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茂观阅奏章的时候,崔瀚停下了进言。
他安静地坐在榻上,一边等待蒲茂看完,一边注意蒲茂的神色。
大概奏章不长,蒲茂很快就看完了。
把奏章放到案上,蒲茂眉间忧色难掩。不过因为崔瀚正在说的事情还没说完,为了表示对崔瀚的尊重,蒲茂就暂时没有提蝗灾此事,说道:“崔公,请你接着说。”
崔瀚应了声“是”,便继续说道:“大王,把关中的国人迁到豫、冀、并、幽、徐等州,长远来看,的确是有助於稳固这些地方,但是臣方才言及的那些幽、冀各地近来之现象,却也不可轻视啊。大王,伪魏虽然强盛一时,而亡之忽焉,大王的天兵一到,偌大之伪魏就冰融雪化,究其缘故,慕容鲜卑诸部残虐不仁,驱虎牧羊,欺压别种诸胡以及华人,是一个重要的原因。前车之鉴未远,臣以为,大秦可万万不能再蹈其覆辙!
“是以,臣愚见,幽州、冀州各地,尤其幽州,此州北邻拓跋、乌桓等部,本就是鲜卑、乌桓诸部聚居之所,慕容瞻现又盘踞辽东,新迁到至幽州境内的国人诸部强夺鲜卑等部的草场之事,大王务必要谨慎处置!”
蒲茂沉吟了下,问道:“崔公所言甚是。孤即日便下诏苟雄,严加斥责,令他不许偏袒国人,再有争夺草场此类的纠纷,必须秉公处理,如何?”
崔瀚美姿容,清须飘洒颔下,此刻跪坐榻上,但见他朗目如星,身姿笔直,端得是一表人才。专门求见蒲茂,入宫上禀听来的幽州、冀州等地之“国人”欺凌鲜卑、唐人此事,崔瀚为的不只是请蒲茂下旨训责苟雄。他说道:“臣愚见,单仅如此,或尚不足。”
蒲茂虚心地请教崔瀚,说道:“公有什么好的建议?”
崔瀚说道:“臣闻之,国家之安,在德不在险。恃德者昌,恃力者亡,此不易之道也。今幽冀各地,大王虽是以兵而取之,然若欲守之,臣愚以为,必得以德乃可。”
蒲茂深以为然,颔首说道:“不错!崔公,那孤怎么做,才能以德守之?”
“以德守之,就要行德政。”
蒲茂说道:“孤之政,不谓德乎?”
“大王崇仁义,重名教,大王之政,自然德政。可是大王,不能只朝廷制定了政措就算完事,要想使大王的德政真正地能够惠及万民,最终还是得靠各级的官吏来执行。”
蒲茂点了点头,随口引用《墨子》中的一句话,说道:“‘夫尚贤者,政之本也。’”接着说道,“孟师尝屡与孤言,治国之道,首先在於得贤。崔公,你此话与孟师所言之理,正是相合!”
“孟公高瞻远瞩,臣不敢比之。大王,总之,臣以为,要想使大王的德政落实,就必须得有贤士为大王执行。”
蒲茂抚须而笑,说道:“孤知道了,崔公定是有贤要举了?公请言之,孤一定重用。”
“回大王的话,臣一人之力,便是竭尽所能的察贤,料也难以为大王发现几个可用之才。因是,臣愚见,最好的察贤、得贤之法,非是臣为大王举贤。”
蒲茂说道:“哦?那什么才是最好的得贤之法?”
“九品官人法,便是最好的得贤之法。”
蒲茂说道:“九品官人法?崔公,此法我大秦早已在用了啊。”
不止蒲秦,包括慕容氏的魏国,不同程度地都有因循唐制,施行九品官人法。当然,施行归施行,效果怎么样,那就是另当别论了。
崔瀚说道:“回大王的话,此法国朝虽早已在用,但以臣观之,收效却颇微也。效果之所以不太好,臣以为不外乎两个原因。”
“哪两个原因?”
崔瀚说道:“一则,国朝之此法,只面向华士,国人勋贵则不在此法的包含之列;二者,由此法而入仕的华士,即便是高品之士,起家官亦往往卑微。因此两故,恕臣直言,此法在国朝虽早已行之,实际上却形同虚设!”
“崔公,你说的这两个问题,孤早前曾向孟师提出过。当时,孤有意给国人勋贵也评定品级,把之亦括入此法之中,并提高高品之士的起家官品级,但是孟师没有同意。”
崔瀚问道:“孟公不赞成么?敢问大王,是为何故?”
“孟师说,若按孤意行之,国人勋贵必会群起反对,值此天下未定之际,如果因此引起国中的不稳,反而不妥,因是孟师不赞同。”
崔瀚说道:“原来如此。大王,孟公的确是卓识远见。孟公的意见,臣赞同。现下确实还不是真正施行九品官人法的时候,但是大王,臣愚见,却不妨可在豫、冀、并、幽、徐等这些新得之州中,配合三长制的施行,将此制进一步地推行开来。”
“公的意思是?”
崔瀚说道:“伪魏尽管也施行了此法,可伪魏的此法只不过是个样子活儿。伪魏之时,华士无论乡品高低,俱皆只能沉沦浊官下僚;今我国朝若能在豫、冀等州对他们进行恩用,或任朝中,或委郡县,则大王不但可以此尽收豫、冀等州之士心,且‘以德守之’也就足能做到了!”
稍微停了下,等蒲茂把他的这话消化罢了,崔瀚跟着又说道,“北地新得诸州的郡县长吏,目前还有不少是伪魏时的旧官,其中颇有贪暴,甚至心怀伪魏者,借此机会,把他们革除,对我大秦来说,也是长远有利的一件好事。”
豫州、冀州等是新得之地,氐羌贵族在这里的势力和影响力目前还都不大,那么在这些新得之地较为深入地推行九品官人法,所遇到的阻力应该就会小些。
蒲茂认真思索。
崔瀚说道:“同时,可以在朝中循序渐进的,先复五等之爵,继而分定族姓。等到族姓分定,则此九品官人之法,自然而然地也就能在国朝全面行之了。”
“先复五等,分定族姓”,这是崔瀚一贯的政治主张。
之前,他就对孟朗说过他的这个主张,孟朗是赞成的,只不过还是“国人勋贵权势犹重,阻力必会很大”的此个原因,直到孟朗病死,崔瀚的这一主张也还没有正式提上落实的日程。
崔瀚语声清朗,吐字清晰,听他说话,类似享受。
蒲茂诚恳地说道:“崔公,公此‘先复五等,分定族姓’之政议,孤是久闻的了,亦早就想在我大秦施行,可是孟师对此,也是认为现在还不到时候。”
“大王,‘分定族姓’确乎是不到时候,然臣愚见,‘先定五等’,却可行矣。”
蒲茂“哦”了声,说道:“此话怎讲?”
“一两年来,大王先后灭伪魏、羯奴,於此数战中,大王诸子、诸弟或留守京城、或征战疆场,分立显功;而又大秦今日之盛,皆因大王之神武也!遍观古今,德仁、武功如大王者,鲜矣!凭此盛隆之望,按功行封赏之事,定五等之爵,何人能有异议?”
五等,即是五等爵位。
“定五等爵”的关键,不在於效仿中原制度,确定五个爵位的等级。
事实上,魏也好、秦也好,都已是有公、侯之爵了的。
崔瀚此议的关键,重点是在效仿唐制,通过五等爵,来确立宗室在政治、军事上最高的地位和权力,从而削弱其它如苟、仇、齐等氐羌各部贵酋的权力。
换言之,简单说,就是把还保留有部落联盟残余痕迹的胡人政权,变成中原式的集权政权,保证天子的绝对权威。
——在保证了天子的绝对权威之后,再以“分定族姓”的办法,来保证高品贵族的参政、议政权,最终形成天子为主,高品贵族辅政的政权形式。
如果联系到令狐乐、陈不才对“伦常”的那些讨论言语,这,就是伦常纲纪。
整个社会的所有人,自此告别混乱,尊卑有序、上下有别。
崔瀚的这番话,尤其是夸赞蒲茂的那两句,很有气势。
蒲茂自得抚须,说道:“大秦能有今日,非孤一人之功也。设无孟师,孤无今日!大秦无今日!”想起孟朗的教诲、功劳,自得之情略去,不觉感伤,说道,“却惜乎海内未定,孟师已逝!”旋即振奋,热烈地看着崔瀚,说道,“好在孤尚有公!孟师曾言,公之才略,不在孟师之下!有公助孤,天下不愁定也!
“……崔公,就按公言,孤明日降旨,令冀、豫等州为孤举荐贤德的高品华士,叫吏部授与清官,或任郡县;至於五等爵此议,下次朝会的时候,孤就提出来,令仇畏牵头,组织大臣聚商!”
崔瀚离榻起身,下拜殿中,诚心实意地说道:“大王圣明!”
“崔公请起!”
崔瀚起身,坐回榻上后,迟疑稍顷,望了下蒲茂刚才放到案上的奏折,问道:“敢问大王,方才送进来的那到奏折,报的可是蝗灾此事么?”
“是啊。天水郡的蝗灾日渐严重,邻郡亦被波及。”蒲茂问崔瀚,说道,“公可有治蝗之策?”
崔瀚说道:“臣闻之,圣王遇灾而惧,修德正事,故能变灾为祥。为不使蝗灾蔓延,於今之计,臣愚见,大王宜以悔过之诚,谢告高穹,又以责躬之言,敷告下士,然后君臣相戒,痛自省改,如此,上天感之,蝗灾自弭。”
蒲茂听出了崔瀚的话意,说道:“公是建议孤下罪己诏?”
“臣斗胆,恳乞大王以苍生为重!”
蒲茂痛快应许,说道:“孤明天就下罪己诏!”
崔瀚忍不住再次起身,下拜赞颂:“大王圣明!”
“孟师遗书,言唐犹未失天命。比之唐主,孤何如也?”
“唐主庸碌,与大王较之,蓬蒿之比於青松也!”
……
崔瀚辞拜出宫后,蒲茂连着又批阅了数道奏本,直到近暮,才还寝宫。
吃罢晚膳,蒲茂想起好多天没见他的王后苟氏了,就命驾去苟氏宫中。
到了苟氏宫外,夜色已至,苟氏衣着俭朴,领着一大群粗衣布服的宫女拜迎。
进到无甚装饰的宫内,蒲茂坐下,抬眼看向苟氏。
却见苟氏尽管仪态温顺,眉眼间却如含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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