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官的设立,在朝中没有引起多少波澜。
定西国的僧侣众多。
本土的、西域的,鲜卑、卢水胡等胡夷出家的也有少数,族属复杂。
不仅如此,在佛学的个人修养水平上,这些僧侣也是参差不齐。
有学识渊博,博通儒、道,已经进化到可以熟练地使用佛经理论,比附儒、道两家,尤其道家的学说,出入右姓、贵族门下,通过与士大夫清谈论玄,来提升佛教地位的。
亦有号称“神通”,依旧用佛家初入中原时常见的手段,通过西域“幻术”,眩惑百姓、士人,来振扬名气,招收信徒的。
有虔心向佛,不问时事的;亦有欺骗信徒,作威作福的。
鱼龙混杂。
早晚都需要如江左那般,建一个机构,对之进行系统地管理。
这个僧官,无非是早设几日、晚设几日的问题。
唯是在僧官主官的人选上,朝臣们有点不同的声音。
有人推举由一个西域高僧,——即道智向其求受菩萨戒的那个来出任此职;有人推举了另一个本地的土著僧人。
左氏知黄荣是莘迩的亲信,没有听他们的,最终还是采纳了黄荣的举荐,把此职任给了道智。
在莘迩的设计下,僧官不但管僧侣,而且管定西国内的寺院。
行政级别上,分为中央和郡两层。
中央的除主官以外,设左右善世、左右讲经、左右译经等各两人,负责佛教经典的翻译、讲说等;郡设都纲、副纲等,负责监督辖内的寺院、僧人有无遵守戒律。而下僧人的戒律还很简单,没有成形,莘迩计划,等把关於戒律的佛经译出之后,再在这方面给僧人们做个完善。
中央与郡,此两层的这些职吏,或由道智推举,或由朝臣举任,都可以。
莘迩只有一条原则:定西僧由定西管,所有的备用人选,必须都是定西本地的土著僧人,并且还必须都是愿意下拜君上的。
说实话,莘迩虽是无所谓宗教的信仰,但对时下之佛教,实有两点看不惯,一个是耗费民财,另一个便是见君主不拜。若放到后世,拜不拜的没甚要紧,可现下是什么社会?可以说是王权社会,也可以说是王权至上为特点的“世俗社会”。
世俗社会里,僧侣也是生活在世俗间的一员。莘迩不能容忍信奉了某个宗教,就好像有了超出世俗的特权这种情况之存在,所以,在僧官吏属的选用上,他定下了这样一条原则。
好在这里是定西,不是江左。
江左那边,针对僧人要不要拜天子这回事,已经有过两次朝堂级别的大讨论了,尊王抑佛的纯儒一派,两次都败给了对面。当然,两次失败,并不是说江左的和尚们口才有多棒,世俗社会里,再兴旺的宗教,也要依附权力,纯儒们的失败,与其说是败给了和尚,不如说更主要的是败给了那些不乐见皇权伸张,故而支持“不拜天子”之说的阀族右姓们。
定西信佛的士族毕竟不如江左多,定西的王权毕竟也比江左的皇权威重。
是以,莘迩的这条原则也得以了顺利的通过。
但在另一件事,却激起了一定程度的杂音。
便是度牒。
时下僧人,尽管已在经济、赋税上享受一些特权,但在出家的程序上,还不需要国家发给度牒,也就是说,百姓的出家,尚处於“王法”的管辖之外,士子、百姓,想出家就可以出家。
这种情况,就造成了国家对“国内僧人的数目”无法进行有效的控制,也就无法从法规层面上,对佛教势力的“肆意扩张”进行严格的限制。
吸取后世所闻之“南朝四百八十寺”的教训,借此机会,莘迩叫黄荣申请朝中,议创度牒之制。
明文规定,只有拥有度牒的和尚,才有资格享受各项特权。
为了减轻一些施行此制可能会遇到的阻力,此前已经出家的僧人,暂不加辨别,统统补给度牒。
但从此令颁布之日起,再有国中士人、百姓想要出家,就不能如以前一样,随便找个寺院,拜个师傅,有几个和尚见证,仅仅进行一下佛教的出家程序,就算出家了,必须得首先经过朝廷的批准。如果不报朝廷,或者没得批准,未获度牒,那就是不被国家承认的野僧,赋税、劳役,一概不免,倘若弃家而逃,罪其父母、妻子;如有寺庙胆敢收留,以连坐同罪。
度牒的下发、备案,统一由僧官负责,而每年度牒下发之数目,则由牧府决定。
换言之,从今以后,每年国内有多少百姓可以出家,就要由朝廷说了算了。
尽管已经做了让步,对已出家的僧人,可以悉数给予度牒,然而还是有人对此相当反对。
想那和尚,自称世外之人,自以为与凡俗非是同类,矜持身份,见到贵人,以至天子,尚且大多不拜,何况信徒出家的权力,亦即他们扩充本教势力的自由,怎能容忍被朝廷收揽?王都的和尚们闻讯,不少出来抗议;朝中信佛的臣下,受了和尚们的撺掇,亦有上书谏止的。
但都没有用。
左氏为此专门召见了一次莘迩,把臣下、和尚们的意见告诉与他,问度牒之制是否还要实行?
莘迩回答说道:“‘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僧人出家,口称方外,然彼等衣食日用,何物不是取自尘世?既然取自尘世,便是尘世之民,焉有尘世之民,不服朝廷管制的?彼虽僧侣,亦大王之臣也!臣民有民籍,臣僧亦自应有僧籍!‘方外’云云,抗拒度牒者,臣以为,实怀不臣之心!
““再有如此进言的,臣敢请中宫惩之!
“而如竟有餐风饮露,不食人间烟火,不用人间衣物,超然脱世者,可不需度牒。”
左氏对佛家是很信的,虽是听了莘迩此话,仍是忐忑,说道:“可是,王都高僧,颇有反对此制的。将军,要是因此引起了佛祖的怒火,降罪下来,可该如何是好?”
莘迩心道:“她在担忧令狐乐。”答道,“王太后,臣之倡此制,正是为了国家、为了大王着想!”
“喔?”
“佛教渐渐兴盛,不过是近几十年的事,而短短数十年,我定西国中,民间出家的僧尼已达数千、万数,我定西国小,民口本就不多,如再不对此进行管制,继续放任百姓随意出家,假以时日,臣敢请问王太后,大王治下尚有民乎?
“且佛教僧侣,不服劳役,不纳赋税,坐受信众供养,食国家民膏,已是虚耗,而此辈意尚不足,还常常组织‘邑会’,更再三从信男信女那里榨取资财,建寺造院,开山凿窟,大兴佛事;兼满一己私欲,年月所费巨矣!今当乱世,民已度日艰难,佛云普渡众生,彼等却不怜民艰!臣敢请问王太后,民间如竭,则假以时日,朝廷国库之中,尚有钱乎?
“无民、无钱,臣再敢请问王太后,国家尚可自立,大王尚可自雄么?”
左氏尽管敬佛,但最爱的自是令狐乐,听了莘迩的话,她极是以为然,当即定下心思,决定按莘迩的建议去做,说道:“将军,你说得对!”妙目流连,看着莘迩忠心的面孔、英朗的姿态,柔声说道,“将军,大王年幼,我见识浅薄,国家的大事都要依靠你了!”
“王太后明察聪睿,大王虽然年幼,已有明主之相;臣鞠躬尽瘁,甘为王太后死而后已!”
左氏心中感动,不知为何,还有些喜悦,语声愈加温柔,说道:“你上次送进宫的蜜香,我很喜欢。没有别的回赠,这些葱韭菜蔬是刚长成的,你拿回家去,给小小尝个鲜吧。”
猪野泽以后,左氏就没再见过刘乐,多问了莘迩几句,叫刘乐改日入宫来见。
莘迩应诺,心道:“小小名义上只是我的侍婢,中宫不以她身份低贱,犹念旧日之情,召她入宫,可见中宫的生性善良。”善良的人总会激起别人的正义感,他想道,“就算朝中的局势再为叵测,敌人再多,无论如何,我也一定要尽出全力,保住中宫和令狐乐的周全!”
早在秦初,就有了“温室栽培”的技术,始皇帝时,曾於冬季,在骊山温泉种瓜;后来,秦朝的皇帝又在都城的皇家菜园的温室中,冬植蔬菜,以供皇室日用。定西国亦有类似的温室,具体是在一间密不透风的屋子里,昼夜不停地燃火,以使室内发生温气,使蔬菜能够种植、生长。
内宦把预先备好的葱韭等菜茹,捧给莘迩。
莘迩拜辞左氏,携菜归家。
他家中也搞了个温室,这些蔬菜并不稀罕,但是左氏所赐,吃起来自是滋味不同。
且不必多说。
只说在些许的波折之后,僧官与度牒之设,正式得到了朝中的批准。
一边择地兴建僧官的官寺、筹备僧官吏员的人选、完善度牒的制度,一边於下一次的朝会上,莘迩把黄荣有关“收揽鲜卑义从胡士心”的献策提了出来。
这道献策事关“收揽鲜卑义从”,莘迩没由别人代手,亲自上阵,呈递上书。
内容是:请求朝廷颁铁券与鲜卑义从,与之定约两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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