,又去擦一旁的石凳子,却因为太过着急,针线篮子打翻了,她又连忙蹲下身子去捡东西。
唐进快速附身把东西捡好,放在篮子里。
于氏把手蜷到了衣袖下,想看他,又怕他厌烦,不敢看。想说话,又不知道说什么。
唐进也不知道说什么,两个人坐在石桌边,气氛冷的诡异。
最后,还是于氏打破了沉默,“你来了,那小游呢……她说是你的朋友……”
“她等会就来。”
唐进看了她紧紧搅住的手一眼,月白色的帕子上已经渗出了血,伤势必定不轻。
他取了随身的伤药出来,放在石桌上,“这药很好,你……快敷上吧。”
“好……好……”于氏慌乱的点头,把帕子拿开,又把药胡乱撒在手指上,快速用帕子缠了起来。
她小心翼翼的看着唐进,试探着道:“你吃了吗?”
“嗯。”
“那我给你泡茶……”
“不必了,你手还伤着。”
于氏本想说不妨事,又咽了下去。
“那你……”
瞧着她小心翼翼的试探还带着几分讨好的眼神,唐进喉头一梗,冲口而出:“娘——”
于氏僵住,只觉一股酸气冒上,眼眶当即就湿润了。
府中变化,以及常州的一些事情,最近抱琴和侍画多少和她说了一点,她没想到如今唐进这般能干,已经执掌常州营,还有家中,这偏院被修缮了,用度提了好几个档次,虽然她不出门,却也明显的感觉进出的下人变得十分的恭敬,尤其是那新总管谭成章,态度恭敬的仿佛她就是这唐府的当家主母一样。
她虽然胆小,但却不是傻得,这些改变,必定都是进儿的功劳。
这些年她和进儿母子关系淡薄,一年也见不到几次,但她不怨。
她在这偏院受苦十年,实在是护不住进儿,进儿要是跟着她,就要一直在这偏院里虚耗时光,所以当初唐薇带他走的时候,她心里再多的不舍,也全咽进了肚子里。
从他被唐薇接走之后,那数的出来的几次碰见,他都是冷淡的冰凉的看她一眼就走,或许根本没看到她,苦水她一个人咽了下去,从未想过,有一日还能听到他唤自己一声娘。
眼泪不受控制的溢出眼眶,她看着僵硬的唐进,知道他这一声呼唤的真心。
于氏抬起手,迟疑的摸上了他的发顶,就像当初很小的时候一样,唇角弯弯:“好孩子。”
唐进也觉得喉头一梗,用力的眨了一下眼睛,眨去了眸中涩意。
……
小刺猬受罚,一直用那哀求的眼神看封长情,那小子,现在也不知哪学的,那眼神哀怨又可怜,她怕他再多看几眼,自己就要忍不住多管闲事,可她管了这闲事也是没办法安排小刺猬,索性坐了一阵子就出来了。
唐府如今唐海不在,唐素唐恒又都养病,这重阳也没怎么过多准备,只置办了许多品种的菊,下人们排着队搬去各个主子的院子里,有点过节的气氛。
封长情走在长廊上,不知不觉却是到了清晖园的门口。
此时正值下午,清晖园开着门,封长情看到一个一身白衣的病弱公子站在廊下,拿着鱼食喂着池中的锦鲤。
要说唐海当初对唐恒是真的寄予厚望,唐恒病了,便请来无数名医为他诊治,其中有一个大夫说,清幽的环境能让心情变好,说不定这病也会有起色,唐海便立即花了万两银子重修清晖园,虽是个不大的园子,却是亭台楼阁,莲池水榭一处不差,还买了据说能旺气运的鱼苗,期盼唐恒喂鱼喂的把病也喂好了,却没想到,锦鲤繁衍了无数次,他病情却越来越严重,每年最热的时候,甚至下不了床。
唐进同样也是唐海的儿子,待遇却是天差地别。
他那么聪明勤奋,如若唐海用哪怕对唐恒一分的心思对唐进……
“谁在那里?”低哑之中带着磁性的声音响了起来,唐恒歪头朝外看来。
封长情回过神,要跑开的话似乎显得不那么礼貌,便站在门口点了点头。
唐恒没见过她,怔了一下,“你是……”
封长情微笑道:“我是府中客人,迷路了,这就告辞。”说完拱了拱手,转身便离开了。
客人?
唐恒眸心一动。
这唐家,如今哪有什么客人,且看封长情刚才的穿着和动作……他视线复杂的瞧着空无一人的门口。
“原来是她。”
出来之后,封长情也没再乱跑乱转,她想着唐进和于氏可能需要好一阵子时间联络母子感情,便到了花园里的亭子里坐下,等一阵子再去偏院。
常州气候好,虽是重阳了,却依旧百花吐艳,气象极好。
封长情看着那些叫不上名的花,忽然有些想念海陵,也不知道钟小蝶和封毅他们,现在在忙些什么,宋婆婆夫妇的身子好些了没有……
不远处有脚步声响起。
封长情抬头看去,却是韩叶带着白铃兰主仆正过了月洞门。
那叫翠竹的丫头眼尖,一下就看到了封长情,惊的瞪大了眼睛,“你你你……你怎么在这?!”
而一旁的白铃兰唇角抖动,瞪着封长情的视线活像是见了鬼。
“这位姑娘是……”韩叶奇怪的看了封长情一眼,没反应过来她的身份。
白铃兰僵硬的扯了一下唇角,能在唐府出现,再加上她一直觉得那个游姑娘的身形背影熟悉,而且说话声音也熟悉,结合那会儿看到唐进,她大概猜出那个丑陋的游姑娘就是当初的封长情,此时一点也不想在唐家逗留,看着韩叶:“我……我有些不舒服……咱们先走吧。”
“怎么了?”韩叶果然担心的看着她,“那快走吧。”说完冲封长情点了点头。
封长情忽然起了坏心眼。
她站起身来:“刚还不是很好么,怎么忽然就不舒服了?”
这声音……
韩叶怔了一下,眼中闪过惊艳:“你是……游姑娘?”
封长情笑着走上前去,“是我。”她看着白铃兰,笑眯眯道:“咱们挺有缘啊,没想到在常州也能见到。”
白铃兰僵硬的道:“我……我不认识你。”
“是吗?可我瞧着你很像我在海陵认识的一个人。”
白铃兰强笑道:“姑娘认错了。”
以前她还能仗着海陵王府小姐的身份对封长情做点什么,现在却只能任由封长情搓圆捏扁,如果封长情要报当初的仇她怎么可能是她的对手!
她现在什么都不是,连生活都是韩叶在保障,韩叶就是她的唯一保护伞,如果被韩叶知道自己以前是那么恶毒的人,那自己连这唯一的保护伞都要丢掉了。
她绷着身子,眼睛里甚至还带着几分祈求的看着封长情。
封长情微微挑眉,若有所悟的看了韩叶一眼,淡淡道:“哦,或许是认错了吧。”
白铃兰暗暗松了一口气。
韩叶说明情况,就带着白铃兰离开了。
出了院子,上了马车,韩叶安慰道:“你别担心,这个游姑娘性子不错,既然当面没拆穿,过后就不会再去和旁人说。”
他觉得封长情和白铃兰两人必定是认识的,白铃兰坚持否认,是为保护海陵王府的面子,毕竟海陵王府的小姐屈尊在别人府上做医女,怎么说都不好听,再则,也是维护他们的名声,他们孤男寡女住在一个院子里,怎么说的过去?
白铃兰咬着唇,没说话。
韩叶又道:“给师傅的书信已经去了一个月了,相信回信马上就能到,你不要着急,师傅在白世子面前是说得上话的,只要他开口,你便能回去海陵了。”
白铃兰忽然转过脸,复杂的看着他。
韩叶道:“我知道你想很想回海陵,我帮你。”
白铃兰看着他斯文的脸,只觉得心里五味杂陈,僵硬的说了一句:“那就多谢了。”
……
唐进在偏院待了好一阵子,却没看到封长情过来,便招呼抱琴去将人找来。
于氏对唐进的改变还有些不敢置信,说话时候也是小心翼翼:“小游……我是说,那个姑娘,她说是你的朋友。”
唐进点点头,“海陵认识的。”
于氏又道:“那个兰姑娘也说是你和小游的朋友……”
于氏虽胆小,倒并不蠢。
白铃兰这段日子在她跟前晃悠,瞧着一副乖巧可人温柔婉约的样子,实则那一双眼睛却透着算计,于氏明白的很,自己一个无人问津的老婆子,有什么可算计的,那算计自然是和唐进有关的。
唐进淡漠的道:“不相干的人罢了。”
说完,唐进又补充道:“小游和她不一样,她对我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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