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枪声对于林雪宜而言,犹如行进的号角,她恨不得立即现身巷口,可以一窥究竟。
这枪声对于曲青荷而言,犹如索命的厉鬼,她本能地止步,尽量远离那让她惊惧的是非之地。
奔跑中,林雪宜觉得所牵之手越来越重,无暇多想,脱手放开曲青荷,自己一人向前跑去。
短短数百米的巷子,竟然如此冗长,似乎怎么也走不到尽头,一霎那,林雪宜有种如入梦境的感觉,任凭自己如何努力,总也挣不脱层峦叠嶂的梦魇。
那一刻,林雪宜如坠冰窖,一股彻骨的凉意发端于心田,很快荡漾至全身,让她的肢体趋于僵化。
枪声越来越激烈,在风雪迷离的午夜豕突狼奔。
奔跑中,不知何时,枪声忽然消失了,剩下的,是喧嚣,是嘈杂,是纷乱的脚步声,以及鼎沸的人流声。
林雪宜隐身在巷口,在数辆未熄火的汽车大灯光的映衬下,她赫然看到斜对面一家店铺招牌上的几个大字:新颜照相馆。
此刻这个由自己命名的店铺门前,黑影绰约,单单外围,就有十数名之多,依稀看到他们手里握着的枪支散发出寒光,其中某一辆汽车的大灯光直接逼射着照相馆大门,大门洞开。在不远处的马路中央,一辆轿车的旁边,几个黑影从容有余地静观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这几个人,便是今晚行动的指挥者、鹰机关的机关长森川隼将军和他的几位爱将,其中就有少佐古屋杏子。
……
今晚的抓捕由鹰机关机关长森川将军领衔,他调集了鹰机关行动处的所有队员,并亲自带队。
自老虎桥监狱的典狱长武内二郎第一时间内报告了“火石”的动态,他一刻没停息,立即带着古屋杏子数人直扑老虎桥监狱,抵达后,他马不停蹄提审了“火石”。
“火石”已没有了往昔的孤傲,这位年轻人双目中流露出满满的沮丧,在黑暗的柜子中独居了近十个小时后,他又冷又饿,心里防线已经不攻自破,彻底瓦解。
森川只是用冷冷地目光打量了他一眼,他便陆陆续续说出了一切。
“火石”的招供尽管昭示了此次战役的胜利,但森川却没有获胜的喜悦。
眼前的“火石”并非G党火石,而是一个伪装者,他的真名叫凌元亮,他存在的意义只是为了掩护真正的G党江苏省委一号首长火石潜入南京城,更让森川啼笑皆非的是,眼前的这名犯人,连个G党身份都不是,居然隶属重庆方面,这样的结果多少有点让森川哑然失笑。
他做梦也没想到,一向摩擦连连、嫌隙不断、睚眦必报的国共两党竟然在这件事上,相互合作了!刹那间,原本心情大好的森川内心失落异常,有时候,人还是活在谎言中要开心得多,自从上次燕子矶码头精心布置的抓捕行动结束后,森川本以为逮住了一个G党大鱼,岂料时至今日,却得到了一个充满了戏剧性的结果!
这意味着真正的火石安然无恙,他躲过了抓捕,已经潜入南京城。
这意味着,如果想要重新抓住火石,眼前的这位年轻人,成了和他的唯一联系。
熄灭的希望再次燃起,在森川咄咄逼人的审问下,凌元亮陆续说出了一切。
——我累了!这是凌元亮说的第一句话。
——整个事件的策划者名叫雷远,原是国军的一名上尉军官,参加过南京保卫战,和帝国军队面对面战斗过,南京陷落后,他潜伏了下来,并一跃成为重庆方面的南京情报站负责人,是一名优秀的特工人员,能力卓越,尤其枪法堪称一流,并作为狙击手,参与了燕子矶码头抓捕火石行动中的狙击,现在看来,帝国王牌狙击手河野信手臂上的枪伤正是拜此人所赐!
——凌元亮原是国民政府复兴社培养的一名安插在军中的特工,在军中担任连长之职,率部参加了南京外廓阵地的阻击战,战败后流窜在南京城东郊一带,后潜入城里,和复兴社一名代号“图钉”的接上了头,后来出城参与组建了紫金山的紫金山抗战大队,副大队长名叫林雨涛,是原国军南京城防司令部的一名少校营长。
——“图钉”确有其人,这点,好多天前,吴诚投诚后就有过交代。
——自紫金山抗战大队成立后,凌元亮本人参与了在马群镇袭击并劫持了帝国的运书车辆、袭扰了尧化门帝国军队的驻地,抢夺给养等事件。
——在森川带队对紫金山东麓的那次清剿行动中,紫金山抗战大队被迫转移,之所以能够安然脱险,完全是因为雷远投掷的两颗手雷,为他们的全身而退赢得了宝贵时间,那之后,紫金山抗战大队生存空间被极度挤压,不得已向镇江一带茅山地区转移,而林雨涛和他的队伍极有可能已和G党的抗战先遣队合流,他凌元亮因志不同不相为谋,重新潜入城,找到雷远,寻求新的任务。
——在他和雷远见面后,接受的第一件任务就是伪装成火石,从下关的草鞋峡渡船进入燕子矶码头……
——凌元亮接下来的交代让森川触目惊心,这居然原本就是一个阴谋,是雷远想利用火石潜入的机会,借助G党之手,让凌元亮以“火石”的身份被己方捕获,然后再找一个恰当的时机诈降……雷远特地反复叮嘱,一定要咬牙坚持扛过己方的三轮以上酷刑,这样诈降才逼真,也会更有意义,不会弄巧成拙!
……
凌元亮的交代合理地解释了重庆方面为何与延安方面纠缠在了一起的原因,但同时也让智虑深远、老奸巨猾的森川疑虑重重!
这会不会是凌元亮的投掷的烟幕弹?是为了掩饰自己诈降的真正意图?
可是,如果他的真正意图是诈降,那么,他完全可以不用交代这个细节,他只要直接交代出自己所掌握和所了解的一切,不一样可以获得自己的信任?这个细节难道不是在变相地提醒自己,让他森川仔细推敲他的动机是否纯粹?坦白这样的细节,难道不是画蛇添足?和掩耳盗铃又有什么区别?坦白这样的细节,难道不是让他森川更加怀疑他的诚意?
如果对方想用这个细节来获得自己的信任,不是反而增加了难度?
一瞬间,森川的大脑一片混乱。
审讯室燥热难耐,森川听到这里,走出了审讯室,在阴冷的走廊里呆了足足有五分钟。
他需要冷静地捋清这其中的所有环节!
再次回到审讯室,森川已觉得思路清晰。
这个叫凌元亮的中国人,如果真正的目的是诈降,要么愚蠢至极,要么可怕至极。
森川设身处地想了一下,如果这件事让自己策划布局,那也决不能犯如此低级的错误!他仔细端详着眼前的年青人,怎么也不认为他有如此深谋远虑的智慧!
当下的森川,只需要了解最后一个问题,那就是此时此刻,凌元亮的内心独白。
“凌先生,你为什么不顺水推舟假戏真做,伪装成一个真正的潜伏者?这样于你的国家、于你的民族,以及你所肩负的任务,那都会是一个很好的交待啊!何乐而不为呢?你要知道,你假如不挑明这件事,或许在今后会成为帝国的栋梁,成为鹰机关的中流砥柱,你既然挑明了意图,我又怎么可能重用你呢?万一你暗度陈仓,那岂不是埋在我们身边的一颗定时炸弹?!”
凌元亮心气已无,萎靡不振说道:“我真的很累了,一个多月来,我东奔西逃,饥餐露宿,见了太多的死亡,很多死亡,都是无谓的,没人会记得我们,我只是一个小人物,对于民族大义,我实在无力介入,只想安安静静地苟活下去……”
“你怎么会忽然有这样的想法?是什么让你产生了如此巨大的转变?”凌元亮的回答让森川依旧无法释疑。
“自从我被你们塞进了那具柜子,我的四周漆黑一片,耳边是纷扰的噪音,那一刻我几乎疯了,我的脑袋几乎贴着我的身体,动弹不得,浑身一丝不挂,我好多天没有洗澡了,我的鼻孔嗅到自己身体散发出陈腐的气味,我忽然间觉得自己和待在棺材里面没有什么区别……我于是开始思考生命的意义,突然就意兴阑珊起来,往事如过眼云烟一幕一幕在我脑海中闪现,人的生命在这个时候显得太渺小,太微不足道……我所说这一切,将军可以怀疑,我根本不指望下辈子能够风生水起,只求您留我一条性命,让我了此余生……”
森川听到这里,心中松了一口气。看来,自己别具一格设计的黑箱子的刑具,确实可以剥夺犯人的尊严,让他们感知来自灵魂深处人性赤裸裸的战栗!改天一定要写一份心得,将这样的刑罚在帝国的特务机关大加推广,必建奇效!
森川趁热打铁继续问道:“你还知道什么?”
“你们不是要抓真正的‘火石’吗?有个人一定知道火石的信息,而这个人也一定是你们感兴趣的,通过他,不但可以一举铲掉重庆方面设在南京的情报网络,还可以了解一些G党在南京的相关情报。”
“你是说和你单线联系的雷远?他在哪里?”
“中山中路的新颜照相馆,在大华电影院的马路对面,这个时候,他准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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