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汉军伙营正常造饭,全军正常进食,尔后并没有什么动作。王峻的军令,除必要的守备之外,全军安居各营,养精蓄锐。蜀军背东向西立寨,汉军由西向东而攻,旭日起于东方,以视线所阻之故,上午不利进攻。
最大的动静,大概各军军使都在挑选精干之卒,以作攻寨之用。经昨日帅帐风波,虽未彻底挑明,但或多或少都憋着一股气。尤其是禁军,所有方镇兵都盯着他们今日的表现。
待春日高照的时候,汉军齐出,按照晨前帐议制定好的计划,奔向各自的进攻目标。王峻率禁军、岐军居中,赵匡赞为右翼指挥在南,另有静难军使药元福为左翼指挥在北。
战鼓擂动,进攻展开。
汉军的大动静,作为正面对手的蜀军自然一开始便注意到了,立时便戒备起来了。不过又前几日的应战经验,蜀军上下看起来,并没有多紧张。甚至望着顶盾持刀,推着防车,踏着鼓点,保持着严密阵列,谨慎压迫而来的汉军,砦内的一名蜀军校尉还同部下开着玩笑:“这些北军不吃教训,又来送死了!”
闻讯赶至寨前察看的蜀军主帅张虔钊,见着这副场景,则没有那么乐观。汉军此来的声势,明显不寻常,尤其是中垒前,那一片黑甲玄旗的前击队伍,分明是大汉禁军中的精锐。
张虔钊已是花甲之年,岁数虽长,却无一点疲弱之态,尚能引弓持刀而战。须发泛白,脸上沟壑纵横,观其样貌,年轻时候估计也很丑。他本是并人,身材魁梧,自少时起,素以武勇闻名,在军中颇具威望,蜀军此前能扛住汉军的冲击,也多赖其统驭调度之功。
“传令下去,让各军各寨各营,给本帅严密防守。挡住了汉军这波进攻,他们就败了!”张虔钊冲身边的传令小校严肃地吩咐道:“让南北两寨也给本帅警醒些,不得大意!”
峰岭下,回旋吹拂的是春风,但异常干燥,蜀人不习北方的风水,许多蜀卒嘴唇都是冰裂的。
等到汉军推进至蜀军弓弩射程范围之内时,箭如雨下,攻防之战,再度爆发开来,且从一开始,便朝着最激烈的阶段攀升。王峻果如其言,将帅旗立于敌寨前,大方地站于观望车上督战。虽有盾车亲兵环护,但免不了流矢乱窜,王峻面无惧色,汉军的进攻意志,在他的督迫下,显得很坚决。
这个时代打仗,许多时候,就是靠硬拼硬打,再加上一些运气,谋略诡计什么的,受限于实力,大部分作用当真没有太大的作用。两军接战,就看士卒训练,将校武勇,就看谁先扛不住。
南面,赵匡赞亲率四千步卒,以其部曲并雍兵为主。英俊的面貌间,尽是沉凝,双目似电,盯着蜀军南寨。
“节帅,我这就带人进攻吧!”王峻的军令至,赵思绾表情更加凶恶了。
“你先不急!”赵匡赞止住急躁欲动的赵思绾,冷静地下令,以雍兵前击。
随着将旗一挥,步军使统率一千雍兵,在车盾兵与弓箭兵的掩护下,朝蜀军南营发起攻击。不是一窝蜂地往上冲,行进有序,略有条理。
此一回,三面汉军,是不遗余力的,基本上,今日难克敌,那王峻便要考虑,如何全师而退了。故,在接战后,汉、蜀两军之间的交锋,很快便趋于白热化,厮杀激烈。
日头渐渐西移,一个半时辰之内,汉军各军,轮番向蜀营发起了三次进攻,一次比一次猛烈。按此前的情况,汉军已然罢兵了,但今日,犹不罢休。蜀军营垒,尤其是作为主攻的中垒,摇摇欲坠。
处于防御方的蜀军,也不复此前的“轻松”了,寨前,张虔钊按剑而立,额上热汗冒出。一双老眼,扫视着寨前攻防,不时降令,调度兵员补充上去。爆发出来之后,论起直接战斗力,汉军的战斗力明显要更强。
但是,张虔钊此时也清楚,汉军就是那一股气,等那股气势散了,他就赢了。故他命麾下牙军,不断在军前宣喝:“顶住这波攻势,汉军便败了!”
中垒前,王峻严肃地望着寨前绞肉一般的战斗,心思略沉。
“招讨使,蜀军的抵抗太激烈了。他们终究人多,兵员轮换,硬拼下去不智啊!”将军齐藏珍跑到王峻身侧,挥手抹过快迷了眼的汗水,对王峻高声道。
耳边不时传来箭矢钉在盾牌、盾壁、观望车上的声音,且越来越密集,王峻的站位有些太嚣张了,蜀军的弓弩,早开始认人了。在这种生死边缘坐镇督战指挥,王峻的头脑一直保持着清醒。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王峻也清楚这个道理,眼下,正是汉军士气最盛的时候,要是这一次,仍被蜀军扛住了,那就真危险了。
他现在面临着一个抉择,身后,尚有两千禁军的生力军,一直未有动用。这是预备军,以防不测之用,要不要投入攻坚战斗。要是投入了,那就是真的孤注一掷,没有后路了。
蜀军南寨前的战斗,同样激烈,几次攻击下来,雍兵的直接战殁便有五百余卒。按照这个战损比例,再加仰攻的劣势,雍兵也快扛不住了。
赵匡赞的将旗,也朝前挪了不少距离,就近指挥。
“什么禁军精锐,打了这么久,还不是没打下!”赵思绾在旁,急不可耐,不时望着北面,出言讥讽。
赵匡赞没搭理他,死死地盯着蜀寨一片被撞破了一道口子的寨垒。深吸了一口气,粗声叫来赵思绾,指着那道口子:“带着你的人,冲上去,拿下敌寨!”
“是!”早憋了一肚子气的赵思绾当即吼了一嗓子。
赵匡赞却是一把抓着赵思绾的胸襟,将之拽至跟前,厉色地对其说道:“要是拿不下敌寨,而你还活着,我一定亲自砍了你,给那王峻一个交代!”
说完才松开他,赵思绾退后两步,朝赵匡赞一礼,高声道:“请节帅观战!”
言罢,赵思绾便退下去,召集他的部下。人不多,仅三百余人,但人皆如豺狼一般。
赵思绾虽则勇悍,但为人凶残暴虐。他手下有三百卒,都被他勒令,同他一样,在脸上刻有伤痕,狰狞可怖,号“鬼面都”,战斗力异常恐怖。
赵思绾立于“鬼面都”前,直接卸了衣甲,光着膀子,舞着战刀拍在胸口,满脸的煞气:“若不能攻破敌寨,节帅砍我头颅之前,我一定先砍了你们!”
“随我冲!”
很快,赵思绾冲锋在前,三百余部曲随其后,朝着攻势渐缓的蜀寨前攻去。蜀军抵挡这么久,又岂是那么简单的。
事实上,“鬼面都”作战,不提他们的战斗力,仅那一张张沟壑纵横的脸,便足以吓住敌军。那,仿佛是从地狱中爬出的恶鬼,骇人无比,在这血腥弥漫的战场上,更添其凶恶。
从赵匡赞的视角,可以望见,赵思绾裸着上身,呼啸着,带人玩命冲锋。至蜀寨前,踩尸扶梯踏栅而上,厮杀近两刻钟,率先突了进去。
眼尖,见赵思绾建功,当即命后续部队跟上,他也毫不犹豫地将自己手中仅剩的数百生力军,亲自率着,一股脑儿地投入进去。
在北寨,交锋的惨烈程度,一点都不下于其他两线。左翼指挥药元福,也是打了一辈子的老将了,且是中原战将中,少有的外战能手,打契丹、打党项,皆是威名赫赫,其部曲亦以能战著称。年纪虽老,但胆气犹在。
将其佩剑立于蜀寨前两百步,言退过其剑者皆斩。又下令,攻寨士卒,敢后顾者斩。亲自带人,自后督战,阵前执行军法便逾百人,老将以厉法鞭策众军,效果显著。在南寨被破不久,北寨也随之告破。
反倒是中蜀军中垒,在张虔钊的指挥下,纵使压力巨大,仍旧将将抗住了。但是,蜀军山寨,本是相互依存,两翼坏事,中寨岂能独存。崩溃,几乎是一瞬间的事。蜀军,硬扛了数日,还是兵败如山倒。
王峻这边,最终还是没有动用那两千禁军,兵凶战险,作为统帅,对战事的直接负责人,不到万不得已,始终得留着点余地。在胜局已定的情况下,带人上前进行收尾工作,将敌寨彻底踏平。
这一仗,赵思绾与其“鬼面都”打出了威名,死伤近六成。王峻心中芥蒂犹盛,但与大胜的喜悦相比,又算不得什么了。
王峻赌赢了,大获全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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