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城墙下,大宁的战兵从壕沟里冲出来,七八个人架着云梯往高处送,而城墙上的越人则将挠钩伸出去,使劲儿想把云梯推倒。
云梯居中的位置绑着绳索,在举起来之后,五六个战兵抓着绳索奋力的往下拽,城墙上的越人则用挠钩推着云梯使劲儿往外顶。
这不是谁力气大的事,这是谁更不愿意放弃的事。
云梯靠在了城墙上,越人探出半个身子用弓箭瞄准梯子上的大宁战兵疯狂的射击,一支一支的羽箭落下来,破空的声音是死神发出的狞笑。
怕上云梯的战兵身中数箭后掉下来,而他身后的同袍则顶替他的位置继续向前。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发生的战争都不会对人命温柔以待,死亡在战场上司空见惯,最亲密的战友倒下去的时候来不及悲伤,那是战争之后该做的事,如果还活着。
顶着一面巨盾的王阔海顺着云梯一步一步的爬上去,羽箭打在他的盾牌上发出的声音就没有断过,当他终于靠近城墙高处,一杆一杆的长枪从上面狠狠戳下来试图把他顶下去,一只手扶着云梯一只手举着盾,他不摇不晃,因为他是王阔海。
砰的一声,巨盾砸在城墙边缘,半个城垛被砸掉,守在那的越人士兵被砸翻了两三个,看到那个身材壮硕如山的大宁将军上来,越人从两侧蜂拥而至,可是一根大铁棒就把他们砸的东倒西歪,王阔海以为自己是第一个登上庭兰县城墙的,兴奋的吼了一声,然后就看到大概十几丈外,沈冷的身边已经倒下去一圈尸体。
“给后面的兄弟把路杀出来!”
王阔海喊了一声,举着自己的盾牌往前撞,箭射在他的铁盾上,箭弹飞,长枪戳在他的铁盾上,长枪断,他也没有什么花哨的招式,只是重型巨兽一样撞过去,一个一个的越人士兵被他撞到了城墙下边,摔在城墙下的人别说站不起来,就算是能站起来,他们面对的也是大宁战兵的横刀。
越人为了城墙不被轻易攻破在上面堆起来一道一道的矮墙,差不多十丈远就有一道,这样一来,就算是宁人在任何一个位置上来,他们所在的位置两侧都有矮墙,都会面临被围攻的局面。
可想而知,第一批杀上城墙的宁军士兵会承受多大的压力,可是他们不能退,不管有多少敌人他们都只能往前冲,用自己的命为后续上来的同袍把地方守住,然后扩大。
士兵们一个一个的上来,前方的同袍在一个一个的倒下去,前赴后继。
庭兰县城内,因为之前涌进来的难民太多,以至于每一户人家里都挤满了人,可依然放不下,大街上也都是人。
他们蜷缩着挤在一起,不敢去听城墙上的喊杀声,也不敢去看,他们宁愿堵住自己的耳朵宁愿闭上眼睛,似乎封闭自己的感官就能躲开死亡,可是那喊杀声却不断的闯进他们的耳朵里,恐惧比瘟疫传播的速度要快的多。
“宁军冲上城墙了。”
有人小声说了一句,可对于他身边的人来说却好像炸雷一样。
另外一个人看了看自己手里的木棒,忽然间反应过来什么,将木棒远远的扔掉,他不远处的人看着自己身上不久之前从另外一个人身上扒下来的破旧皮甲,沉默片刻,动作迅速的将他杀了人才抢来的皮甲脱掉扔到人群之外,这在平时会被争抢的东西此时却无人去动,因为城外的宁军已经喊了三天的弃械令。
穿甲者,杀!
持械者,杀!
哄乱者,杀!
不从者,杀!
......
当他们认为宁军无法攻破这座坚城的时候,弃械令对于他们来说没有太大的压力,那么高的城墙那么多的士兵难道还挡不住一纸弃械令?
可是真的挡不住,所以恐惧开始蔓延。
“宁人杀进来,我们会不会死?”
有人问,可是没有人能给他答案,大家面面相觑,然后把头低的更低。
“昨天宁人在喊,只要不是叛军的协从者就不追究。”
“好像还说只要不与叛军勾连,不为叛军提供帮助,城破之后大宁非但不会追究还会分发土地?”
“其实我们以前过的还不错,从灭国到现在的十二年,朝廷年年减免赋税,比起原来的生活好了很多,可这一仗打的,把我们又弄的家破人亡。”
“如果没有这一仗的话,我们这个时候应该在家里舒舒服服的过自己的日子。”
“只要不胡乱走动,只要别上城墙去帮忙,我们应该不会有事。”
就在这时候,一队越人士兵从远处过来,为首的校尉一边敲打着铜锣一边喊着:“身强力壮的男人都跟我走,城墙上需要运送物资上去,你们跟我去武库搬运!”
他喊了一遍,蜷缩在大街上的人没有一个站起来。
“你们干什么!”
校尉不可思议的看着那些人:“宁人已经快要攻进来了,你们还在这装死?!”
还是没有人理会他,人群下意识的往一起又挤了挤,像是一群因为饥饿和寒冷而挤在一起的小鸡,校尉的怒骂对他们来说不会起到任何作用,他们不敢,也不愿了。
“给老子起来!”
气坏到了校尉大步过去,一把抓住一个年轻男人的衣服拉起来:“我的兄弟们还在城墙上拼命,你们却在这装死,你们对得起他们吗!”
“家是因为你们没的!”
那年轻汉子忽然爆发出一股力量,一把将校尉推开:“如果不是你们,宁人会杀人吗?”
校尉被手下人扶住,他看着怪物一眼看着那个年轻人,他难以理解同为越人为什么对方会有那样的想法,他怒视着那个年轻人喊道:“你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吗?你是越人!你骨子里流着的是越人的血!”
“我只想过自己的安稳日子。”
年轻人又蹲下来:“我不想打仗,我也不想杀人,更不想被人杀了,宁军昨天还在喊,只要我们不协从你们抵抗,我们就都没事......我不去,我哪儿也不去。”
越军校尉的怒火一下子被点燃,上去一脚踹在那年轻人的脑袋上:“才十二年!才十二年!你们竟然已经认命了?!”
他上去拳打脚踢,那年轻人被打翻在地,很快脸上就见了血,校尉手下人连忙过来拉住他劝解,校尉猛的回头看向自己手下的兵:“你们呢?你们是不是也觉得这一仗不该打?你们是不是也已经觉得自己是宁人了?!”
“校尉。”
一个老兵看着他,语气悲凉的说道:“你看看这些小伙子,还有几个熟面孔?校尉,从国灭到现在你手下的兵只有我一个了,他们都是后来招募的,十二年了,他们之中有谁参与过当初抵抗宁军的战争?校尉,别生他们的气......十二年,会让很多事很多人改变。”
校尉转头看向他:“连你也怕了?!”
老兵缓缓摇头:“我不怕,从校尉那天拉着我喝酒,哭着说我们复国有望的时候我就知道,这条命快到头了,可我还是跟着校尉你来了,我怕什么?我没什么可怕的,我只是无能为力。”
他将刀子抽出来,回望城墙:“别逼他们了,这是穿战服的人应该干的事。”
校尉怔住,良久,转身朝着城墙方向走去。
他带着手下人到城墙下的时候,一具尸体从高空落下来砰地一声摔在他们不远处,很快血就在尸体下流了一洼,他们看着那具尸体,也不知道为什么就突然沉默下来,片刻之后,一面被砍断了大旗也掉了下来,上面的越字沾满了血迹。
宁军破城了。
从城墙往下走的马道上全都是尸体,大宁的战兵还在不断的往前碾压,越军边战边退,每一步都会有不止一个人倒下去。
一面巨盾飞来,将越军士兵砸倒下去四五个,后边的人还没有来得及把同袍扶起来,那个身穿铁甲大步而来的壮汉就到了,小腿粗的铁棒抡起来,人头被砸中直接就能爆开,一棒一棒,将越军最后的勇气砸的支离破碎。
从城墙上往下杀比登上城墙要容易的多,五人队配合起来就是绞肉机,看起来像是杂乱无章的厮杀,可每一处都是五人配合,而每一个五人队又会默契和身边的五人队交替配合,这是已经深入每一个大宁战兵骨子里的打法。
厮杀从城墙到城下,然后到每一条街道。
从中午到日落,又到太阳升起。
第二天一早,光明再次降临大地,一夜的风也没能把血腥味吹散,到处都是尸体。
宁军已经在清理战场,每一条街上都有大宁的军人结队搜寻,越军的抵抗持续了半日一夜宣告失败,在兵力是大宁战兵四倍的情况下被杀的没有还手之力。
此时此刻,县衙。
这是越军最后坚守的地方,与其他人失去联络的几百名越军士兵保护着栾千尺死守在这,一夜了,他们从最初的两千余人到现在的三四百人,熬到了太阳升起,可熬不到胜利。
沈冷坐在那看着大街上的血流成河,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感想,这只是一场普通的厮杀,对于军人来说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就算是到战争结束,军人也没多少时间去感慨什么,他们没那个心情。
在诉说着战争惨烈的,往往没有经历过战争惨烈的文人。
“沈冷!”
县衙门口里边传来一声嘶吼,浑身是血拎着刀的栾千尺从里边大步走出来,站在县衙门口,看着对面的沈冷大声喊了一句:“如果我愿意自己了结,你能放过我手下兄弟吗?!”
沈冷看着他,摇头:“不能。”
栾千尺忽然就哈哈大笑,笑的眼睛血红血红的,他用刀指向:“放他们一条生路,只是你一句话而已,没有人会追究,你是将军,你有这个能力!只要你答应我,我现在就自行了断!”
沈冷站起来,走到栾千尺不远处。
“你带着他们举旗的时候一定没有说过,有一天如果我们败了,我自己走出去,问问大宁的军人他们能不能杀我一个放过你们。”
沈冷看着栾千尺的眼睛说道:“对大宁来说你是叛贼,对你的部下来说你是英雄,像个英雄一样死吧,让他们看着。”
栾千尺仰天咆哮一声,挥刀杀向沈冷。
当的一声,他的刀掉在地上,尸体扑倒。
沈冷转身,黑线刀上的血滴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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