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无驹一个西域人,却怎么会在柔然军中为将?
这是因为,在莘迩西征,大破龟兹,设立沙州三营,自此把西域诸国再度彻底地纳入到定西的控制下之前,柔然以新一代的“漠北霸主”,匈奴的继承者自居,曾经几次经沙州或从东北边入侵西域的各国,并插手诸国的内政,培养出了一批亲近柔然的势力,於是在龟兹灭国、西域重归定西管制以后,就有些许不甘臣服的西域贵族潜逃出境,跑去了柔然,投靠匹檀。
龙无驹,即是其中之一。
龙这个姓,在中原不多见,在西域却是颇有,早在前代秦朝时就已经灭国,被并入车师后部的且弥国,其王室就以龙为姓,现仍为西域大国之一的焉耆,如今的王室也姓龙。
龙无驹自称是焉耆王族,至於他这话是不是真的,柔然人并不很清楚,而实际上,匹檀、温石兰等对此也不在乎,之所以重用龙无驹,说到底,看重的还是他本人的能力。
听了温石兰的命令,龙无驹爽快应诺。
便於当日,龙无驹引骑千人,离开了柔然骑兵主力的驻地,向西南而去,到黄河边上,改沿河西行,然后顺河南下,总计行程约四五百里,在三天后,进入到了河西边的漠区之内。
漠北地区不是只有草原,也有荒漠的,西域的大漠更多。
在这种地理环境中,龙无驹和他率领的柔然轻骑们都十分适应。
由擅长在沙漠中寻找水源的兵士,在漠中找到了一块小绿洲,龙无驹等便暂时在此驻扎。
除掉等定西兵马到后,断其归路这个任务以外,龙无驹等还有另一个不必多言,本属题中之义的任务,即是广撒斥候,向南边和西边的陇州方向查探,看能不能找到定西部队的行踪,如有所发现,便立即报与温石兰。
故是,龙无驹於选定了驻地后,就遣出了数十精明能干的斥候,或南或西,令各往去侦查。
却说这数十斥候之中,有一骑南下到了贺兰山麓,沿途都无发现,再往前行的话,就是定西境内的腾格里沙漠了,他正在犹疑,要不要继续深入,便在这天中午,方待打些猎物,做个吃食的时候,遥遥望见西边的黄沙漠海之上,炽热的夏日之下,若隐若现的出现了一支兵马。
他揉了揉眼,确定自己没有看错,慌忙上马,猎物也不打了,赶紧回去给龙无驹报讯。
这个当口,出现在沙漠上的军队,且是从西边而来的,根本不用想,只能是定西的部队了。
这个斥候判断得没错,这支兵马,的确是张韶所率,前来攻打朔方的定西大军。
就在那斥候掉头回程,急去禀报之时,却这支行军中的定西部队中,正发生了一起让主将张韶略微为难的事件。
要说这事件,倒不复杂。
时已五月,漠中高温难耐,军中用水短缺,一个军吏和一个骑士遂因为抢水,起了斗殴。
按理说来,同袍斗殴,按照军法处置就是,可让张韶为难就为难在,这斗殴双方的身份有点微妙,那军吏是他的部下,那个骑士,则是高延曹的部下。
在闻讯之当时,张韶就忙不迭地赶到现场。
只见争水的双方,一边依在马边,耀武扬威,骂骂咧咧,一边站在沙上,鼻青脸肿,愤怒不已。张韶定眼看去,认出了那鼻青脸肿,显是在争水中落了下风之人,是他部下的军吏,而那个占了上风的,自是高延曹部中的骑士。
张韶问道:“怎么回事?”
他部下的那个军吏好似见到了亲人,指着那个骑士,悲愤地告状说道:“将军!他抢我的水!”
“他抢你的水?”
“是!”
张韶和颜悦色地问那骑士:“你为什么抢他的水?”
那骑士理直气壮,抚摸着身边的战马,说道:“我的马儿渴了,他那里水多,难道不该分我些么?”
张韶说道:“军中分水,皆有定量,你马儿渴了,那分给你的水呢?”
那骑士说道:“我有马三匹,军中分的那点水,哪里够用?”斜眼瞧那军吏,说道,“他一个小小步军,无用之徒,与其水给他喝了,何如我拿来饮马!”
这骑士是高延曹的嫡系部曲,乃是定西头等甲骑精锐“太马营”中的骑兵,太马营的骑兵是重甲骑兵,与寻常的轻骑不同,为了便於行军、作战,他们每个人通常都有主马、副马,和专用来驼运铠甲、军械等物的配马等数匹,故这骑士说他“有马三匹”。
那军吏闻得他这等的轻视之言,什么“与其水给他喝了”,还不如“拿来饮马”,怒不可遏,仗着自己的主将张韶来了,挽起袖子,就要上去再与那骑士扭打。
张韶连忙把他止住,稍作踌躇,做出了解决此事的决定,胖脸上露出笑容,与那骑士说道:“你瞧,马上就出沙漠,到贺兰山了,贺兰山那里水源充足,莫说你有三匹马,就是三十匹马,也足够你取饮的!好了,好了,一点小事,何必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你回你去本部去罢!”
那骑士哼了声,冲张韶行个军礼,提着那军吏的羊皮水袋,洋洋得意地牵马去了。
不但被抢水,还挨了打的那军吏,委屈不已,与张韶说道:“将军,我精打细算,好不容易省下的那些水,又岂是为我自己?我部下有几个兵卒渴的不行,我是打算拿出分给他们的,却被那狗东西路过看见,便给我劈手抢去!将军,你怎么这就放他走了?”
张韶拍了拍这军吏的肩膀,安慰他说道:“我知道你仔细,也知道你爱兵如子。”望了望那骑士离开远去的身影,放低声音,亲热而诚恳地说道,“可那骑士是高将军的部下,高将军是曹领军的爱将,他的名头你不曾闻么?谷阴军中一霸是也!就连曹领军也让他三分,便是征虏,等闲也由着他的性子。咱们才从西域回来,在谷阴人头生疏,对他只好礼让。这口气,你且忍下去罢!”
“他说我还不如他的马!”
“哎呀,太马营、牡丹骑的骑士,不都这般自傲么?他说咱不如马,咱们就不如马了?且待攻打朔方,咱们好好打出个漂亮仗来,给他们瞧瞧就是!”
张韶说到这里,顾看围聚在左右的兵士们,见这些兵士都是自己的部下,便从马鞍边摘下水囊,递给了这个军吏,说道,“你说你部下有几个兵渴坏了?贺兰山已在眼前,到了山下,随你们喝个饱!我的这囊水,也是我省下来的,你先拿去给兵士们分了,暂做解渴。”
那军吏能够理解张韶的为难,又见张韶把自己的水分给他,委屈和愤恚虽然仍存,少不得,亦有感动浮上心头,局促地说道:“将军,望山跑死马,贺兰山虽已在望,要等到山下,恐怕还得多半天,这天气热的,火炉似的,将军没有水怎么能行?这、这,我不能要。”
张韶治军,素来号称与部曲同甘共苦,此次穿越漠区,他也保持了一贯的风格,在用水上没有给自己特殊的待遇,而是与全军的将士们一样,每日都是按定量分配的。他这一囊水,是他今天的定量。那军吏知道这点,因是不肯要。
张韶哈哈一笑,硬把水囊塞到了他的手中,说道:“给你,你就拿着!”
那军吏感动至极。
张韶又安抚了下周近的兵士,兜马而回,返至了中军。
漠中的气温太高,张韶身体又肥胖,尤其怕热,到了中军,他已是汗流浃背。
几个亲兵支起了个简易的帐篷,请他入内做个乘凉歇息。漠上没有障碍物,部队的行军一览无遗,因为沙子软,行速也不是很快,张韶就从善如流,入到帐中,权且休息片刻。
亲兵队长偷偷地摸入帐中,从怀中取出了个不大的革囊,奉给张韶。
这亲兵队长是张韶的从子,最得张韶信赖的。
张韶接过革囊,拽掉塞子,猛地往嘴里灌了几口,有红色的液体顺着嘴角往下流,他伸手把之抹去,问道:“还有几囊?”
那亲兵队长说道:“不多了,还剩五囊。”
张韶小心地把塞子重新塞住囊口,还给那亲兵,说道:“得省着点喝了!”吧唧了两下嘴,说道,“惜乎无冰,要能是凉的,就更可口了。”
这囊中装的,却是葡萄酒。张韶久镇西域,好饮此物,乃与从谷阴出兵时,叫他的这个从子、亲兵队长备下了些,带在了军中。入到漠区以来,每天一囊水的定量,实是不够张韶用,渴极时,他就用这葡萄酒在帐中润喉。为不影响他与兵共苦的形象,这事只有他两人知道。
那亲兵队长笑道:“阿父,想喝凉的还不好办么?等到了朔方,我给阿父找冰!”
便在此时,帐篷的帘幕被人掀开,一人走了进来。
那亲兵队长吓了一跳,革囊拿在手中,已是来不及塞回怀里了,他转目去看,见来人是李亮。
李亮进到帐内,皱着眉头向张韶行了个礼,说道:“将军,我听说太马营的一个骑士,抢了别的兵卒一囊水?将军竟没有责罚他,而反把自己的水……”目光落到了那亲兵队长手里的革囊上,抽了抽鼻子,闻到了一股葡萄酒的味道,正在说的话戛然而止,愕然问道,“这是?”
张韶神色自若,满脸和蔼可亲的笑容,示意亲兵队长把革囊给李亮,说道:“一点西域特色,你来尝尝。”
李亮接住革囊,低头看看囊边残留的酒渍,抬眼看向张韶,说道:“这……”
“小小意思,莫要推让!”
李亮到底是没有喝,但因了这段插曲,他原本想建议张韶重重惩罚高延曹部下那骑士的话,也就不再说了,辞别出帐,行未几步,那亲兵队长撵了出来,拽住他,说道:“刚才……”
李亮不等他说完,立刻接腔,说道:“刚才我什么也没看到。”
就不说张韶大方地分水给部下,自己却偷喝葡萄酒这事该怎么评判,只那葡萄酒也是酒,带酒入营,本就是违反了军纪的。
得了李亮的话,那亲兵队长回去报与张韶且不说,只说李亮,往前走了数步,顿足回顾,往张韶休息的那个小帐篷看了眼,心道:“这位张将军,还真是……。”借用张韶好说的“小特色”,评价他,“嘿嘿,别有特色。”
入夜时分,部队到了贺兰山下。
再往前行,就要改道向北,准备渡过黄河了。
这天晚上,在山边筑营以后,张韶召聚高延曹、赵染干、赵兴、李亮、邴播、安崇等一干从军攻朔方的将校,和参谋军机的张龟、杨贺之,商议下一步的军事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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