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南东路广州府新会县监镇邓恩。看着贴纸上显目的文字,赵昕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朕的三司使,卿如今果然在挣扎上进啊!”
广南东路,就是后世的广东,而新会则是潮汕的核心。
此地,自古以来就有无数冒险家出海博富贵,到了宋代,尤为繁盛。
新会邓氏则是这些人中的佼佼者。
赵昕想起了前世,这位三司使的自述书:臣祖与同乡王安、广州李铨等,共出船两艘并钱十三万陈皮两百石为本,结为斗纽,凡以十岁,获利竟得百倍,于是欣欣然,再购大船,多雇乡民……
及臣父继业,续保祖业,依旧如约,及臣生,家中訾产,已有三十万贯!
斗纽,是宋代的一种商业联盟方式。
其大体形式,大概是十人为盟,各出本金、人工以及商品,立契结保,并请官府公证,定为文书。
于是,十人持此本金,每年轮流坐庄,经营买卖,擭取利润,到了年末就要结算,进行分红。
如今大宋的茶商、盐商、丝帛商大都是采用这种方法在经营。
因为不这么做,买卖是做不大的。
一个人再强力,那里打的过人家十个人联手?
须知,举凡斗纽,既有地头蛇,也有精明的商贾,更有那达官显贵子弟。
人家黑道白道都吃的开。
于是,在这个封建社会的北宋,竟出现了无数后世股份制公司的雏形。
从广州到大名府,自益州直至广南。
斗纽遍地开花,繁荣的不像样子。
除了斗纽,赵昕还知道,现在应该也出现最早的期货交易。
这是福建路和广南西南的商贾们为了卖荔枝和龙眼搞出来的。
因为这两种商品实在太畅销了,以至于供不应求,为了提前抢占农民的荔枝和龙眼,这些聪明人于是每年提前在荔枝、龙眼开花的时候,就带着钱直接到农户家里,依照荔枝树和龙眼树的开花情况,来预估其产量,然后立下契书,给付定金,将这些荔枝树、龙眼树今年的产量全部盘下来。
不止是商业,在民政和农业上甚至军事上,大宋也出现了合伙人。
譬如,底层农民,几户人或者十几户人结保立契,一起购入耕牛、耕具,共享其使用、收益。
沿边的弓箭手们,若是没钱买马,那就十几户相同境遇的人,一起结社买马。
就连官府也搞这种事情,大宋的官田,租佃给民户,也是和民户立契,定下种种条文,约定产量多少交多少租子,若超出了某个标准,就有优免和奖励。
在赵昕的前世,他统治生涯的中期,大宋甚至出现了最早的职业经理人——干人。
但是……
凡事都要讲一个但是。
大宋确实商业发达,城市繁荣,贸易鼎盛。
然而……
北宋终究是一个大一统的中央集权的封建王朝!
官,才是这个国家真正的主人。
而且,经历过唐代到五代的变乱后,士大夫们尤其重视中央集权。
几乎所有士大夫都认定,五代那么乱,就是中央没有威信的结果。
所以,大宋王朝,中央掌握所有权力。
不止是正治权力和军事权力,还有经济权力!
所以,大宋商业可以发展,手工业可以发展,城市可以繁荣。
但是,大商贾见一个打死一个,或者说见一个就使劲褥羊毛,直到褥死!
当官的想搞死一个区区民间私人商人,简直不要太容易了。
太祖的时候,大将李汉超戍边,李汉超为人贪婪而好色,一到边关就放羊了,作威作福,为非作歹。
于是,将当地一个大商人的女儿强抢为妾,还强令后者借了一大笔钱给李汉超。
苦主忍无可忍,就进京告御状,官司打到了皇帝面前。
猜猜看,宋太祖怎么处理的?
答案是根本没有处理!
宋太祖当时只问了苦主两个问题。
第一:李汉超以前不在的时候,辽人是不是经常侵略,你们担心受怕,日夜难眠?
答案是:是的。
于是,宋太祖当场责备那苦主:汉超是朕的大将,为国家立下汗马功劳,现在他借你们点钱怎么了吗?啊!再说,你们的女儿能够给李汉超当妾室那是你们的福分。怎么还不珍惜呢?
苦主还能说什么呢?
虽然后来,宋太祖暗中悄悄召见李汉超,密令他还钱还女儿。
自然,用屁股都能想到,李汉超一定会照办,同样的,用屁股也能想到,那苦主最后的下场了。
李汉超是武将,吃相难看。
但文官们也好不到哪里去。
太宗名臣刘蟠监淮南茶税,自创了钓鱼执法的技术——他常常伪装成商人,去当地的农民和商户家里谈买卖。
在钱货交讫的瞬间,早就埋伏好的官吏一拥而入,将主人抓起来——对不起,你犯法了!
因为北宋禁绝茶叶私自贸易。
真宗的时候,盐铁副使林特主持茶法改革,一夜之间把茶商的利润压制到了不足原来的一成,无数商户破产,而林特则靠着这项只有暂时之利,实则公私两害的茶法,把自己的袍服颜色变成了紫色。
盐商更惨!
因为国家的规定说变就变。
但最惨的是织户,因为国家动不动强征和强买他们的人与产品。
官府之下,除了皇亲国戚和达官贵人们的关系户,一般的小老百姓拿什么斗?怎么斗?
所以,北宋商业和民间经济发达繁荣的另一面,是官权力下无孔不入的监管与敲骨吸髓。
小买卖还好,买卖一做大,不好意思,若靠山不够硬的话,那么立刻就会发现有数不清的人伸手过来了。
逮着一只羊褥到死,也算是大宋特色了。
自然邓家与他的合伙人们的这个斗纽做大了,也就迎来了无数褥羊毛的人。
甚至,有人连羊毛都不想褥,想要干脆杀鸡取卵,吃个爽再说。
幸亏,邓家和他的朋友们运气不错,他们遇到了一个好官——时任工部郎中、天章阁侍制段少连恰好被除知广州。
而段少连为人公正严明清廉,作风淳朴而认真。
自是看不下去这种龌龊之事,果断出手喊停,才让邓家免了这场大灾!
但,此事,也惊醒了邓恩,使他明白了一个真理——这个世界有钱不是万能的,有权才是万能的!
于是,果断走了纳粟为官的道路,并从此踏上了漫漫求官路。
在赵昕的前世,这位钞能力及其强大的官员,用了二十年时间,花了数不清的钱财,才终于转为京官。
但那时,他已经是五十六岁的高龄了。
然后,他就遇到了刚刚登基,意图打通海外贸易渠道,赚取海外钱财来充实国库的赵昕。
君臣一相遇,顿时无比合拍。
三年时间,邓恩就替赵昕在广州和泉州建立起了一个完善而高效的贸易系统,并组建了多支国营的商船队。
五年后,邓恩以提举市舶司任上岁入内缗钱五百万贯的政绩左迁三司副使,最终拜为三司使为龙图阁直学士,六十九岁致仕时,赠太子太师、检校太傅、资政殿大学士,七十三岁薨,追授舒国公,谥文庄。
而在如今,这位前世的官迷,同时也是赵昕身边最懂海商和海外贸易的大臣,现在才不过三十来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
稍微想了想,赵昕就将眼睛从邓恩的名字上略过。
玉不琢不成器,不经历苦难,邓恩又岂知何为天恩浩荡呢?
赵昕已不是前世最初即位的那个愣头青了。
对人心人性,他已看透。
知道贸然提拔或者插手,这不是在帮邓恩,而是害他!
拔苗助长可是不好的!
而且比起邓恩,显然,赵昕更关心这三色人名册上以及其他两本名册上的几个人。
于是,赵昕便招手,将富弼叫道身前,问道:“正言,诸选人的书言身判何时开始?”
“定在明日……”富弼躬身答道,然后问道:“未知国公可有德音教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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