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望白署空”四个字,莘迩领悟的到底对不对,其本意究竟是否他理解为的“高屋建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领悟到了执政一方,必须要有指导思想。这个是没有错的。
老子云:“治大国,若烹小鲜。以道莅天下,其鬼不神。”
这个“道”就是指导思想,以大道来治理,天下就可以各安其位,连鬼魅也不显灵作祟。
莘迩事必躬亲、忍受张道将之辈的白眼、辛辛苦苦地干了两个月,总算领会到了这一点。
现在的他,实是非常急切地想要寻找到一个适合他、适合建康郡的“主体思想”的。
他自己学识有限,翻拣记忆,那个阿瓜在政治上亦无见解,乃至对当下的政治、文化、经济、宗教、社会阶层环境等类也不够了解,无法“定策由己”;唯一的办法,只能求诸高明之士。
而高明之士可遇不可求,正苦闷间,忽闻张龟大言“为与不为之道”,自然是求之如渴。
为此,不惜冒触怒令狐奉的风险,也希望可以救下此人。
因是,虽然听了张龟的“扬名”之献策,心中赞他“不愧曾为张金走狗,颇晓士人的扬名之术”,的确对自己目前的处境很有帮助,但治政的“指导思想”,仍是他所最为关注的。
张龟说了半天帮莘迩扬名的办法,口舌干燥,不觉吧唧了两下嘴。
莘迩笑道:“君口渴了么?却是怪我,忘了给君上茶。”
他一心听张龟的“为与不为”,确是把茶水这事给忘了,当下唤堂外的侍吏,上茶汤、酪浆。
张龟捧起茶汤,一饮而尽。
“君可以说了么?”
从莘迩的再三追问中,张龟体会到了他急切的心态。
若换个心眼多的士人,或会借此扭捏作态,指望个“自抬身价”,张龟性子实诚,毫不拿捏,赶紧把茶汤咽下,抹了把嘴,便即说道:“龟请先为明公分析天下的形势。”
莘迩对他刮目相看,心道:“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张长龄此言,小有国士风范。”敛衣正坐,说道,“请讲。”
“定西孤悬西北,与朝廷道路阻绝,遣使入朝,必须先经冉兴,再过蜀中,路途艰辛危险;是以,数十年来,与朝中通信艰难,往往三四年、长则七八年,方能与朝廷通一次消息。
“上次与朝廷沟通已是五年前了。当时,江左朝中议论伐蜀,望我王出兵配合;但后来,此事不了了之。现今朝中是什么样个的情况,咱们定西一概不知,只闻伪魏的天柱大将军贺浑邪,与朝廷在淮南一带,小战不断,各有胜负。”
“我昔为大王侍郎时,听说过贺浑邪之名。”
秦、魏是当今最强大的两个胡人国家,莘迩作为唐人,对此两国当然极感兴趣,到建康以来,公事之余,不少搜求此两国的帝室、文武、政治、军事等各项情况。只是宋翩、傅乔对这些兴趣不大,郡府吏员因层次不够,对此两国的内情也多不知悉,故而所得不多。
但是,贺浑邪的大名,他却是久仰了。
莘迩问道:“贺浑邪不是鲜卑人,是羯人,对么?”
“是。西朝末年,六夷祸乱,最先僭号称帝的是匈奴赵氏,托以秦帝外甥之名,立国伪秦,当其盛时,奄有江北之地。那时,我定西险些不保。”
“西朝”是对唐室左迁之前那个朝廷的代称。
莘迩问道:“赵秦之时,我定西尚未称王吧?”
“是。说起来,我定西之建国,一个原因便正是因为当年赵秦兵强,屡犯我境,我定西孤悬一角,举目皆胡,非有尊号不得以安民,因是,武王才在群臣的进言下,建国称王。”
武王是令狐兴死后的谥号。
令狐闻没有称王,令狐连自称陇州公,到令狐兴掌权的中后期时才称定西王。
莘迩点了点头,说道:“你接着说。”
“是。好在胡夷兽性,杀戮无已,后来内乱,我国之危因此而解。其赵秦国中的戎、羯诸夷及诸杂胡先是攻灭了匈奴赵氏,屠灭其族,继而互相残杀,大乱多年。
“戎人西去,归关中立国,今之蒲秦是也。
“羯人酋率朱曷僭帝位,据关东,亦称秦。
“时北地战乱持久,赵秦以下,胡虏酋豪又多圈田放牧,民不聊生,粮饷匮乏。羯秦暴虐,竟以人为食,名‘两脚羊’,白天驱使他们运输辎重,晚上杀了吃掉。传两代。境内的百姓举旗乞活,声势浩大,原本游牧在漠北的鲜卑趁机南下,贺浑邪的曾祖时为羯秦大将,率众投降,羯秦遂灭。”
乞活的名字,莘迩也是知道的。
乞活不是单指一支义军,也不仅是只存在於羯秦。从第一面乞活的旗帜打起以后,这面旗帜就没有倒下去过。羯秦也好,现在的虏魏、蒲秦、冉兴也罢,当百姓活不下去的时候,就会有人出来,打出这面旗帜,号召反抗。刘壮少年时的那个朋友,参加的就是这样的一支队伍。
莘迩叹了口气,说道:“肉食者鄙,以致天下纷乱。百姓何苦,百姓何苦啊!”
张龟名为张家子弟,但他是远支,与寒士近似,知民间百姓的疾苦,也叹了口气,说道:“是啊。”
莘迩心道:“这些宗室、贵族,娇生惯养,奢侈无度,所用所取,都是民脂民膏,不思为国为民,反而为了一己之利,导致海内大乱。彼辈一死何足惜!腐肉而已!天下的百姓却何辜?因此受到祸害!可恨、可怒!”
他由此想到了现下的阀族,受着百姓的供养,不知回报,一边鄙视小民,不与交往,一边仍与西唐的宗室、士大夫们一样,满门心思只图己利,简直比之寄生虫而不如!
有的寄生虫至少还能为寄主做点事情,他们是吸血尚且不够,还要给百姓引来祸难。
现下不是考虑这方面问题的时候,想得多了,徒然引发怒火而无帮助,莘迩打住思路,对张龟说道:“你继续说。”
“是。鲜卑僭位,建国号魏,即今之虏魏也。
“鲜卑建国后,大肆屠杀羯人,羯人死者二三十万,余下的泰半投附到了贺浑邪曾祖的帐下。
“当时,江左朝廷借此时机,举兵北伐,兵峰一度至河北地。虏魏大恐,於是停止了内斗,魏主把淮北之地许给了贺浑邪的曾祖;并与蒲秦结盟。魏主统兵与王师战於河北;蒲秦击王师左翼,贺浑邪曾祖引部攻淮北,数战连胜,将要由东击王师右翼。王师遂撤兵回江南。
“从那以后,羯人就占据淮北,时常与王师战於淮河两岸。贺浑邪曾祖死后,其部的兵权数代传至贺浑邪。贺浑邪知兵勇悍,威震东南,委实是虏魏而今的一员猛将。”
张龟顿了下,接着道:“如今在位的那个魏主,数年前,疑心诸子造反,杀掉了四五个儿子,新立的伪太子年轻,还不到弱冠,而魏主已经年老;目前虏魏国中,都风传贺浑邪会反。虏魏离我国本来就远,不接壤,现下其国内又不稳,对我国、对江左朝廷暂时都构不成大患。”
江左、虏魏说毕,张龟按顺序,开始说蒲秦、冉兴、蜀中。
他先说蜀中和冉兴,说道:“蜀中李氏,趁乱僭号。江左朝廷已两次伐之,两次皆攻城略地,战无不克,可惜最后都因为朝局不稳,被迫撤兵。虽然如此,李氏国势日蹙,不出意外的话,迟早会被朝廷讨定。
“冉兴,小国耳,与蒲秦同族。不论我国,抑或蒲秦,都可以灭掉它。唯因我国忌蒲秦、蒲秦忌我国,两相忌惮,俱忧当击冉兴之时会被对方偷袭;冉兴因才得以存国至今。”
莘迩说道:“我闻蒲秦新主蒲长生,颇有骁悍之名。”
“是啊。蒲秦境内近年起了几次叛乱,蒲长生即位以后,不过年余,东征西战,已悉数定之。其丞相蒲光、太尉步岐等人,虽是蛮夷,较有智略;其宗室蒲茂,好书敬儒,甚有贤名。”
张龟说到这里,显出忧心忡忡的样子,说道,“自我定西建国,先有赵秦,今有蒲秦,皆东方强敌也。较以赵秦,蒲秦的疆域虽不及,然其国内算是稳定,文武济济,尤为我国大敌。”
匈奴的赵秦虽然兵强,但在制度上缺乏建设。
蒲秦不然,一来,其国族西戎本与匈奴不同,并非纯以放牧为生,早在秦时,就已出现了农耕定居现象,有农业文明的基础;二来,加以其立国至今数十年,历代秦主不乏远见之士,因此,发展於今,虽尚不能与唐人国家的制度齐备相较,但在政治、军事、经济等各方面,仿照唐制,其国已粗备国家规制的形态。
放到文明上来讲,便是蒲秦已经有了脱离他们本族半牧半耕的早期部落文明,转向构建系统的国家文明之趋势了。换句话说,已经在较深层次的唐化路上了。
国与国间的对抗,归根结底,是文明形态的对抗。
不存在武器代差的背景下,先进的文明不一定能够战胜落后的文明,但在大多数的时候,先进的文明一定比落后的文明更具有威胁性。
张龟没有后世文明国家的概念,不过也看出了蒲秦与赵秦的不同。
一直以来,尽管六夷称雄北地,唐室偏安江左,从匈奴人的赵秦至今,江北的地界多已被胡人统治近百年了,但有一句话却盛传不衰,即“自古无胡人为天子”。
这句话,不是唐人说的,是胡人自己说的。此话的根底,实就是他们对本族文明的不自信,但是,如果任由蒲秦这么发展下去,此一结论没准就会出现变化。
莘迩完全赞同张龟的担忧,说道:“我问过麴侯。麴侯坐镇国东,多知蒲秦事。蒲秦,的确是我国的大敌。”
“还有柔然。柔然建国的时间不长。他们本是鲜卑的赀虏①,鲜卑南下,漠北空虚,他们由之兴起。前些年还好,这几年来,柔然动辄掠我边境,前年入侵敦煌,西域商道为之断绝。
“北宫将军时镇敦煌,攻破之,俘获数百。献俘王都的时候,经过建康。龟尝出观。见其被俘之兵,散发肮脏,直如禽兽。龟昔闻西域胡商言,说西域的悦般国,呼柔然为狗国②。此真蛮虏也!蛮,则不畏死。
“柔然虽不能与蒲秦比,非我国劲敌,而常扰我边境,威胁西域商道,也是我国的一个边患。”
“北宫将军”名叫北宫越,他击败柔然入侵的时候还不是将军,因功擢拔,得为五品宁远将军,现镇西海,与杜亚搭档,守卫在与柔然接壤的前线。
莘迩督三郡军事,北宫越在其督下,但因为西海位置紧要,北宫越不能长久离开,莘迩忙着收拾卢水胡,之郡到今,也没去过西海,他两人却是尚未见过面。
从江左朝廷、虏魏,由远及近,说至柔然,除了定西国南边,与定西国以祁连山相隔的鲜卑支部吐谷浑没有说及之外,整个海内的形势,张龟至此,大概说清。
他说的这些,莘迩大多知晓,不过在听他整体地叙说一遍以后,也有好处,对天下的形势加深了明了。
张龟说道:“海内形势如此。蒲秦、柔然,此我国之一大敌与一边患。大王雄才大略,非守成之主,行收胡之策,此乃强兵之计,龟窃度之,大王必已存用兵蒲秦、柔然之意。
“迟则三两年,短则一两年,待胡兵练成、国库充盈之日,大王肯定就会集将调兵,大举征伐,或先击柔然,继攻蒲秦;或径取蒲秦。”
莘迩深以为然,说道:“不错。”
“大王既存用兵之意,龟愚见,当下建康之治,自应以此为导。”
终於说到了莘迩最关心的问题。
一整套下来,张龟的逻辑很缜密。先是天下大势,由而引出令狐奉国策,明确了令狐奉的国策是什么,继之,建康作为定西国的属郡,那么,治政的举措就自然而然地应该以此为本。
莘迩倾身向前,目不转睛地看向张龟,凝神问道:“如何以此为导?”
“明公宜军事为主,政治为辅。这便是龟的‘为与不为之道’。”
莘迩问道:“如何以军事为主,政治为辅?”
——
①,鲜卑赀虏:与卢水胡等一样,柔然也不是血缘关系组成的部落,其源亦是奴隶。其部酋大的始祖系拓跋鲜卑的贵族“掠骑”所得,“掠骑得一奴,发始齐眉,忘本姓名,其主(人)字之曰‘木骨闾’。”木骨闾后来“坐失期当斩”,逃亡隐匿於“广漠溪谷间”,收合到了百余与他身份类似的畏罪而逃的拓跋诸部的士卒、平民和奴隶。到其子车鹿会时,渐有部众,自号柔然,但仍臣属鲜卑。鲜卑南下后,他们趁机崛起漠北。柔然的名称,大概与乌桓、鲜卑一样,都是取自山名。
②,狗国:悦般是龟兹以北的一个游牧国家,也许是北匈奴的后裔,虽是游牧民族,但爱好清洁,“其人清洁於胡,俗剪发齐眉,以醍醐涂之,昱昱然光泽,日三澡漱,然后饮食”。
悦般王为示好柔然,曾率数千人前往柔然拜见他们的可汗,但在进入柔然境内后,“见其部人不浣衣,不绊发,不洗手,妇人舌舐器物”,心生厌恶,以狗国称之,率众折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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