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地下很凉、很冷。阿滢什么也看不见,而这样子的处境,对于阿滢而言,自然也是极陌生的体验。
事到如今,阿滢只能靠着腰间系住绸带的牵引,奋力向前。
她不敢懈怠,不敢不用力,谁知道裴楠铉会不会嫌麻烦扔了自己呢。
所谓人性的黑暗,阿滢实在也是见得太多太多了。
然而再坚强的意志力,也抵不过身躯本身极限。
阿滢渐渐觉得有些晕眩,该死,这水道究竟有多长?
其实她有点点怕黑,也有点点怕冷。只不过阿滢一向不会在人前暴露自己的弱点,她一向将自己藏得很深很深。
如今漆黑的恐惧,却宛如寒水流转,渐渐席卷了阿滢全身。
她死死的攥紧了自己的衣领,只觉得仿若都喘不过气来了,仿佛听到了一颗心砰砰的乱跳。
忽而哗啦一下,阿滢终于被拉出了水面。
晨曦下,少女娇柔的身躯,勾勒出了优雅的曲线,宛如猫儿似的轻轻蜷缩了一团。
裴楠铉吃力的喘了几口气,走到了阿滢面前。
一瞬间,裴楠铉竟忽而微微有些不舍之情。
阿滢这个心机重的小姑娘,虽然让裴楠铉不觉心生警惕,可这个女孩子的身上,又仿佛有着一股子活力。
那种勃勃的生机,以及明媚的狡黠,带着几分野性的蓬勃生气,是其他元郡女子绝不会有的——
若是死了,倒挺可惜的。
眼见阿滢胸口犹自轻轻的起伏,他倒不觉松了口气。
阿滢只是吸入了太多的凉水,因此晕厥。
他用剑鞘戳戳阿滢的肚子,旋即阿滢一连串的咳嗽,吐出了许多的清水。
阿滢大口大口的喘气,耳边却听到了裴楠铉那故意的笑声。
阿滢一时为之而气结,甚是恼怒!
她当然知晓,自己这个模样很是狼狈。
任何一个爱美的小姑娘,都绝不会想自己这般狼狈的模样,落在了别人的眼里。
暗中一咬牙,旋即阿滢的心,就被一股子冰凉的仇恨,死死的攥紧。
“卫郎呢,卫郎呢!”
阿滢忍不住嗓音轻轻上扬,带着几分尖锐。
仿佛那日叶儿村的火,在如今湿润的黑眸之中闪烁。
卫扬赤着上身,正有些茫然的抬头看着初升的太阳,似根本瞧不见阿滢和裴楠铉。
看着冉冉的红日,卫扬唇角蓦然浮起了一缕略含邪气的笑容,眼睛里面流转了几许讽刺。
不知怎的,裴楠铉也没说话。
裴楠铉怀中抱剑,一身湿透了的红衫也不知是什么材料做的,风一吹又再次迎风招展,宛如滚动的炽热的火焰。
猎户住的小屋,如今已然废弃,裴楠铉也寻觅了这样子一个住所。
他指使起阿滢倒是并不客气,让阿滢服侍卫扬,给卫扬煮饭熬药。
阿滢凉丝丝的想,这么会指使女孩子,真是个坏男人。
裴楠铉虽然能吃苦,可他明显是在忍耐。
她虽不知这个裴少是什么身份,不过却能看出,这红衫少年从前应该是个养尊处优的主。
还有,裴楠铉脸上的涂鸦,也不知是什么画的,便算用水冲洗,犹自不曾褪去。
这样子胡思乱想时候,锅中水已然烧开了,咕咕熬着一块裴楠铉随身携带的硬邦邦特制军粮。
阿滢眸色凉如水,她乖巧给干活,当然也是有自己打算。
她身上那些自制的害人小玩意儿在水里被冲走大半,可终归还是剩了些。
阿滢这么想着,慢慢摸出了一颗药。
断肠草,最适合卫扬那种蛇蝎心肠的人了。
只不过裴楠铉这个坏东西心思重,说不准会让自己先尝一口。
当然这也不怕,阿滢可以有很多种法子应付过去。
然而她又想起裴楠铉用糖骗自己是毒药,哄自己吃,似乎裴楠铉也没那么坏。
更何况,裴楠铉这次顺带还救了自己。
阿滢自认不是什么好人,可是自己似乎也没那么坏。
这么想着时候,阿滢忍不住一咬牙,内心暗暗的告诫自己。
阿滢,阿滢,你可不能心软。
这有些坏蛋啊,有时候看着会是个好人,可那是因为自己没有真正威胁到这个人,坏了他的利益!
如今自己,可是知晓了卫扬的秘密!
卫扬虽然会跟自己调情,可说到底,自己这样子的女人,怎能在卫扬的心里面占据真正的分量呢?
阿滢看着锅里面那块军粮,慢慢的熬成了面糊了。
想了想,阿滢最后还是决定将毒下在卫扬喝的药里。
“臭丫头,药熬好了没有。”
裴家大爷不客气的来厨房,有些心情不好的样子。
阿滢见到他就没好奇:“大爷,粥熬好了,慢用。”
烟火儿熏得裴楠铉打了两个喷嚏。
“吃的是给你的,我用不着。”
干粮袋只剩一块,他没必要跟小姑娘抢吃的,当然他也不屑给阿滢解释。
裴楠铉似笑非笑:“我来拿药——”
阿滢吃了一惊,内心有些急,好在她心思灵巧,动作也快,一拂药罐,就将药放进去。
“不如我来服侍卫郎。”
裴楠铉不客气自己将药汁倒出来,冷着一张脸,似乎不乐意说话。
走到门口,他才回头,露出了小虎牙凶凶的笑:“用不着你。”
“小丫头,你便呆在这儿,别给我乱走。”
阿滢抿着淡色的唇瓣,却也是没说话。
可她自然不会听话,悄悄的跟上去。
这种破屋子,本也挡不住声音。
她听到了卫扬的咳嗽声,大笑:“裴少,你原本用不着来救我的。你是不是早便到了,”
裴楠铉甜蜜蜜的:“是呀,我早就到了,什么都听到了,又很犹豫。可我想了又想,阿扬,我怎能让你死在那些脏东西的手里。”
卫扬忍不住一连串狂笑,笑得好似喘不过气来了。
阿滢心忖,他们兄弟情深,讲什么朋友之意,别的事又能有什么要紧呢?
这么想着时候,阿滢又是恼恨,又是愤怒,眼眶微微发酸。
其实她还犹豫过,跟这个裴少告状。南柯流月素有清名,说不准还能为自己主持公道。
如今泪水轻轻的在阿滢眼眶里面打转,忽而一滴滴的顺着少女秀美的脸颊滴落。
卫扬似笑得喘不过气来:“你,你,你想不想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子做?那些北楚奸细,说我出身寒微,好不容易爬上来,所以勾结章莲太子,私养白面鬼,你,你信不信?”
裴楠铉斩钉截铁:“我一个字都不信。”
卫扬不笑了,沉默一阵子,方才有些酸涩说道:“我知道,虽然你是世家公子,可你一向将我当兄弟,当好朋友的。裴少,别的权贵,对我拉拢有加,不过将我当成棋子,只有侯爷和你们,真把我当成自己人。我这个人,也没多好。可只要待我好的,我一向记在心上。”
阿滢只觉得想要吐出来。
裴楠铉这个白痴世家公子,被人骗得团团转了。卫扬不过扮可怜,说得情深义重。这种货色,还真会演戏。
“你,你知道阿澈私纵北楚流民,踏入云汉的事吧。如今云汉边郡,被那些流民闹得一团乱。人人都说阿澈,说他庸柔昏聩,身为陈郡太守,居然做出此等举动。还有人说郭家是北方迁来的贵族,说不准是北楚内奸,心存不良,故意为之。可你知晓的,阿澈,他只是性子太直,太真,太善良了。别人都说,做官要爱民如子,却不知上位者需要的是一副铁石心肠。”
“阿澈,他不是不谙世事,只是比我像一个人,有怜悯之心。你知道吗,那些北楚流民,到陈郡城外,已经两月有余。他们没力气攻城,只一堆堆聚集在城外。北楚因为灾荒,也无力起兵。那些流民,也真只是流民罢了。最初,阿澈也知道不能心软。他知不能打开城门,最好是视若无睹。可每日城头巡视,他眼见人家最可怕炼狱,耳边满是饥民的咒骂和哀求,嗅着尸体的臭味。他看到一个北楚女人,怀中抱着还在吃奶的婴儿。这个女人,以前应该也是富庶人家,不然也不会来得及带孩子逃到我们云汉边境。那孩子最开始还活着,最后女人出不了奶水,孩子活活饿死了,死了都变黑了,那个女人还将那个孩子抱着。那个女人疯了,然后又慢慢的,死在了阿澈面前。”
“他,他终于绷不住了,你知道他是多善良的性子。最后,阿澈打开了城门,不忍那些饥民过着地狱般的日子。这些饥民好似蝗虫一样,吃光了陈郡的粮食,然后开始滋扰附近郡县,甚至为了粮食杀人。这件事情,惊动了元郡!如果不是因为阿澈是老师的弟子,他现在已经死了。这次我押着他回元郡,内心不知道多难受。阿澈前途没有了,最好的结果便是褫夺官职,不必下狱。”
“他,他这个人,就是太理想了,总给自己招惹了许多麻烦。他的心太好了,为自己招惹了许多麻烦,不知晓自己一心善待的人,却是在算计他、作践他。”
“就好似前几年,他也安制了一些从北楚逃回的云汉百姓,让他们屯田开荒,自给自足,还能给朝廷添一份赋税。那时候,朝廷是下旨表彰阿澈的,可是也有些不好听的声音。说这些北楚逃回来的汉人,很可能心怀不轨。不过,瞧着侯爷份儿上,这些言语也被尽数压下去。可谁能知晓,那些白面鬼,其实根本就是这些北归的汉人组成。他们不甘愿清苦的农民生活,白天种地,晚上便带了面具去抢劫杀人。等到风声紧的时候,他们又安安分分当农民。哼,他们真是枉费阿澈的一片好意,竟不知珍惜阿澈的一片真心。”
“现在阿澈私纵流民,已经是大罪,如果,如果白面鬼的事情被扯出来,他就真正完了!他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朝廷会将他定罪,说他是北楚奸细。那么他就会死,我怎能忍心见他去死?裴少,你觉得这样子公平吗?这个世上那么多狡诈自私的人,个个都荣华富贵,得意洋洋,偏偏阿澈这种舍己为人肯担当的好人,却被逼得没好下场!”
卫扬恶狠狠的咬着自己手指头,咬出了血。
“如果我不帮他,还能有谁帮他?”
裴楠铉是很熟悉卫扬这种举动的,每当卫扬心绪比较激动的时候,就会咬自己的手指头,将自己十根手指头咬得鲜血淋漓。
他内心浮起了一股子复杂的酸楚,旋即硬起心肠:“然后,你却让白面鬼屠村!”
卫扬厉声:“我能有什么办法?让他们屠村,我才名正言顺将他们剿灭!我不能去阿澈屯田的村子杀人,那样子一来,这件事情也跟阿澈扯上关系了。而且,章莲太子也盯上了白面鬼,我自然是要速战速决。成大事者,本来就是不能心慈手软。我要,将活儿干得很干净。不能让那些白面鬼,跟阿澈有丝毫牵扯。”
说到了这儿,卫扬竟似痉挛似的挤出了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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