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天兴十四年中旬,那个满朝文武等了多时的人终于进京了,犹如他当年在沧州凭空乍现一般一匹白马一身青衣,形单影只的走入这座巍峨巨城,平京号称能容纳百万人口的繁华之地,当世能与之媲美的唯有南朝五朝古都建康,即便是西蜀尚未化作灰烬的旧皇城和东晋的书香圣城都逊色许多,曾有人言平京的雄奇在于你即便心中已经知晓,可当你亲眼得见之时仍是不会吝啬心中的愕然,就像是一头盘旋沉睡在天地间的巨龙,令人心潮狂涌,而今日那位青衣白马正踏着龙身缓缓走向那处龙头所在。
朝会之上往常不曾到场的议事阁阁老们颤巍巍的走入殿中,得陛下恩赐数把长椅坐在两侧,只为亲眼瞧上一瞧这位李军神。
李居承本也该享受如此恩泽,而且朝堂之上也一直放着那张独属于他的椅子,只是他从来不坐,纵然已是花甲之年,可这位手握北魏最重权势的老人丝毫不显迟暮之意,笔直的站立在大殿之上,满朝文武无一人敢暨越,甚至是连站在其身侧的勇气都没有,以至于偌大的朝堂上,只因老人的存在而空出大半,只有那位身着明黄色麒麟长袍的中年男子敢稍站近些,便是爵位比之还要在高一等的两位正牌王爷也都只是堪堪与那男子错开一线。
“在忠,不去接接你十三弟。”老人慈穆的回头低语,那位面对谁都始终一副傲视姿态的男子唯有此刻才肯露出谦逊来,半勾着身子勉强将头低过老者。
“在孝不是头一回进京了,更何况他未必想要见我。”其功勋早便够裂土封王的一等侯爷惨笑着说道,能在着金銮殿上如此家常一般私语的只怕再往前寻几朝都只有这对父子如此的胆大妄为。
老人轻笑不语,回身望向那座敞开的宫门,总期盼着下一眼能有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现。
随着司礼监大太监黄承恩一语上朝,朝堂的窃窃之声才终于止住,年仅二十四岁的熙宗皇帝陈茂雪一身龙袍迈步走上台阶,除去几位阁老以及李居承外,其余百官皆是口呼吾皇万岁行着跪拜大礼,这场景一直从大殿延伸到殿门,那些顶着日头长年累月希翼有朝一日能够入到那并非人满为患朝堂的官吏们,他们的跪拜更加诚恳标准,但那一日也许到死都等不来。
已经足足看了十四年的陈茂雪始终看不够这样的画面,明明该不失礼仪的抬起手,沉声说出那句,“众卿家平身。”
可他却像是失神一样看了许久,因为那位老人从他登基以来便始终站着,而那些跪在地上的人又有几个心悦诚服,至少那个穿着明黄色麒麟官服的人不是,黄色本该是皇家独有的色泽,却是破例赐给了他,可为什么穿在他身上如此的合适,合适的像一根眼中钉让自己寝食难安。
“众卿家平身。”
最终那句迟来的恩赐还是到了,一些年迈的老臣摇晃的站起人,悄悄的揉搓了两把发麻的膝盖,只可惜他从那座龙门走到今日的位置已经耗去了大半的年岁,再想要于这金銮殿上摆下一张属于自己的椅子,岁月已是无情的拒绝,并不是谁人都有李居承那样的亨通的官运,也不是谁人都能有对方那扶大厦将倾的腕力。
未等大太监黄承恩喊出那句有事起奏,无事退朝,空荡荡的宫门出终于多出了一道身影,若是此刻还迟来的官员,只怕就是那众人的目光都足够吓死他,可这道身影却是说不出的特别,以至于那些不过是例行公事般要在这里站上一个早晨的殿外官吏们都忍不住多瞧上几眼,才终于看出了特别之处在哪里。
就是当朝首辅李居承尚且需着官服上朝,而这位略显文雅的书生只有一身平淡无奇的青衣,却也是这般漫不经心的走在这条最该郑重其事的道路上,让人在看到那副面生的容貌过后忍不住低语一声大胆。
但是殿堂内和殿堂外却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态度,也许是这里离的皇帝陛下远上很多,窃窃私语有些嘈杂,可那座金銮殿中就是官服图案最差的云燕官员都忍不住肃然起敬,在那人还未走近之时便已经自觉的让出一条道路,尽头处是那位黄色麒麟袍的的中年男人,其后则是那位慈眉中都带着威严的老人,而再往后就是整个北魏的主人,身着龙袍端坐龙椅的皇帝陛下。
终于那位青衣男子走入殿中,只向老人微微侧目示意,在从武安侯擦身之时后者只用对方才听得到声音轻语了一句。
“好久不见。”
即便没有得到答复,那张难得展露笑意的面孔也没有丝毫的怒意,目送着对方走上前去。
青衣男子不卑不亢,既没有行跪拜大礼也没有躬身低首,就如那位老人一般,挺立在这座宫宇之中。
“臣,李在孝,有事起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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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疑,他还是来了。”退朝后的陈茂川脱下了那件连他都看不顺眼的龙袍,负手立在窗前,回念着朝会时的一幕幕。
身后手持烟杆的周不疑吞云吐雾,惨白到病态的脸色在那烟雾之中更显疲态,随着一阵剧烈的咳嗽,他才不情愿的将烟杆在身下敲了敲,就在这座常人都没有资格得见的寝宫中,用绣着九龙争珠的长宁毯熄灭了星火。
“这些年你烧坏了多少毯子,劝了你少抽些,怎么也能多活些时日,若是比我先走了,我可要给你一个最下等的谥号。”陈茂雪皱着眉,看着眼前唯一的知己好友,其实这番着实是怕对方先自己而去,到时这偌大的皇城中,就真的是孤家寡人了。
周不疑只是笑了笑,自顾自的将烟杆收好别在腰间,“这人啊无需活的多么长久,只要有一朝的精彩就足够,就像那烟杆中的烟叶,只有在燃烧的过程中才有存在的价值不是吗?”
陈茂雪没有回应。
“今日朝堂上李在孝是不是有重提丰江两州的事了,不出意外的李宰相一手压下了,不过这一次你应该也是站在他这边的吧!”周不疑又将话题引了回来,即便他不曾见到今日朝堂争辩,可看到对方那心事重重的模样也猜出了大概。
“此事搁在以前我倒是欢喜的很,只是现在时不待我啊!”陈茂雪叹了口气,手掌轻轻拍打着梓木栏杆。
周不疑撑着从地上站起身来,这才看到他虽然体质瘦弱可身躯却挺拔的很,足足高出陈茂雪一个头来,笑着道:“茂川不是也要回来了吗?这样你也不用为难,当初你把他扔去沧州,不就是认准了李在孝这个人,三年前你救了他一回,他必定念着你的好,人人都称他是那北魏崛起的青衣军神,可其实这位军神也是读着圣贤书出身的儒生,他与李居承不同,也许李家的老大和老小的名字该换一换才熨帖。”
“在忠,在孝,说出来也是讽刺的很,其实李居承我并不怨他,只是不得不去怨他,谁人不愿去做那丰功伟业的帝王,谁又愿意为旁人做嫁衣,他不选我,我又为何要让他选,莫真要以为这天下离了他李居承就塌了不成。”陈茂雪再次打在那梓木窗栏上,一阵咔嚓的脆响,可换百两黄金的镂雕梓木栏只剩下被专职宦官拿去烧毁的价值了。
周不疑欲言又止,又重新抽出烟杆,这次没有点着,只是放在嘴边当个慰藉罢了。
“茂川在沧州遇到了那人的弟子,而那人又找上了我,你说是师傅厉害还是弟子厉害。”陈茂雪自以为然的放肆一笑,以往很少将内心真实的情感付之表面的君王却是在这一刻实实在在的笑出了声。
周不疑还是没有答话,低头看着地上被烟火烧成黑色的地毯,那位置刚好是一条青龙的眼睛,焦黑的色泽更显的幽深残忍,仿佛不仅要吞下那珠子,连同其余八条争抢的真龙也要一起吃下。
“你不是号称知尽天下事,揣度世人心的周神童,怎的我问的两个问题你都不回答。”
“不知道的事我从来不说,只说知道的事,如此才算知尽,看得透的人我才去看,看不透的我便视而不见,这才叫揣度,我并非无所不知,只是只说知晓之事而已,偏偏你说的这两件我都不知晓,你说的几人我也都看不透,你要我答什么,难不成非要我周神童的名号砸在你手中才开心。”敢与北魏皇帝如此放荡不羁的玩笑,找遍全国也就只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和一个体弱多病的小子,前者是不惧,后者则是无畏。
“罢了,数年未见,我这个做哥哥的再薄情也是不忍心,至于李在孝,他也有自己的兄长要去见一见吧!莫修缘在城外静等了两个月,我就为他推迟学府入试半年,想必他等的那个人也该来了,平静了许久的京都总算是要热闹,老人要走,新人要上位,还有一些半死不活的家伙也该出来活动筋骨了,不疑,你说你要做那一簇而过的火光,等不了太久的。”
病怏怏的年轻人微微一笑,看着眼前这位将一身雄才伟略都压在心底的帝王,还有一件事他从没看透过,却早已经作出了决定,良禽择木而栖,究竟是择好木还是对木,别人都说你是李居承的傀儡,而你就是我周不疑的梧桐树,我这只雏凤就赌一次涅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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