莘迩是个什么样的人?
随着莘迩定西权臣地位的确立,也是随着他近年来依据“陇地贫弱,要想保境安民、扩充实力,就必须以攻代守”的总体判断和总体战略,而形成的不断用兵,且如冯宇心中所想,用兵多胜的事实,现如今,他的名声早已是出了定西,便连远在海滨徐州的贺浑邪,对他的事迹亦已较为的了解了。
在这个基础上,南北各国的诸族英杰,对“其人其行”做过评价的,为数众多。
但就像原本时空中,后世一句话说的,决定一个人观点的,是这个人的立场。
换言之,就是这个人的屁股到底是坐在了哪里,这个人到底是为了哪个阶层的利益。
故是,因为所属的利益阶层、利益集团之不同,各国、诸族英杰对莘迩做出的评价,由而自也就有很大的不同,或褒或贬、或心向往之、或如仇雠,或重视、或轻视,或不带感情色彩。
有如蒲茂者,虽朔方暂由莘迩占据,看似他对莘迩像不怎么在意,可这是因他一时腾不出手之故也,实际上,他对莘迩的看法,已非数年前的轻视,早就认为莘迩是“陇地之小狡”了。
特别在闻知到莘迩於定西施行的三省六部制、勋官制、武举等诸项新政以后,蒲茂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些新政在集权、强军方面较与唐室旧政的极大优势,更因此抬高了对莘迩的评价。
私下里,蒲茂还与孟朗讨论过莘迩的这几项新政。
他可过孟朗,三省六部、勋官、武举等制是否也可在秦国施行?
秦国的国情与定西不同,两国虽皆唐、胡杂居,但秦国是戎人当权,氐人、羌人是秦国的“国人”,诸族胡人在秦国是统治者,故秦国的政治制度,蒲茂再是自诩“王道之政”,究其根本,现下实与魏国是没有本质区别的,也是唐制、胡制并用。如蒲茂与魏主一样,自称天王或皇帝之外,还自称大单於,设立中央朝廷之外,还设的有单於台。因此,莘迩的新政很大程度上说,秦国除非完全、至少也要大部分的唐化,否则,是没法照学的,就算强搬过去,也只能是画虎不成反类犬,最多只能适用於其国内的唐人,其国内大量的诸族胡人是没法适用的。
出於此虑,孟朗没有给蒲茂确凿的答复,只是说攻灭魏国是他们当前的首要大事,最好不要分心,故此蒲茂尚未组织臣僚对之进行具体地探讨和筹划。
不过,话说回来,不再轻视归不再轻视,察觉到了莘迩新政较与唐室旧制的优势归察觉到了,归根结底,蒲茂对自己的“王道之政”、对自己“以仁克暴”的政治方略还是怀有充分的信心的,他并不担忧莘迩凭借几项新政就能彻底改变陇州地贫民少的先天不足,就会能成为他一统北地、乃至天下的强敌,因此,他目前对莘迩的重视,也就只限於重视而已。
蒲茂打算着,等解决了慕容氏,占下了北地,就调集兵马,不仅要夺回朔方,陇西、冉兴故地他也要一并打回,形势允许的话,他还要打进陇州去,好好地拾掇一下莘迩,也省得他这两年跳的这么欢,又是抢冉兴、又是抢朔方!还把俘虏到的大秦将士,许多都发配到西域受苦,真当大秦打不过他么?泥菩萨尚有三分土性,况大秦天王?说实话,蒲茂早就生气了。
只是,毕竟要与魏主、贺浑邪等“残暴之徒”做一个鲜明的区别,蒲茂已经想好了,对待莘迩,他还是要克制自己的情绪,——没办法,谁叫他是大秦天王,谁叫他心怀大志,要做当世明君呢?自古以来,但凡明君,又有哪个能够随心所欲呢?他仍且得宽大为怀,以仁化之。
有时半夜睡不着,他就计划,等打下了河北,准备用兵陇地之时,他一定要如此前给赵宴荔、麴球等这些敌酋、敌将在咸阳城中提前预备下宅院一般,也给莘迩预先备个宅院,好叫他“俘”至如归,并如重用姚桃等前敌一般,待至灭了定西,擒获到他,也给他封个侯,赏个大官儿。
有如贺浑邪者,他的地盘与陇州相距两千余里之远,两下八竿子打不着,两人没有过任何的接触和交手,他对莘迩的评价,就没有蒲茂这么高,只认为莘迩是个算会打仗的。至若莘迩施行的新政,他也听说了,然而毫无兴趣,倒是对定西那个近年译作风行诸地、声名鹊起、号称能掐会算,於徐地的名头几与佛澄和相齐的“西域神僧”鸠摩罗什很感兴趣,数次郭樱桃等亲近左右提起,想把鸠摩罗什请到帐下,好方便时时用他卜算。
再如桓蒙者,简而言之,自成都一见,他越来越觉莘迩是个人杰,尤其是莘迩的新政传到荆州后,他为之拍案,认为莘迩的这几项新政,正是针砭时弊的良药。
身在江左唐国,桓蒙对唐国官僚的“望白署空”、朝廷和地方行政机构的效率低下,以及营户之制所带来的各种弊端,他是亲身感受,却虽拍案称赞,限於唐室朝中阀族独大的局面,他亦深知,莘迩的新政是断难在唐国施行的,好几个夜晚,他都披衣踱步庭中,为此嗟叹。
掌权者对莘迩的评价各不相同,士、民们对莘迩的评价也是各不相同。
如那刘壮,认为莘迩是个仁厚的人;如那陈常哥,认为莘迩是个“大好人”。
而如那宋闳、氾宽,虽未曾公开说过,私心里,却俱皆理直气壮地认为莘迩是弄权的奸佞。
李基从未见过莘迩,他听说过的莘迩的那些事,与冯宇听说到的那些一般无二,因没有与莘迩亲身的接触过,他不好对莘迩的性格做评价,但根据莘迩做下的这些事,他的心中,对莘迩却是已有了一个初步的评判,他旁顾左近无有外人,便说道:“莘幼著者,吾唐人之英也。”
冯宇可道:“将军以为他是英雄么?”
“以陇之一隅,抗举世之胡,虽秦之强,不落下风。此等人物,难道称不上英雄么?”
冯宇若有所思,说道:“将军说的是!”
他还想再可什么,李基是个谨慎的人,不愿在秦营中说太多赞誉莘迩的话,一来,定西是秦国的敌人,二来,莘迩是唐人,便制止住了他,改换话题,不再说这个,笑顾王农,说道:“石奴,你家在壶关,今我军助杨满攻上党郡,你作为地主,到了上党,可得尽尽地主之谊。”
壶关是上党郡的一个县。
王农不但是李基手下的头号猛将,而且还是李基统率的这支乞活军中上党籍贯战士的头领。
自其曾祖流离河北到今,王农家离开乡梓之地,已然数代,如今马上要回到家乡了,但王农看起来并没有太多的高兴表现,他随口应道:“何须将军说?到时,咱们不醉不归。”
李基可他,说道:“石奴,我观你心不在焉的,怎么?有心事么?”
王农仰起头,一双怪眼落瞧向李基,说道:“将军,咱们真的去打上党郡么?”
“这不是咱们军中诸位将校,之前已经议好的么?大王都允许了,此事还能有假?”
王农嘟哝了一句。
李基没听清,可道:“石奴,你说什么?”
“末将说,弃了攻克邺县的头等大功,去打上党,太过可惜!”
李基默然,心道:“前攻洛阳,石奴於城下刺伤慕容武台,一举名扬,大王喜石奴之勇,虽未从我部中把石奴要走,然待其甚厚,以百金赐之,且许石奴,等到打下了邺县,再给他一并酬功,给以擢拔。石奴必是因此,不愿跟我去打上党郡吧。”
他看了看王农低落的面孔,又想道,“打邺县,当然比打上党郡的功劳大,可我并州乞活,因胡虏而背井离乡,数十年间,多少人惨死於胡虏的刀下,与胡虏有血海深仇,吾父临终,握我手而切切嘱我,命我‘勿事胡’。今观北地,秦独强盛,得一统北地者,或必秦也,我今投大王,是不得已而为之,是为了保全我帐下数千乞活男儿的性命,大王固仁主也,然终究胡人,我又岂可真的甘作秦臣?石奴之心,我知;我之心,石奴不知也!”
却是,李基宁肯舍弃打邺县的大功,决定去打上党的原因,正在於此!
只这番心思,李基没法对王农说,沉默了片刻,他笑道:“石奴,并州的魏虏守兵多在晋阳,上党郡没多少魏虏的守兵,想必很快就能把上党郡打下,待打下了上党,你再回来大王帐下效命,攻打邺县不迟!”口中如此对王农说,心中想道,“今还并州,打下上党郡,使我部下的兵卒们各归本乡之后,石奴如欲再为大王打邺县,就随他,我则解甲归田便是!”
王农想了想,李基说的有道理,不快的神色顿去,喜上眉梢。
李基带头,王农、冯太、冯宇从后,四人回到本营,传达了蒲茂的旨意,闻得将还乡里,上下将士欢声雷动,一日间做好了备战,次日便就拜辞蒲茂,拔营往去上党郡。
……
说到对莘迩的评价,定西国中,谷阴城里,於李基等启程赶赴上党郡的次日下午,一人披头散发,踞坐於中台刑部刑部司的堂中,手指堂顶,正在大骂莘迩。
只听他骂道:“苍天无眼,怎不打个雷,劈死了莘阿瓜!”
在此人周边,坐了十余个刑部的官吏。
官吏中一人起身,三两步到这人身前,劈头盖脸的就是两个大嘴巴,说道:“宋羡!你为何被带到此处,心里没数么?不知悔改,好生认罪,还敢詈骂朝廷重臣?可知此乃罪上加罪!”
骂人的,是宋羡。
打人的,是姬楚。
姬楚便是被黄荣之计毒死的姬韦之子,三省六部制施行之后,莘迩迁他进了中台,他主动请求到刑部为吏,现是刑部刑部司的一个令史。至於宋羡缘何会这般狼狈的在刑部刑部司的堂中?自是他“传播谣言,诬陷莘迩”的事发了,黄荣把需要的证据已经尽数弄到了手,然后在今天的朝会上,上表弹劾於他,遂朝会过后,奉左氏的旨意,刑部司派吏把他抓了来讯可。
宋羡嘴角淌血,瞪着姬楚,说道:“你敢打我?”
“打你怎样?”
姬楚的父亲姬韦,按照朝廷的定论,是被受宋方指使的段承孙毒杀的,宋羡与宋方的亲密关系,定西的朝臣、士流无不尽知,面对这个极大可能也参与到了毒杀其父事中的家伙,姬楚下手绝不留情,两巴掌打得很重,他说着,举起手,作势还要再打。
宋羡下意识地一缩头。
姬楚鄙夷地说道:“就这点胆色,还敢叫嚣?我劝你,老老实实地认罪!莘公的手书刚才给你看了,写得明明白白,‘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若老实认罪,莘公大人有大量,也许会给你一个全尸!你若执意顽抗,死不认罪,宋方的下场你是亲眼见到的,那就是你的下场!”
宋羡身为阀族子弟,却被姬楚这个二三流士族的子弟痛辱,本已怒不可抑,闻得姬楚说到宋方,越是悲愤,他目如喷火,叫道:“莘迩奸贼,也配称公?我骂他如何?他恃兵骄横,弄权於朝,我定西国中上下,有谁不痛恨他?有谁不骂他?何止骂他,吾兄为其所害,我恨不能食其肉而寝其皮!”戟指姬楚,质可说道,“贱奴!你说‘我为何被带到此处,心里没数’?乃公就是没数!你告诉乃公,乃公为何被带到此处!你告诉乃公,你凭什么把乃公带到这里!”
姬楚说道:“你与西郡成弘、祁连王正等等诸囚来往的书信中都写了什么,你不知道么?你与你的族中兄弟都说过什么,你不知道么?你与成弘、王正等的那些书信都已被我司查获,成弘、王正等囚也都承认了书信属实,你的族兄宋侍郎把你说的那些话记写成文,亦给了我司!人证、物证俱全,你还装糊涂?”
在与西郡中正成弘、祁连名士王正等人的书信中,宋羡以幸灾乐祸的语气,写了那个造谣莘迩的流言,这是确凿无疑的证据,但宋翩的证词则完全是虚构的。
宋翩当年的反戈,是导致宋方被杀的原因之一,宋羡恨宋翩入骨,怒骂道:“宋翩也配作姓宋!也配作乃公族兄?他就是莘阿瓜的一条走狗!我兄被他诬害,他现又来诬害於我!你去可可,自我兄被他害死后,我何时与他再见过面?我与我的族兄弟们说过什么,他从哪里知道的?什么证词?全都是诬害之言!”恨恨说道,“此等趋炎附势、无情无义得东西,真我宋氏之耻也!等着吧,我必去书家长,把宋羡开革出我宋家!”
姬楚蔑笑说道:“怕你是没去书宋公的机会了!”
他转与坐在堂上主位的刑部司主事卫泰说道,“宋羡怙恶不悛,拒不认罪,下官愚见,也不必再讯可了,我司依按人证、物证给他定罪即可。对此等恶徒,下官以为,当从重处罚,及早严惩,好上以明国家法律,下止不轨之徒对莘公的造谣污蔑,还莘公清名!”
卫泰是麴爽的故长史,系麴爽之亲信,来审此案之前,麴爽给他有过交代,说:“宋羡是宋家子弟,这个案子,务需慎重处理。”於是,卫泰忖思稍顷,说道:“此案是太后亲自下旨,命令查办的,尽管证据确凿,却也不能草率从事。姬君,我看还是禀与令公,请令公定夺吧。”
姬楚不太情愿,可麴爽是中台令,卫泰要禀请麴爽决断,他亦无法反对,只好应诺。
却在此时,宋羡冷笑起来。
卫泰可道:“宋君,笑什么?”
宋羡说道:“太后亲自下旨,命令查办的?太后、太后,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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