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启航让小李跟在慈善车队的后面行驶,她想看看,傅平安的私人慈善和官方慈善究竟有什么不同。
整个车队大约几十辆车,有厢式货车,也有私家车,都打着双闪一路相随,小李的车也打起双闪跟在队尾,没人注意多了一个成员,车队转向一条小路,这是去往沙河寨的道路,沙河寨是受灾最严重的村子,却也因祸得福,成了曝光率最高,收到救援物资最多的村子,这些信息一般人不知道,杨启航是从内参上看到的。
洪水过去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但灾难留下的痕迹比比皆是,沙河寨本来就是个穷地方,经此一劫,元气大伤,村子墙倒屋塌,断壁残垣,汽车、农用机械和家电泡水报废不说,家里的衣服被褥也全都废了,等于一夜返贫,没有社会援助,短时间内还真缓不过来。
车队停在沙河寨打谷场前,村民们早已等候在这里,以家庭为单位领取物资,杨启航近距离观摩了傅平安的慈善是如何做的,首先他预备的物资琳琅满目,非常适合家庭生活,从电磁炉到鸭绒被一应俱全,衣服鞋子码数齐全,且时尚新潮,对沙河寨的基本情况也摸的清楚, 家家户户几口人,男女比例,全都确切掌握,根据需求定制物资。
杨启航没觉得多么了不起,只要稍微用心就能做到这些,沙河寨毕竟人口数量不大,假如换做一个乡镇,一个县,一大片区域几十万人,这套办法就没用了,大规模救灾,还是得政府主导。
当然,傅平安和他的志愿者朋友们比红会做的好多了,这一点杨启航心知肚明,但她也没有责怪红会的意思,因为她知道那就是个象征性的存在,是个吉祥物,就十几个人的编制,而且都是毫无经验尸位素餐之辈,纯粹就是个摆设,指望不上的。
杨启航随机拦住一位村民,问他一些问题,村民刚领了一堆东西喜气洋洋的,看这位大姐气派十足,还以为是志愿者的领导呢,便热心回答了她的提问。
“政府发放的物资充足么?红十字会有没有来过?”
“感谢党,感谢政府,感谢红十字会,洪水无情人有情,我们收到的救灾物资非常充足,家家户户都有。”村民大约是经过点事儿的,说话滴水不漏,八面玲珑,先把该夸的都夸了一个遍,但大姐依然穷追不舍,他只能说了实话。
政府发的东西确实管用,但都是应急的,比如军大衣,帐篷,临时用一下还行,回家以后就用不上了,至于红十字会送来的东西就不敢恭维了,翻来覆去就是老三样,矿泉水,方便面,八宝粥,这些食物被洪水围困的时候吃吃还行,现在洪水退了,还天天吃,顿顿吃,一箱箱的往这边送,村民们还不得不配合着拍照,就有点黑色幽默的感觉了。
杨启航冷笑,这绝对是蔡丽的风格,敷衍了事,只做表面功夫,自己不踏踏实实做事,还不让别人做事,这就不是吉祥物了,而是一条性格暴戾,狗仗人势的吉娃娃。
堂堂副省长混在志愿者队伍里,岂能不被人发现,很快就有人报告傅平安,说被你怼的那个女副省长来了,大概是来找茬的,傅平安远远望过来,果然是杨启航轻车简从,微服私访,但是找茬就未必了,好歹大家也是在海外共患难过的,不能失了礼数,于是傅平安带着谷清华和潘晓阳一起过去会面。
既然对方摆明微服私访,那傅平安也就没揭穿身份,大家以“杨大姐”来称呼杨启航,潘晓阳惯于经营关系,遇上这么好的机会岂能不邀请杨大姐到自己家坐坐,顺便拉进一下关系呢。
杨启航从来就不喜欢潘晓阳,虽然这个交际花八面玲珑,所有事处理的都很到位,但作为女人,她天生就不喜欢过于耀眼的同性,至于潘晓阳和刘风正有一腿这件事倒不至于给杨启航带来困扰,她对这个男人的感情早在二十七年前就消失殆尽了。
来到潘家,潘晓阳马马虎虎向父母介绍了一下,就带着杨启航登上三楼屋顶,俯瞰村子全貌,杨启航询问了关于做慈善的一些细节,傅平安对答如流,但是让杨启航惊讶的是他的另一番话。
“我觉得做慈善并不是送物资上门这么简单,自古以来无非如此,官府开仓放粮,大户开粥棚赈济,但这都是临时举措,如何避免灾祸发生,做到一劳永逸,就需要一点想象力了。”
“哦,你的想象力的边界在哪里,说来听听。”杨启航很感兴趣。
傅平安指着沙河寨破败的村子说:“您看,整个村子被洪水冲刷浸泡过后,有三分之一的房屋院落损失惨重,重建需要极高的成本,将会在几年之内严重影响村民的生活质量,这是其一;沙河寨临近沙河古道,一遇洪水首先遭殃,这和威尼斯水城的性质差不多,我问过水文气象专家,近几年内,大规模洪涝灾害发生的概率极高,也许五年之内,村庄被淹没的惨剧就会重演,难道要让村民隔几年就再造一次房子么,这是其二;村民们的审美水平,经济水平高低参差,建造的房屋差距很大,不够美观,对土地的利用率也不高,这是其三……”
“所以,我计划另辟地点,重建沙河寨。”傅平安望着杨启航的眼睛说,“我要请全世界最顶级的设计师给他们规划整个村子的布局,绿化,景观,设计家家户户的楼房,院落,打造全国最美的村子,同时严控成本,争取做到让村民们负担得起,这是我的设想,需要政府的大力支持……”
杨启航恍然大悟,自己还是小瞧了傅平安,这孩子胸中有乾坤啊,居然能想到重建沙河寨,这个想法和中央扶贫精神不谋而合,可惜自己不是分管扶贫这一块的,不过国土资源这块倒是能帮上忙。
“你很有想法,回头我请一些专家来论证一下可行性。”杨启航说。
“其实不是我的原创想法,是清华想出来的概念。”傅平安笑道。
谷清华拿着洗好的水果上了天台,小鸟依人一般挽着傅平安,杨启航一直以来对这个女孩极为欣赏,她一度认为,自己如果生个女儿,就是如此优秀,所以才会乱点鸳鸯谱,把谷介绍给自己的外甥解小明,现在想来,也只有自己的亲儿子才能配得上谷清华。
“等你们结婚的时候,我一定参加。”杨启航说,她不说一定要给我发请柬,而是说一定参加,这就很说明问题了,杨副省长是个泾渭分明的人,公是公,私是私,她不会因为傅平安在网上抨击自己而结下仇怨,私下里依然是朋友。
“那您可要失望了。”谷清华说,“十年之内喝不到喜酒了。”
杨启航算了一下,十年之后这俩孩子都是三十七八岁的人了,那个年纪再结婚生孩子,未免有些迟了吧,不过这是别人的私事,人家不主动展开,自己也不好打破砂锅问到底。
潘晓阳也上来了,说到饭点了,一起吃个饭吧,条件简陋,让杨省长见笑了,她的话不经意传递出一个意思,那就是这里只有杨启航才是外人。
果不其然,杨启航发现潘晓阳一家人和傅平安,和谷清华都极其的亲切,可是据她所知,傅平安和潘晓阳只不过是泛泛之交而已,这一点从上次在星马台历险时两人的互动也能发现,怎么现在好的跟一家人似的。
也许是在救灾过程中发生了什么故事,才让他们的关系如此密切吧,杨启航给自己找了个解释。
可更离奇的是谷清华和潘家人的关系,她和潘晓阳一样称潘母为妈,就算是朋友之间关系再好也不至于这样啊,何况谷清华是个矜持内敛的人,不会动辄就喊人家的妈做妈。
这回杨启航实在忍不住了,她问谷清华为什么要喊潘母为妈,谷清华坦然相告,因为自己和潘母得了一样的病症,同病相怜嘛,一来二去就认了干妈。
这个解释过不了杨启航这一关,但也只能将疑惑存在心底。
潘老五不看电视,不认识眼前的贵妇人就是本省的副省长,他只当是傅平安的朋友,喝了二两酒话就稠密起来,大谈自己的育儿经,如何培养出一儿一女两个人才来,尤其是刚考上北大的小儿子,那绝对是老潘家的千里驹。
“老二将来比他姐姐还有出息哩。”潘老五说道,“俺家大闺女也是争气,得亏当初没送人。”
“怎么?当初你们想把女儿送人?”杨启航联想到自己,心中一疼。
“可不,已经送出去了,又被我要回来了。”潘老五神气活现,俨然成了他的功劳,潘母只是微笑着,并不揭穿丈夫的谎言。
对于这个话题,潘晓阳并不参与,傅平安和谷清华也不插言,只是握紧了手,似乎潘老五的话对他俩也有所触动。
这一切都被杨启航看在眼里。
微服私访活动结束后,杨启航在回程途中打电话给姐姐杨萍,她要问清楚一些旧事,可是对方手机关机,打北京家里电话,保姆说夫人去巴黎好几天了,一直没回来。
杨启航再给解小明打电话,解小明倒是没失联,但已经吓破了胆,战战兢兢吱吱呜呜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也许杨萍被解东明灭口了……杨启航悲愤又绝望,她手上有很多证据,但只指向韦金沪这个替死鬼,解东明依然稳坐钓鱼台,在政治斗争上,姐夫远比自己有城府和手段。
夜已深,法国香槟地区某庄园, 杨萍在三楼卧室里将床单撕成长条,系成长绳,一头绑在床头,一头抛出窗外,床单是用200支纱的贡缎布做的,比普通床单结实多了,足以承载杨萍的体重,在异国他乡的深夜逃生,对一般人来说可能是不可能任务,但对于杨萍这一代人来说就是小菜一碟,她出生于六十年代,长在七十年代,造反武斗大串联都见识过,革命小将的劲头上来,岂是那些没见过世面的法国佬能拦住的。
杨萍成功的从三楼下到地面,穿上鞋子,撒腿狂奔,葡萄园地区地广人稀,她不知道跑了多久才遇到一辆车,当即拦车求救,热心的法国邻居直接将她拉到了警察局,让她彻底见识了法国警察和稀泥的本事。
此前杨萍曾在巴黎被扒窃过,当时也报警处理,结果警察连立案都懒得做,她以为换成乡下警察会敬业一些,没想到还是这个德行,警察对于亚裔人士,尤其中国富翁的家庭矛盾伦理大戏丝毫不感兴趣,他们也不相信杨萍所说的什么用大箱子从巴黎酒店绑架来的离奇故事,警察压根没把这个当刑事案处理,不过好歹杨萍的软禁是解除了,她联系上朋友,回到了巴黎,第一件事就是去中国大使馆请求保护,并检举揭发解东明严重违纪、以权谋私,收受贿赂,私生活糜烂。
夫人举报的直接后果是巡视组进驻国发行,外面开始流传一个消息,解东明要落马……
国发行官网和官微账号同步发布一则通稿,讲述解东明继任以来,将国发行的总资产翻了五倍,在各个领域都有显著发展,对国家的经济建设起到了巨大的作用。
明眼人都能看出,解东明急眼了。
杨启航趁机将掌握的证据通过江东省纪检委的渠道传递到巡视组,至此亲戚已成仇家,彼此间再不留情,痛打落水狗才是正题。
但是一段时间过去了,巡视组结束工作,离开国发行,并未公布查出的问题,解东明也毫无落马的迹象,相反还得了一个金融系统的先进个人荣誉。
在解东明的操作下,这件事在网络上并没有掀起多大水花,相关帖子被删的干干净净,至此谁都知道解东明有多硬了,后院起火都能妥善摆平,这背景不是盖的。
躲过一劫的解东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高调莅临近江,视察国发行江东分行,主持一个金融工作会议,顺便见一下老朋友,老部下,安抚人心,顺便也警示对立面的敌人,自己的地位无人可以撼动。
解东明及其随员十余人乘坐高铁抵达近江火车南站,分行方面派了几十个人迎接,这是领导的刻意安排,排场一定要大,要隆重,甚至连交警都出动了,为副部级的领导鸣笛开道。
按理说,解东明到近江,分管金融口的副省长杨启航应该接待的,但吊诡的是杨启航没有出现,出席会议的人挺全乎,基本上都是受过解东明恩惠的门生旧部晚辈。
解东明这个人智商情商双高,关键时刻能替领导背锅,能代下属担责,他尤其喜欢培养有能力的年轻人,唯才是举,给他们机会,给他们舞台,真心将这些后辈当成子弟来培养,所以他在江东金融领域的威信极高,愿意为他卖命的人不在少数,韦金沪就是其中的佼佼者,可惜死于非命。
会议本身没什么亮点,但解东明的亮相本身就是亮点,会议之后是公务招待,解东明以茶代酒,谈笑风生,公务招待严格按照国家相关规定进行,每人餐食标准在二百元一下,不许出现酒水,但在之后更小范围的私人宴请上,茅台就出现了,解东明千杯不醉,向嫡系二郎们传经授业。
在座的都是可以信赖的人,解东明语言上再无禁忌,他直言不讳道:“为什么我今天能坐在这里,你们知道么,小王,你说。”
小王是解东明一手提拔起来的新秀,国发行江东分行的行长,他扶了扶眼镜,正色回答:“因为老领导能将国发行的资产翻五倍!”
解东明一拍桌子:“没错!你们记住,靠山,山倒,靠人,人倒,唯有靠自己的真本事,才能立于不败之地,我解东明出身寒微,父母都是农民,我能走到今天,靠的是这个。”
他指着自己的脑袋,一脸不加掩饰的得意。
此时解东明不禁回忆起巡视组长找自己谈话时的场景,自己一脸沉痛的拿出两样东西,一样是针对杨萍揭发的证据,其实杨萍掌握的证据是有限的,无非是她以夫人身份代收的一些过年过节的礼物和境外旅游时相关利益人提供的奢侈享受而已,对此解东明全部都有记录,礼物退回或者上交行纪委,境外旅游购物一律自己支付,因为解东明是拿年薪的金融系统领导,和党政口干部还不一样,他的合法收入是足以支撑奢侈生活的,杨萍的所谓证据,伤不到解东明半分。
另一样东西,是杨萍的精神分裂症病情鉴定报告。
解东明诚恳地说,自己是个重感情的人,杨萍是结发妻子,虽然早就得了精神方面的疾病,但自己不离不弃,从没想过要离婚,哪怕是发生了这种事情,自己也不会抛弃她。
对于杨萍指控的作风问题,解东明倒是没有矢口否认,但是官场上的人都明白,作风问题是最轻的指控,何况解东明这般倜傥的领导,有几个仰慕者又算什么呢。
最终巡视组一无所获,铩羽而归,当然就像解东明说的那样,保护他的并不是这些似是而非的证据,而是他在金融方面的真本事,国家需要这样的人才,岂能因为一些捕风捉影的事情擅杀大将。
思绪拉到现在,解东明语重心长道:“古人的话是很有道理的,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人在做,天在看,背叛是可耻的,是会遭到反噬的。”
有人问道:“听说省里人事安排上要有大动作?”
解东明点点头:“杨要走人了。”
他说的杨自然指的是杨启航,杨启航就任副省长以来,成绩是有的,失误也是存在的,淮江银行爆雷,威尼斯水城违建,一个金融,一个国土建设,两方面都出了大问题,这个领导责任必须有人来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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