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荪出了内史府,沿街北行,进入宫城。
宫城名叫四时宫。
令狐氏称王以久,历经数代兴建,今非昔比,已甚有王室规模,不复初期以刺史身份主陇时的起居、理政都在刺史府内,随着称王和谷阴逐渐被扩为五城,其居寝、办公早已分开。
现下,王室起居的寝宫灵钧台①在旧城内,升朝听政的处所则就在此个位处中城的四时宫②。
四时宫营造於令狐奉的祖父时,与灵钧台隔着两城间的过道相望。
整个定西国中,数这两座建筑最为奢华壮丽。
灵钧台修筑的较早。
修筑的起因是源於一次刺杀。
令狐氏不是本地人,家本朔州安定,其主政陇地的前期,陇州地方的唐人势族、部落强盛的胡酋大率眼见海内凌迟,颇有野心之辈,或自恃本土豪雄,不甘臣服外来之姓,或有心效仿入侵中原的六夷,亦妄图建国,曾经数次作乱,造成较大影响的有两次。
第一次在令狐闻时。
令狐闻是令狐氏在陇地的初代始祖。
时於西唐末年,天下将乱,朔州、陇州③相邻,令狐奉了解陇州的地理,知道这个地方在大河之西,南临祁连山,北为大漠,地势险固,足可守御,因阴保据河西。
筮之,遇《泰》之《观》,乃投策喜道:“霸者兆也。”於是求为陇州刺史。
到任之后,他尊朝廷,占大义,以为号召,因深知欲得陇地之稳定,非要依仗河西的著姓不可,所以极力笼络土著士族,不惜崇礼卑辞,甚至屈驾枉顾,受拒於柴扉而不悔。
他的付出得到了回报,族望敦煌的麴、宋等姓的子弟最先接受了他的辟除,给予了他强大的支持,继而氾、张、阴、索、皇甫等姓也相继从附。
同时,他安定老家的一些姻族、朋党,或从朝中,或从州郡,挂印携族来投。
借助这两方面的力量,令狐闻在陇地站住了脚,并先后挫败了胡、裴等姓的分裂割据图谋。
后来,令狐闻年老患病,其子令狐连代政。
陇州有一豪强程茂,趁隙起兵,移檄废令狐闻,与令狐闻的军中重将结党,由此将上表,举他为陇州刺史。
到底不是陇州本地人,令狐氏那时根基尚浅,令狐连又年轻,威望不够,一时间,境内响应程茂的郡县不少,包括平时素得令狐闻重用的一些土著士人也纷纷叛变投敌。
令狐闻患的是风痹,偏瘫在床,不能用兵,於是,既是试探臣心,也是以退为进,索性对府中的本地士人自言“我弃贵州,如弃屐耳”,给朝廷写了上表,准备辞职。
好在忠义士还是有的,他的长史排门而入,抢过他的上表,将之折断,说道:“唐室多故,人神涂炭,实赖明公抚宁西夏;程氏兄弟敢肆凶逆,宜声其罪而戮之,不可成其志也。”
这位长史名叫宋元,即宋闳的曾祖。
主簿氾奖是氾宽的族祖,当时唐室尚未左迁,氾奖驰诣朝廷,割耳盛盘,言“刺史之莅臣州,若慈母之於赤子;百姓之爱臣(令狐)闻,若旱苗之得膏雨。……今戎夷猾夏,不宜骚动一方”等辞。
“割耳盛盘”,这是胡人的风俗,割掉耳朵,表示己言之真诚。氾奖以陇州名士的身份,作出这样的举动,固是受胡风的影响,从中却也足可见其意之恳切。
在宋元、氾奖等的支持下,加以陇地民心思定,百姓不想打仗,令狐闻以其子令狐连为帅,督军讨伐,大败程氏。经此一乱,稳固了令狐氏在陇州的统治。
第二次在令狐连时。
陇州地方,诸夷之中,实力最强的是鲜卑人。
令狐连时,继西唐初年的大规模叛乱之后,河西鲜卑再次造反。
令狐连遣司马麴邈击之。麴邈是麴硕的祖父,世代将门,知兵善战,三战而斩其胡酋,俘数万口。定西国军队中,目前所拥有的胡骑,大部分就是这些俘虏的后人。
这一场仗虽然打赢了,但在河西鲜卑作乱的时候,陇地的豪强郭摹认为早前流传於陇州的“手莫头,图陇州”说的是他,竟趁机生事,勾结了令狐连的左右亲侍,将他刺杀於寝室中。
令狐连的儿子小,他的从父令狐兴平定了郭摹之乱,吸取教训,为了王室的安全,遂修筑了灵钧台。
此台周长一里半余,地基高六丈余。其内除了国王、王后、嫔妃等居住的宫殿外,另有许多供作玩赏的堂宇。去年泽边时,令狐奉许诺曹斐,等回到王都后,带他看闲豫池的水中彩龙,此池所在的闲豫堂即灵钧台中有名的胜景之一。
四时宫修建於令狐奉的祖父时。
由令狐兴起,定西国的王位落到了令狐兴这一脉,令狐奉的祖父令狐咨即令狐兴之子。
令狐咨即位的时候,经过其父祖对地方豪强、胡夷的数次镇压、杀戮,令狐氏在陇州的统治已经比较稳定了。令狐咨倡导文教,与民休息,府库充盈,适时边境也无战事,令狐咨便大兴土木,在旧城南边的戈壁滩上修建了一座新城,即为“中城”。
并在城北造了四时宫。
四时宫之得名,是因为依照四时方色,共有四座厢殿分处於主殿的四面。四座厢殿的底色、器物色,包括大臣在各殿上朝时穿的朝服色都依方色。故是得名四时。
主殿、厢殿皆有名字。
每座厢殿的左右又各起一座分殿。
主殿通常不用。日常的朝会务政,按季节、月份的不同,轮流在四座厢殿和它们的分殿中,比如春季正月,便在宜阳青殿的左分殿中,秋季九月,便在刑政白殿的右分殿中。
这些都是儒礼的讲究。
四时宫外有宫墙,宫墙内,除了四时宫,主要的建筑有两类,一类是建於四个厢殿旁边的直省内官寺署,这些寺署的公廨与四厢殿一样,亦各按方色;一类是自令狐奉的祖父起,历代定西王於五殿附近兴建的堂宇楼阁,内中较为常用的有新堂、宣德堂等几处。
新堂是小宴群臣的地方,宣德堂则多用於接见臣下。
陈荪进入宫中,内宦一面引他到宣德堂暂候,一面赶到宾遐观,报与令狐奉。
宾遐观是令狐咨建的一所楼阁。宾遐者,遐宾之意也,意思是远来的客人。
西唐末年以来,陇地要么抗外侵,要么击叛乱,战事不停,与西域的联系断绝;令狐咨时,境内安定,便遣兵西涉流沙,征伐龟兹、鄯善等国,尽攻降之。鄯善王贡献女子,号为美人,咨见之心喜,即筑宾遐观以居之。自兹以后,宾遐观就成了定西王室豢养西域美女的地方。
每当理政之余,令狐咨及后继的令狐奉之父、兄,常来此处玩赏。
令狐奉与傅乔相同,亦有寡人之疾,虽说他不在乎女子的长相,但审美之事,人共其情,牛唇、豆眼的看得多了,难免也有点吃不消,十分需要洗洗眼睛,是以,这条“祖宗故事”当然得继承发扬,并且是只可“扬”,不可“弃”,几乎每日,他都会来此快活一番。
得了内宦的上报,说陈荪回来了,令狐奉披上大氅,随便系住,便就坦胸露腹的,踢沓着木屐,来入宣德堂。
宣德堂虽是个不大的小殿,亦富丽堂皇,饰以金玉,穷尽珍巧。
令狐奉落座,叫陈荪也坐,问道:“都谁去了?”
陈荪没有坐,恭恭敬敬地侍立着,回答说道:“麴中尉、氾治中、小宋长史。”
“老张和老孙没去么?”
张是张浑,孙是孙衍。
孙衍、陈荪两人的祖上与令狐闻是乡里朋党,其家原籍也都在朔州的安定郡。
孙衍现为牧府别驾从事。
陈荪答道:“没有。张大农遣了一吏旁听。”
令狐奉哼了一声,心道:“老孙持身谨慎,从不与朝臣结交,不好掺和事,他不去也就算了。张浑这老家伙倒沉得住气。张金父子到都两天了,我叫审案的使劲打,听报说,两人都被打得不成人样了,这老家伙竟是终无一书上。参议又不去。哼哼,以为这样就能置身事外了么?”
别驾与治中,一主外,一主内,并为牧府的两个首吏。
别驾号称万里纲纪,“任居刺史之半”,论其地位,又略高於治中。
孙衍任此职已有数年,向来不与贵臣、名士来往,日常还家,闭户谢客,至门可罗雀。
他没兴趣掺和这等事体,并不奇怪。
却那张浑,是令狐奉抓住机会,一定要削其族势的。便是对张金父子的受刑充耳不闻,宋闳召集的会议张浑也不亲至,然令狐奉既然念已至此,自然不肯放过,不会因此就饶过他的。
令狐奉问道:“宋闳几人怎么议的?可有结论?”
陈荪的记忆非常出众,过耳不忘,把宋闳等人在会议时的原话,一字不漏地转述给了令狐奉。
令狐奉聚精会神地听完,仰脸看向殿顶,手指无意识地敲打案几,思索多时,心道:“我在给宋闳的令旨中,说的清清楚楚,‘我不欲治罪,唯民心不服’;可这宋闳,却与氾宽一个意思,替张浑、张金开脱。他两人这下联手保张家,我却是不好用强了。”令道,“召唐艾来。”
堂下的内宦应诺,急忙出堂去寻唐艾。
令狐奉转眼间,瞧见陈荪局促不安地扭身低头,像是不敢看自己似的,顿时生疑,心道:“这厮有什么瞒我的么?”
正要问缘故,一阵风从堂外吹进。
他感到下体微凉,低头看去,原来是他未著襦裙,只穿了条胫衣,腰带不知何时松开,露出了裆内之物。
搞明白了陈荪缘何这般作态,他拈衣掩住下身,哈哈一笑,说道:“老陈,此物我有,你亦有,你起模作样的作甚?有什么不好意思看的?我便不信,你闺房乐时,也此等拿腔么?吮拈拨挑,料不可少。何必於这时假装!”
陈荪讪笑两声,应道:“是。”心道,“大王令召唐艾,是因见宋、氾二公偏袒张家,不肯罢休,因是召他过来问计的么?”
又想道,“先时白驹兵败,被俘者,大王虽未尽诛,然大多亦未再加任用;独此唐艾,却怎么先被擢任侍郎,继而不久,又迁督府右司马,凡有疑难,大王常常召之问策?真是不知,他如何对了大王的心思!”
唐艾为何对了令狐奉的心思?原因很简单,打压势族的建议就是他给令狐奉提出的。
是以,当面对宋闳、氾宽的联手保张之时,令狐奉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唐艾。
——
①,灵钧台:魏晋以后,帝室所住的地方称台,其住地宫城亦称台城。著名的以台为名的建筑如楚国的章华台,曹操在邺城修建的铜雀等三台。
②,四时宫:“殿四面依照四时方色各起一殿,一年之中按时节分居四殿”,“东曰宜阳青殿,以春三月居之,章服器物皆依方色;南曰朱阳赤殿,夏三月居之;西曰刑政白殿,秋三月居之;北曰玄武黑殿,冬三月居之”。
③,朔州:如把陇州比作凉州,朔州可以比为并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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