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荣见到的那个熟人是张道将。
张道将现在也是王国侍郎,两人乃是同僚。
在侍郎的官廨碰见,并不奇怪。
奇就奇在:第一眼看见张道将的时候,黄荣差点以为自己认错了人。
在建康郡时,张道将总头裹白帻,身披鹤氅,手持绢扇,足踩木屐,行止潇洒,顾盼生姿,一派贵游子弟的模样;而今他却一身黑色的官服,端正地戴着文冠,唇上也蓄了小胡子,不再剃面,脸上亦无傅粉,乍看之,俨然是个庄重的士大夫了,哪里还复有半分昔日风流的姿态?
张道将也瞧见了黄荣,愣了下,旋即缓步迎上,主动行礼,说道:“黄君,何时到的都?”
黄荣忙还礼,答道:“前日到的。”
张道将说道:“前日才到?怎不多休息几天,今日就来履新了?”
黄荣回答说道:“荣在王城没有亲戚,亦少旧友,待着也是无事,因便来履任了。”
张道将称赞地说道:“黄君黾(min)勉从公,我辈楷模。”
黄荣觉到张道将说话的语气似乎与往日也不同了。
以前张道将说话,语速快,配上他傲慢的表情,时不时挑动的眉眼,显得语气轻佻,而下,他语速小钝,表情和善,竟是略有点沉稳的味道了。
张道将又说到:“君在王都可有住处?”
“荣以鄙陋,蒙莘公错爱,得赐了宅院一所。”
张道将点了点头,没有因为莘迩的名字而产生任何的表情变化,问了下黄荣家的地址,笑道:“黄君在都虽无亲戚,然君与我郡里人,现又同僚,亦是缘分不浅,日后得暇,道将必登门拜访。”
“不敢,不敢。”
张道将说道:“道将还有些别的事,不能与君多叙了。”告个罪,拱手下揖,与黄荣作别。
黄荣目送他离开。
两人见面的地方是在王府官廨的门内。张道将行出府门,黄荣看到外头有一秀美的男子在等他。张道将与那人好像比较熟悉,两人简短地交谈了几句,各上自己的牛车,并驾远去了。
黄荣不认得那男子是谁,记下了他的相貌,心道:“张道将见的这人是谁?这般美丽!王都出众的美男子就那么几个,而以柔美著称的更屈指可数,观其年岁,莫非是?……我与张道将不过数月未见,没想到他会有这么大的变化,与前判若两类,他见的这人如真是那人?
“大王薨时,留下遗诏,对朝中诸府的人事做了些调整,其中就有迁此人为执法御史。执法御史位置紧要,他俩会面作甚?……不行,等到下值,我得将此事详细告诉明公。”
不得不说,多年的郡府政斗,磨练出了黄荣警惕的嗅觉。
他心中想的“那人”,确如他的猜测,就是贾珍。
贾珍原在牧府为官,令狐奉死后,陈荪公布了令狐奉的一道遗令。
遗令是令狐奉亲笔所写,做不得假,肯定是真的。
遗令中,令狐奉做了几项人事调整。
其中之一,即是迁贾珍为执法御史。
“执法御史”此职,其实就是江左朝廷的“侍御史”。定西国毕竟只是个“王国”,不能原封不动地照搬江左朝廷的官职名称,是以在许多中央官职的设立上都是化用,换个名字,本质一样。
江左的侍御史,品级不高,只有六品,虽属“清官”,然因是文法之吏而不得右姓名族子弟的青睐,“甲族由来不多居宪台”,也不是尤其清贵,但在其长吏御史中丞的领导下,“举劾案章”,权力很大。定西国执法御史的权责与之相同,职掌弹劾刺奸,也是位卑权重。
或许真的是磨难出“英杰”。
年少得意的张道将,在受到与父亲入狱为囚、惨遭拷掠,家族权势因此受到打击,己家在建康的名望急剧下降,并及坞堡又被莘迩连根拔除等连番严重挫折的情况之下,迅速成熟了起来,旧日的纨绔气息被他收起,不管待人处事、抑或思考问题,都有了显著的改观。
坐在牛车里,张道将闭上眼睛,车外的杂音充耳不闻,回想昨晚与张浑、张金的那场对谈。
雕梁画柱的室内,铺设奢华,火墙、火盆,散处浓热的暖气,熏得人脸发烫。
蜜烛的光芒明亮,映照於张道将聚精会神的脸上。
张浑提着玉如意,另一手轻抚玉首。
这根玉如意用的是西域彩玉所造,伴随他许多年了,早已被他摩挲得温润莹莹,反射烛光,透出绚烂的色彩。
张道将曾经对张浑的这个宝贝十分眼热,但现下,他的注意力全不在其上,都在张浑、张金的话中。
张浑叫张道将的小名,说道:“明宝,我下午与氾治中见了一面,已经约好,你与他家的婚事,咱们及早去办。”
张道将应道:“诺。”
张金接上张浑的话,提醒张道将,说道:“阿奴,氾家与我家门当户对,这是门好亲事。我知你有几个爱婢,氾家女嫁过来后,你要对她礼重尊敬,不可贪恋你爱婢的美色,冷落了她。”
张道将说道:“请阿父放心。孰轻孰重,道将分得清!”
张金欣慰地点点头,说道:“我打算过两天回建康。阿奴,你在王都,万事都要听你伯父的。先王才薨,幼主才立,朝局变幻莫测,莘迩固是我家仇雠,宋家等可也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你切不可因怨而被人挑唆,轻举妄动!”
张道将说道:“是,父亲教诲,道将铭记在心,一切都听伯父的话。”关心地说道,“阿父,为何这么急着回去?天寒地冻的,路上不好走;不如等到开春,天气暖和了,再回去不迟!”
张金、张道将父子情深,张道将奉召入朝为官时,张金不放心他,遂亲自把他送了来,转眼已在王都住了不少时日。因为入狱和“勾结卢水胡”一事的风传,张金白白养望数十年,不仅仕途眼下无望,在都这些日,每见亲朋故交,对方可能没什么,但他出於敏感的心态,自己也常感到不舒服,时常怀疑别人在背后讽刺他,过得很不愉快,由是一来二去,起了归乡之意。
这其中的缘故,张金有做父亲的自尊,不会说与张道将。
他叹了口气,说道:“我年纪大了。王都虽好,不及家园。”
对张道将说道,“阿奴,你近月懂事了许多。文王厄而演《周易》,屈原放逐,而赋《离骚》。看来我家一时的困厄,对你倒有些好处。”顿了下,带点失落,又寄以殷殷期望地笑道,“为父白衣到老,日后恐怕终无所成。我唯你一子,盼你将来能够让为父扬眉吐气。”
张金养尊处优,向来保养得好,这多半年来却生华发,一天天的都在增多。
他没像张浑,没染黑,干脆随其生长。
看着张金日显花白的头发,张道将心头一酸,答道:“父亲春秋正盛,来日方长!”
张金端起玉碗,抿了口茶汤,笑道:“不说了。等我走时,咱父子再好好聊聊。你听你伯父的提点罢。”
张道将悄悄拭去眼泪,应道:“诺。”
张浑把他父子俩外露的情绪看到眼里,心中想道:“明宝纯孝,不愧是我张家子侄。他此前少不更事,不必再提了;於今一改前非,他母亲孕他时,自言梦流星坠落,化为火珠入腹,此为吉兆,凭他的秉性聪明,我家的门户靠他发扬,也不是不可能。”
张浑有两子,现皆在外郡为官,论能力,他的这两个儿子各有所长,但比聪智,皆不如张道将。要知,便不说吉兆,只说实才,张道将那可也是打小就能把家学《诗》倒背如流,《老》、《庄》,一看即通,弈、书,精妙郡县,聪明多艺,被乡人目为张家“芝兰”的。
张浑温声说道:“明宝,宋方日前叫他的八弟宋羡见你,对你说的那些话,虽是拐弯抹角,遮遮掩掩,然究其用心,不外乎是在挑拨你与莘迩作对。
“莘迩现下得有中宫与大王的眷顾,又与曹斐亲密,掌握住了王都禁军的大部兵权,其势方盛,咱们不能上宋方的当,让他渔翁得利。你当时含糊其辞,敷衍应对,做得很好。”
张道将恨声说道:“田舍奴虽是我家仇敌,然如父亲所言,宋方也不是好东西!伯父被道将牵累时,宋方与麴爽上窜下跳,务要治罪伯父的事情,道将岂会忘记?自不会上他的当!”
张浑说道:“你能看到此点,不错。明宝啊,宋方气盛狭急,你对他要敬而远之;但说到麴爽,你不可记恨於他。”
“为什么?”
“麴侯久镇陇东,威重军中;麴爽手握王国三军,其帐下部曲,占都城禁军之近三分。越是政局变化的时候,兵权就越加重要。而兵权这一块儿,是我家的短板,除了你二兄以外,我家无有掌兵的。麴家,咱们得与他们交好,万不可与他们交恶。”
张道将应道:“是。伯父的意思,我明白了。”
张浑抬脸望了会儿房顶,不知在想什么。
片刻后,他把话题转到了莘迩身上,说道:“明宝,你适才说莘迩是我家的仇敌,这话只说对了一半。”
“请伯父指点。”
“莘迩确是我家的仇人,这个没错;但他族微名轻,如何配作咱家的敌手?”
“伯父的意思是?”
“所以莘迩显重当下者,不过是全因赖中宫和大王。说白了,狗仗人势而已!”
“伯父所言甚是!”
张浑考验似的问张道将,说道:“明宝啊,那我且问你,我家虽与氾家将要联姻,但朝权也好,报仇也好,还是得靠咱们自己去拿、去做,莘迩既是跳梁小丑,我家要想报仇,更关键的是,要想把朝权重掌,咱们就该怎么做为上?”
张道将聪敏捷悟,立刻猜到了张浑的话意,说道:“便从中宫、大王处着手为上!”
张浑笑顾张金,说道:“文恭,你生了个好儿子!”
张金露出喜悦的笑容,轻轻摇了两下羽扇。
张浑对张道将说道:“正是!明宝,你才迁任侍郎未久,‘从中宫、大王着手’这件事我本来打算过些时日再给你说,但你提到了莘迩,我现下就交代与你罢!提早入手也没有坏处。
“先王除你世子文学,今你改迁王国侍郎,此二职,皆亲近职也!你从明日起,就可以凭此身份,找些借口,多多求见大王。
“大王年幼,还是个孩童。孩童知道什么?无非是谁能让他玩得开心,他就会喜欢谁。你博通诸艺,比起那个莘阿瓜,在陪大王玩乐这方面,胜出何止天壤!你又人物俊秀,言行风雅,好美厌丑,此人之本性,纵孩童亦然,莘阿瓜武夫兵子,这方面,他也不能如你。
“两下结合,想来讨大王欢心,对你来说,毫不困难。”
张道将存疑问道:“大王只是个孩子,道将就算讨到了大王的欢心,中宫怎么办?”
“中宫妇人,妇人之流,能有何主见?她现下只是没有可以信赖的臣子,所以才重用莘迩;你如能讨得大王的喜欢,还愁中宫不信用你么?”
张道将琢磨了下,觉得张浑说的对,应道:“是。”
言及左氏,张浑想起了前两天听说的一事,冷笑说道:“宋闳那头老狐狸,老谋深算,能屈能伸。文恭、明宝,你们知道么?宋闳交代西宫宋后,叫她恭谨伺候中宫。宋后阀族贵女,入宫后,又极得先王宠爱,於今不得不拿低做小,据说委屈得很呢!”
宫闱秘事,外臣不好多说,虽是一家人,张浑也只寥寥地提了一嘴。
他话转回正题,说道:“明宝,只要你能获得大王、中宫的喜爱和信用,莘迩何足道!我家的权势亦势必轻松归返!”
张道将心气鼓舞,应道:“道将定尽力而为!”
“莘迩前时上书请求大赦,被中宫恩准。羊髦、唐艾,都是王都的俊才,他折节下交,此大赦之议,我估摸着,说不好便是羊髦、唐艾两人中,谁给他的建议。此子推辞封侯,举傅乔典书令,又结交俊士,看起来是小有野望。”
张浑捻须,目中露出精光,说道,“也不能任由他发展。除了邀大王、中宫欢心以外,我家也得找机会,给他弄点绊子。”
张道将问道:“如此,该怎么办?”
张浑早就想好了,他说道:“明宝,贾子明被先王改迁执法御史。在猪野泽时,这贾子明大约是与莘迩结下过什么仇,先王在时,他供职牧府,尚且三天两头的上书弹劾莘迩;方下任了兰台,我看他更不会少了对莘迩的劾章。你与子明皆以后起秀士而著名国中,以往亦颇相熟,你可与他多亲近亲近,或有可用之时。”
张道将应诺。
正是因了昨晚张浑的吩咐,今天一早,张道将就遣人去贾家,约贾珍出城,泛舟观赏雪后的景致,饮酒赋诗。
而被黄荣看到。
却是说了,张、宋两家,都敌视莘迩,可在对策上,近乎相反。
宋方的内外两策,一边收买莘迩手下,一边谋图挑唆张道将、麴爽等与莘迩相斗,走的是正面冲突的路子。张浑城府深沉,另辟蹊径,则是要走王室路线,试图从根本上断了莘迩的依仗;同时不念前仇,看重麴家,宁肯迁就,也要与麴爽等麴家的子弟处好关系。
相比之下,目前来看,似乎还是张浑的谋划更靠谱点,至少不急功近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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