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小,他便长在贼窝,自然从来没有见过这般温柔秀气的女孩子。
贼窝里的男人,女人,都带着几分的粗鲁,又几时能见到这般斯文秀美的人物。
等他长大了,来到了元郡,秀美温柔的女孩子见得多了,可他最希罕的还是最初见到的那一个。
十一岁的男孩子,长在贼窝,听惯了荤话,懂得也多。
反而蔺萱,长于蔺家,虽长他三岁,却甚是斯文。
这个女孩子照顾他,把他当成自己弟弟,给他熬药,喂他吃东西,讲故事和他听。
那时候阿照本来很怕死的,可渐渐也是不怕了。
他本来不过染了时疫罢了,而蔺萱追随虞氏,也知晓药方,那时候蔺萱医术也已经很不错了。
蔺萱给阿照熬了药,医好他了,沈重见她医好了自己的儿子,也甚是欢喜。
作为一个绿林好汉,沈重也最讲究义气了,故而也客客气气,全须全尾的将蔺萱送了回去。
蔺萱离开时候,他大哭一场,恋恋不舍,发脾气跟阿翁闹,求别将这个女孩子送回去。
山寨里面,不是经常抢了漂亮的女子,留在身边,然后成了媳妇儿。
他就要阿萱这个样子,不过他会对阿萱很好,不会像山寨那些贼胚打女人。
可沈重不让,说原本让蔺萱留下来也是无妨,侍候他也可以,可是如今蔺萱既然医好了他,便不能如此。这个女孩子对自家有恩,自然有恩必报,如若勉强,传出去岂不是折了他沈重的名头。
身为匪,杀人也不算什么,可绝不能坠了义薄云天的名头。
否则若是如此,还有谁会心甘情愿的追随你呢?
那就终究没有办法了,他哭了一场,也只能这样子。
阿翁的话,就是整个寨子的圣旨,必定要作数,没谁可以质疑。
阿翁就是这个山寨的天,是山寨里每个人的神明。
便算是阿照,也是这样子想的。
打小,他就尊敬、崇拜沈重,他以为沈重是顶了天的巨柱。
却没想到有一天,天也会崩塌,也会倒。
沈重的脑袋被隔了下来,挂在城头上示众。
那一年,他才十三岁,被忠仆护着逃了出来。
他独个儿一人,衣衫褴褛,风尘仆仆的,不远万里,去元郡寻南柯流月。
阿翁认识南柯流月,对这位牧乡侯也不自禁推崇备至。
故而那时,趁着云汉与北楚开战,川地的十寨巨匪也揭竿而起,扯了竿替天行道的大旗,造反作乱。
阿翁却独具慧眼,冷眼旁观,守着寨子里两千兵马,巍然不动。
南柯流月的书信,安抚了沈重。
当然沈重那时,也并不敢如何得罪作乱的那些绿林好汉归顺朝廷,明哲保身,他不敢归顺朝廷调转枪头和这些匪兵作对。便算再推崇南柯流月,他也做不到。
之后南柯流月腾出手来,胧关大胜。
朝廷的兵马碾压,精锐踏马而至,不过两个月,就将这些乌合之众扫个一干二净。
沈重见大势如此,决意还是借南柯流月关系,便如此降了。
那剿匪的官儿,是个世家子,并不是南柯流月的人。可那官儿很和气,态度也好,说沈重既然认识名满天下的牧乡侯,又愿意弃暗投明,实在是一桩美事,委实是一桩美谈。沈重虽有心眼儿,可到底是绿林大老粗,又如何斗得过那些世家子精致又虚伪得心眼儿。他哪里料得到,对方一边和谈,一边就趁势进攻。
区区几日,便除了大盗沈重。那世家子也甚是得意,夸赞自己善于用计,不输牧乡侯。
“呸,这些贼骨头,这些年杀人无算,招安做什么,不如死了,反而便宜当地百姓。”
那世家子,不但杀了沈重,还杀了山寨里的老弱妇孺,连女人和小孩儿都没饶了去。
这些阿照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他心里恨极了,恨得眼里都透出了血。
牧乡侯,牧乡侯,阿翁与牧乡侯交好,牧乡侯又十分有权势。
这世家子罔顾南柯流月的面子,杀了那么多人,做事如此卑鄙,牧乡侯一定会主持公道。
一定会替他家报仇!
毕竟南柯流月就是整个云汉真正的神!
一路上阿照不知吃了多少苦头,可是他一点儿也不在乎,他以为来到了元郡,见到了南柯流月,然后所有的委屈和仇恨都能得到宣泄和报复。
南柯流月是什么样子的人,牧乡侯有权有势,又极有名望,便是陛下也不及,何至于不能担当此事呢?
只要,牧乡侯轻轻一句话。
十三岁的少年郎,眼睛里面透出了复仇的火焰。
功夫不负有心人,他也见到了南柯流月,对方俊美极了,风仪气度更不觉为之而心折。
可对方的话,却让阿照坠入了深渊。
南柯流月沉吟良久,终于缓缓开口:“阿照,对不住,我不能因为与你阿翁的私交,处置一位为朝廷剿匪的将军。他死时候,终究是匪,而对方是奉命行事。如若我因此枉纵私情,那以后还有谁会为这个国家尽心尽力,浴血奋战呢?”
他似看出了阿照内心的心思,亦不觉缓缓说道:“你必然想说,说他使手段,一边和谈,一边出兵。可实则这样子的手段,也不算什么过分之事。所谓招安,许多的绿林好汉还不是降了又叛,叛了又降,一边和谈,一边存了别的心思和朝廷周旋。沈重这次虽是真心,可到底误了。”
阿照看着南柯流月的脸,忽而明白,这个男人是不会为自己讨回公道。
因为沈重没有拿出诚意,没有在南柯流月分心别顾,对付北楚人时候,坚定的站在朝廷一边。
枉费阿翁对他推崇备至,可这个男人其实根本没有将自己那个贼骨头的阿爹真正放在心上了吧。
“可你不一样,沈重在予我书信之中,提及于你,说你聪明、能干。他,一直让你手上很干净,不让你沾染人命,不让你做错了事。沈重知晓自己是回不了头了,却盼望,你能有个好前程。你便留下来,在我身边,我自是将你好生教导。”
南柯流月对他伸出了手,却被阿照藏在袖里的匕首一下子划破了。
他飞快跑出去,他讨厌南柯流月的虚伪,不希罕接受南柯流月的施舍。
可没成想,他没跑多远,便是倒在了地上。
这一路行来,他早便染了病,身体也是不好,只不过憋着一口气,硬撑着。
那时天下了雨,秋雨打在他身上,凉丝丝的。
他像一个小乞丐,又脏又臭又绝望。
十一岁的时候,他怕死,一阵子的惶恐。
可是十三岁时候,他却忽而想死。
阿照将脑袋埋在了水中,埋得死死的,让他都透不过气来了。
他不要活了,活着有什么意思,全世界只剩下他一个人。
冷丝丝的水,没入了他的口鼻,带来了一股子的痛楚。
然后一双手,忽而用力将他拉起来。
将他从冰冷的水里面拉离开,让他呼吸到了新鲜的空气。
他大口大口的喘气,大声的咳嗽。
然后一片手帕,擦去了自己脸颊上泪水,他听到了对方温柔如许的嗓音:“你,你为什么要想不开呢?”
他如遭雷击,浑身发颤,这样子嗓音,既熟悉,又陌生,仿佛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又很近很近。
近在咫尺的蔺萱,今天已经十六岁,十四岁的女孩子和十六岁已经全然不一样。
十四岁的她,也许只是个孩子,可是到了十六岁,蔺萱就好像抽条了,那样子的娉婷婀娜。
可她眼神,却还如当初那般温柔,怜悯。
“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你都要好好活下去啊。”
蔺萱不觉极温柔的劝说,凝视着他。
“好好活下去?”
他蓦然便扑到了蔺萱怀中哭。
满元郡有许多许多温柔漂亮的姑娘,可没一个,会不嫌弃一个小乞儿的肮脏,将自己搂入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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