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经百炼之后,这种感受的体验与温养,尚在持续。
姜敏仪之所以暂避,也是给归无咎留下一段时间。
就在这山头茅屋之内,归无咎因变适会,进入一场短暂的闭关之中。
仙门之中修道中人,一俟迈入灵形境,或云本土仙道之中的筑基境,便自然而然能够体会到气血流动、仿佛水银的妙境。重而不拙;铅汞分明。
而如今归无咎之境界,却不知又超迈了多少——
此身任意血肉毫发,皆仿佛山岳凝形,有千钧之重;密观内视,又如精钢百炼,浑成如一。
姜敏仪所谓的“殴打”,其实是宛若鼎炉之中锻造铜铁。
非止是得其纯粹而已;一块熟铁,原本是圆整的一坨,经历万千锻打之后,或薄如一页,或聚成一团,或抽丝似链。其物性之延展、变化之极限从中充分展示,趋于登峰造极。
归无咎的身躯固然无有如此夸张的形变;但耐受的边缘与界限,却被清清楚楚的探明了。
同时,虽然还不曾和姜敏仪有进一步的交流,亦不曾观看品阶更高的武道秘典,但是归无咎心识之内,却生出豁然贯通之感。那种在灵形、金丹境时已能拟象金丹、元婴之妙的“胸有成竹”境界,再度油然而生;从前疑虑,亦涣然冰释。
挠到了痒处,方能一点即通。
仙道乃是守一之道,凝一身之精蕴,归于一点。
金丹境时,此“一”在于金丹;元婴境时,此“一”在于元婴。
而武道之中,却是内炼全身,务求此身之全体大用,无不通透。尤其是在破境日曜武君的这一步,药力引动,天地五行之力灌注洗练,其要害之处便在于,自己的极限何在。
可堪引动的天地五行精气,本来无穷无尽。若是超越己身承受之极限,便是爆体而亡的下场。
但若火候未到,自身的承受力远未达到极限,那么轻则道行有缺,重则破境不成。
此等机密,归无咎在阅览尘海宗典籍之时,便见其反复强调,重之又重。
先前归无咎疑惑之处便在于此。
道行到了有资格破境日曜武君的地步,可谓高明已极。对于自身极限之把握,亦当早到了妙绝毫巅之境。此事行之甚易,又何必再三叮咛呢?
而经由姜敏仪这一通锤炼,归无咎却豁然开朗了。
此身运劲发力的极限,要点在于“运用掌握”,固然对于卓越之士并不为难;但承受力和生命力的极限却有所不同,二者不可混淆。正如归无咎亲身经历,待此身被锤炼至通透疲软之极的境地时,就连封闭五感六识、神意内守也全然做不到。此身仿佛进入一种清明而又混沌、介乎于有意无意之间的奇妙境界。
只消你尚有“运气内视”之余力,便是未臻淳如之境,所测自然非准。
真正准确的破境之法,正如姜敏仪所为。
若有一位已然破境的前辈大能,以外力炙炼之,自然能够明其度数。到了破境之日,将此心念预先凝练成印。到了此身臻至极限、心体通透,无有人我内外之分、无眼耳鼻舌身意的当口,此心印适时引动,开启完法之秩序,才算大功告成。
巧合的是,十二巨擘宗门的历史上,日曜武君远非前后承继、代不乏人;而多半是偶然出世,独自摸索成道。纵然偶尔有衣钵相承之局,也不需要典籍记载饶舌,当事人自然明白。
所以阴差阳错之下,各宗典籍,都是对“前辈辅佐”之法略过不提;其寄心笔墨、繁辞不已的,尽是独自成道之时,该当以何等奇异秘术窥见己身极限。
归无咎阅之难求索解,也就顺理成章了。
三日之后,归无咎功行顺遂。
恰在此时,一只桃木削成的七彩木鸟扑棱着翅膀,来到土山之上,环绕归无咎转圈三匝,然后转身远遁,三丈一停。
归无咎心中一动,料定其必为信使,便紧随着此木鸟行走。
弯弯绕绕,踏出这处凹陷的“小界”,沿着内城城垣步出五六百丈,恍然间已踏入一道细流之畔。
一方八角青玉案,一顶白瓷鹤嘴杯。
两只高足玉盏伶仃分立。
唯有座席并非成双成对,一张三尺余宽、似铜似木的座椅之上,姜敏仪早已端坐。而另一头,却是空空如也。
归无咎摇了摇头,揶揄道:“武君大人连座椅也吝赐一张?”
姜敏仪轻笑一声,略微露出莹洁如玉的牙齿,淡然道:“这张椅子宽得很,谁又不让你坐了?”
归无咎先微微一怔,然后很是自然的一点头,爽朗道:“好。”
姜敏仪双目一眯,心中念动。
料想在归无咎破境之前,自己道行压他一筹。既然有了前车之鉴,她倒要看一看,归无咎对自己,是否会有两分忌惮。
但是现在看来,归无咎举动从容,一如当年。
其实在归无咎心中,姜敏仪行事,不可以常理度之。虽然他料定姜敏仪不会再度下手;但事实如何,谁又说得准呢?所以归无咎潜心默运,终于将心识道缘之感应,调节到足以应变的程度。以便于可以及时发动“反吞双子珠”。若是姜敏仪发作,却可及时发动,入内暂避。
除此之外,他来时路上对小铁匠严词告诫。若是万一自己反应不及,须得立刻援手,不得装聋作哑。
此时归无咎作了完全准备,自然不惧姜敏仪再次发难。
二人并肩而坐。
姜敏仪左臂伸出,忽地握住归无咎右手,幽幽言道:“只设一椅,而非东西南北相对,你不觉得十分契合么?”
“若是你与她小酌,定是东西对坐,举案齐眉,是也不是?”
“你们是一双人;我是你的人。敏仪清楚得很。”
如此情貌,与三日之前迥然不同。
话音一落,姜敏仪索性更进一步,坐在归无咎身上。
归无咎环臂把姜敏仪抱住,动作无比自然,然后不紧不慢的诉说往事。
姜敏仪虽然觉醒记忆,但是对于“真幻间”中的掌握,并不若归无咎深彻。尤其是云峒派旧址所残留的异象,更是本界中更无第二人能够探及的密闻。
听归无咎讲述之后,姜敏仪诧然道:“此界棋局,在于重定秩序,成混一之功。这一点,敏仪也想到了。只是这一步之后,尚有更进一步的考验,却是敏仪始料未及的。”
归无咎笑言道:“第二步暂且不提。单单眼前的第一步,斗倒九重山百里开济,不知敏仪是何见解?此人掌握了十二种秘药生长之变化,造化之功,不可小觑。”
姜敏仪眸中似有一缕锋芒一闪而逝,淡然道:“说什么大势局变,只是虚妄。说到底还是两三人之间的胜负罢了。至于炼制秘药云云,不过是其多了一个持住平局的机会;若是不胜不败,便是他胜了。但若能正面斗倒了他,所谓秘药功用,急切间并无大用。”
归无咎微微摇头,叹息道:“若是其一意保守不失,想要将其连根拔起,也不是一件易事。”
姜敏仪微一眨眼,道:“那不如行一个瞒天过海之计,待你成道之日,打一个时间差,以二敌一,将他除去。”
此事归无咎与姜敏仪见解相同。
其余诸宗执掌,皆是沉浸在千百载宗门传承的谋算中,所以才坐不住。而归无咎、姜敏仪思考问题的方式,却截然不同。
既已窥破真幻间玄奥,所谓“宗门前途”云云,归无咎毫不在意。
百里开济的优势,只在于时间。随着迁延既久,九重山一方可以营造出足够的顶尖战力,从而以众击寡。局面症结,在于我方能否速战速决。
归无咎略一思忖,道:“的确可以一试。若是不成,再寻他策。”
姜敏仪转过头来,忽地一笑。
归无咎也是一笑。
二人心领神会。
姜敏仪叹息道:“不愧是归无咎。看来敏仪已经没有机会了。只是,三日之前已经尽兴过一次,此生无憾矣。”
归无咎淡淡道:“你知道便好。出了此界之后,新账旧账,一并了结。”
原来,二人表面上是在商议大计方略,暗中的勾心斗角同样精彩。
虽然归无咎的锻体试炼之功已然结束,但姜敏仪并不介意再度一逞征服之欲。
今日归无咎举止从容,姜敏仪略一思忖,便猜出了他身上暗藏了足以自保的手段。
所以姜敏仪不着痕迹的坐在归无咎身上,非只是为了亲昵而已,其中暗藏了异样心思。
在“真幻间”内,归无咎毕竟是武道修者,饮食男女之嗜欲,必然远较在紫微大世界时为壮;而姜敏仪,又并未隐匿自身日曜武君的超卓气机。
试想,以日曜武君之尊,如此小鸟依人一般坐在归无咎身上,必然是构成强烈的刺激,无形中诱惑着归无咎的征服欲。若是归无咎果真欲念高涨,想要把姜敏仪就地正法。一旦失去了警惕,心识蒙蔽,姜敏仪便会再度暴起出手,将归无咎痛殴一顿。
只可惜,归无咎在遁入“真幻间”当时,便已觉悟灵识,知此界为幻象。所以姜敏仪在他心目中,依旧是那个紫微大世界中的姜敏仪;而不会对所谓的“日曜武君”有额外的敬畏和欲念。
更何况,归无咎在灵形境时得了元婴境奴婢独孤信陵。所以以小凌大是何等滋味,他早已品尝甚深,自不会按捺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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