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的草原,白日炎热,可是到了晚上却又凉的很。
窟野河畔,无数的篝火燃起,一顶接着一顶的蒙古包将靠着河岸的高家军大营拱卫起来,二十天的时间里,将近上百个或有姓氏或没有姓氏的中小部落从四面八方的草原赶来。
那些牧民们用成群的牛羊马匹换取了在关墙内最常见的粗陶制品、铁锅、棉布针线还有各式工具,欢天喜地地好像每天都在过节那样。
木筏所载的货物也换出去了近半,以至于高进不得不派人先将一大批牲口和皮货直接送回古北寨,而这段时间里,李老根也是忙得脚不着地,不过也总算是将草原上混乱的物价给摸了个大概。
高进带来的那批铁锅,在关墙内差不多八钱银子一口大锅,可是到了这塞外,便是两匹健马换一口,拉到关墙内便是二十两起步,这差价二十倍都不止,高进本来以为他这生意做得已经够黑了,却没想到强中更有强中手,那些大部落可比他狠多了。
“老爷,您是不知道啊,那些大部落卖给那些小部落的铁锅都是最差的生铁锅,可开出的价格却是健马牛羊,不把那些牧民敲骨吸髓,剥干净了绝不罢休。”
帅帐里,李老根亦是忍不住咋舌道,那些鞑子的贵人台吉们也太狠了,比起关墙里那些老爷还要贪婪无度,他们压根就不知道什么是节制,像那种拿着口铁锅只是要些健马牛羊还算讲究了,有些索性直接就是拿交易做幌子,拿了牲口却不给东西。
“这草原上向来如此,过去达延汗俺答汗做霸主的时候,尚且知道约束那些贵人和台吉们,如今这草原上可没有什么雄主,几个大部内讧争斗不休,底下的贵人台吉们贪婪无度,不然何以会有那么多隐匿起来的小部落。”
高进虽然也惊讶于那些鞑子贵人和台吉们的贪婪,可是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关墙内其实也差不多,大明的百姓日子可不比这些底层的牧民好多少,不然那摩天岭里能有那么多逃户,眼下那位万历皇爷没几年好活,如今大明朝也是接近王朝末世的景象了。
只不过三大征的余威犹在,草原上和大明朝纠缠斗了两百多年的蒙古人衰弱得更加厉害,否则像是猛什克力部、沙计部这些大部便不是几千部众,换句话说眼下聚集到他这里来的百余部落万余人口,是被这些大部给逼的。
高进想到这儿,然后看向帐里穿着蒙古长袍的鲁达,这几日鲁达可是领着手下混迹于那些部落之间,四处打听消息,试探人心。
“老鲁,这些部落有多少敢于反抗那些大部的?”
“老爷,这些部落里,最大的部落也不过两百口人,要说敢反抗那些大部的,顶多是些部落里的年轻人,那些老人都没那个胆子。”
鲁达开口答道,蒙古人的内战颇为残酷,过去达延汗俺答汗两代雄主在位,各部能相安无事,是因为谁也不敢触怒这两位大汗,但是现在草原上没有共主,那些部落里僭越关起门来在自己部落称汗称王的台吉比比皆是,互相间倾轧攻伐屡见不鲜。
如今大营四周那百余部落,大半都是原先鄂尔多斯部的部众,只不过鄂尔多斯部分裂后,内战打得太过残酷,很多小台吉都是纷纷带着部众流浪远走,不过很快便成了现在的赤贫模样,那些部落里的老人都记得猛什克力部这样的大部对待他们这些小部的残酷手段,那高过车轮者杀可不是什么笑话。
“年轻人敢于反抗就行了。”
高进点了点头,然后看向帐里众人道,“眼下人也来得差不多了,从明天开始便告诉各部,那达慕大会三天后开始,到时候所有人都要到场,我要拿阿计部的那些台吉贵人来祭旗,老鲁你们这三日里先要把声势造起来,我要所有部落的牧民都知道,什么黄金家族,什么贵种血脉都是假的,我高家军刀下,众生平等!”
“老爷威武!”
鲁达笑了起来,他过去也是个杀人如麻的夜不收,可是在大同镇的那些昏官庸将手下却是过得何其憋屈,哪里及得上在高进这位老爷手下来得快意,还是这位老爷说得好,“咱们不去折腾鞑子,鞑子便要来折腾咱们,与其咱们在边墙等着鞑子来,倒不如主动出击。”
这几日鲁达除了和手下四散在那些部落间打探消息,都会在专门用刑的营帐内,调教苏德等一干阿计部的所谓贵人还有那些猛什克力部派来的细作,自然清楚高进这位老爷口中的杀人祭旗可不是那么简单。
……
长草滩,大蟒部大营外,陈升领着近两百兵马,注视着那亮着点点火光的营地,看向身旁的王斗杨大眼等人,然后沉声道,“张崇古和张坚打下阿计部,只不过轻伤四人,重伤两人,那重伤的两个还是从马上摔落所至。”
“这大蟒部虽然内讧,可是实力远强于阿计部,我希望大伙儿不要轻敌,咱们怎么也不能输给张崇古和张坚他们。”
“升哥儿放心,咱们晓得轻重。”
伙伴里有人说道,二哥让他们奔袭大蟒部,他们都清楚拿下长草滩,古北寨以北方圆数百里便尽归他们所有,只等三日后召开那达慕大会后,二哥收服那些部落,这草原上他们高家军便也是数得上号的大势力。
“大眼贼,待会儿就看你的了!”
陈升看向杨大眼,张崇古和张坚打下阿计部后回大营复命后,二哥便派他们奔袭大蟒部,随行还带上了两门大炮,好在这长草滩也就离着他们两百多里,在不缺马匹的的情况下,不过一昼夜的功夫便到了。
从不花那里,陈升他们知道大蟒部因为老王暴毙,几个儿子为了夺位,各引着拥护自己的兵马杀做一团,如今看那大营情形,应该是分出了胜负。
杨大眼没有答话,他们白天就已抵达了长草滩,他更是亲自和陈升来侦查过地形,这大蟒部的大营地处平原,汗帐立在中央,那立着的苏鲁锭颇为扎眼,他早就估算过距离,以他们手上的大炮射程,能在这大营外五百步直接打到那汗帐里去。
随着陈升的命令,休息了整个晚上的兵马开始运动起来,骑兵着甲后牵着战马自往前方的大蟒部营地悄然前行,杨大眼更是亲自领着炮营拉着两名大炮往白日里早就寻好的阵地而去,在他们身后则是一个百户的家丁队护卫。
直到离着大蟒部大营前三百步的地方,杨大眼才停下了炮营,然后指挥着炮手们从车上取下炮管开始安装起来。
让步骑列阵,陈升没有急着进攻,哪怕杨大眼的炮队在组装火炮时亮了火把,甚至暴露了行踪,他也没有在乎,因为那大营前两座哨塔上的士兵已经死得不能再死。
……
沈光放下手里那具被抹了喉咙的鞑子士兵尸体,看向边上的郑孝玉也是满意地点了点头,他们这段时间可是被鲁大哥和程教头操练得极狠,这潜行藏匿和偷袭刺杀的本事比起原来不知强了多少,更关键的是这大蟒部的防备真的不怎么样,没有暗哨且不说,就连大营前也不见守夜巡逻的士兵,只有两座哨塔上半打瞌睡的几个士兵。
没过多久,两门大炮组装完,杨大眼亲自调试了角度后,装填炮弹后,狞笑着看向了远处黑暗中只能依稀看清楚轮廓大蟒部大营,亲自点燃了引钱,“发炮。”
如同惊雷般的巨响打破了寂静的夜色,陈升这回能看清楚那两门大炮的炮管在发炮时炮口闪过的炽红火光,然后便是刺鼻的硝烟味升腾。
打着的火把下,杨大眼看着虽然用拖架撑住地面,但仍然后退移动了段距离的两门大炮,大声喊了起来,“大炮复位,检查清膛,准备装填。”
耳里塞了棉花的炮手们这时候也才回过神来,连忙操弄起大炮来,没人忙着去看鞑子大营里到底是个什么情形。
……
大蟒部大营中央汗帐附近已是狼藉一片,两枚十斤的炮弹几乎横扫了它们所能触碰到的任何事物,包括那杆碗口粗细,代表着权力的苏鲁锭大纛也被拦腰砸断,斜躺着砸落在汗帐上方。
这时候大营里原本安静的牲口们都被惊吓到了,马嘶声、牛羊的喊叫声响成一片,汗帐附近是被惊动的侍卫,然后便是越来越多的火光亮起,汗帐里刚刚赢下两个兄弟,成为大蟒部之主的阿拉坦惊惶未定地看着那戳破汗帐后跌落的苏鲁锭,整个人脑子都一片空白。
“难道这是上天在惩罚我吗?”
口中喃喃自语着,衣衫不整的阿拉坦看向身边瑟瑟发抖的两个侄女,可是这时候他的侍卫长却是吼了起来,“王爷,那是炮声,是明国人的大炮……”
就在这位身经百战的侍卫长大吼的同时,杨大眼打出的第二轮炮弹在汗帐附近炸响了,这回他用得是最昂贵的开花弹,因为制造不易,这回总共也就带了三十枚炮弹而已。
汗帐外,很快有满脸是血的侍卫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原来那两枚开花弹,有一枚正好在刚集结起来的侍卫队边上炸开,顿时便有三个人直接被弹片扫到,当场死了两个,还剩下个只剩半口气,另外还有数人受伤。
“快带王爷离开。”
侍卫长大声喊着,然后连忙冲出汗帐,高声喊叫着,试图收拢受惊的军队,可是两轮炮击的巨大声响,已经让整座营地都乱成了锅粥,尤其是有受惊的战马乱窜,直接将马背上的主人掀下了背。
就在这时候,第三轮炮击来了,两枚实心铁弹将几个倒霉的侍卫砸成了两截后余势未消地重重嵌入地面,让那侍卫长被惊得面色苍白,他年轻时曾经跟着大军攻打过明国的雄关,亲眼见识过那被明国人称作红夷大炮的火炮厉害,炮弹能打千步远,被打中便是血肉成为齑粉。
可是他怎么都想不通,这红夷大炮怎么会出现在自家大营外,容不得这侍卫长多想,这时候他听到了前营方向那汹涌而来的如潮马蹄声,这时候就连汗帐附近的地面都震动起来。
“随我迎敌。”
两鬓花白的侍卫长高呼起来,可他心里满是绝望,敌人实在太可怕,三轮炮击直接让整个大营都乱了,他连聚集兵力的机会都没有,但愿王爷能逃过这一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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