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引?”
一早从舢板上下来,一高一矮两个汛兵拦住了李肆,听到他们索要的东西,李肆满脸茫然,接着他才认出这两个汛兵就是矿场上的护卫,跟赖一品关系匪浅。
从凤田村所在的田心河向北,就进到了广东有名的大河,连江。连江向东汇入干流北江。但田心河和连江交汇处是崇山峻岭,要去英德县城,就得向西溯流而上,拐到北面的金山河,北行十多里地,然后在金山渡登岸,再向东行三十里路,就是英德县城。这是英德西南乡村前往县城的必经之地,绿营也在金山渡这个交通要道上设置了汛兵,汛守就是那个姓萧的把总【1】。
清初沿袭明制,草民外出,依旧要路引。可这路引原本对应的是草民负担的徭役。明朝国策是草民以人服役,所以才有路引,要把草民摁在原地。而到一条鞭法之后,徭役折银,这路引就只剩下治安管制的作用。
到了眼下的康熙年,路引制度大多也都成了虚文。即便只是一个县,每日往来也都成千上万,否则商货难以流通。都要去找里社开路引,就算开得出来,一路关卡的兵丁也难查得过来,所以除了大城市的旅店等等要紧之处,已经没谁再查路引。
只是这路引制度毕竟没废除,这两个汛兵刻意提起这老事,显然是在故意为难李肆。
“没有路引,来历不明!到里面去搜检!”
分明在矿场上经常碰面,这会两个兵丁却装出一副不认识他的样子。看来他们的目的还不止是要拦住李肆,如果李肆身上还揣着之前那柄牛尾短刀,汛兵就能给他栽上一个“揣刃闯关,图谋不轨”的罪名。李肆不惮以最坏的恶意猜想,要真被他们拉到一边的小黑屋里,就算身上没刀子,说不定也会被他们塞上一把刀子。
“赖一品事情大发了,你们还要陪着他送死!?”
李肆退后,冷声恫吓道,他要连这两个兵丁都镇不住,在这鞑子朝还有什么活路?
他这话一出口,两个汛兵都是一怔。
“我劝你们趁早跟他掰清,不然自己倒霉还是其次,牵连了你们的上司,小心连你们家人都跟着受累!”
汛兵对视一眼,目光都带了些惊疑,原本要拉扯李肆的手也停住了。他们和赖一品的关系并没有那么紧密,不过是相互利用而已。如果赖一品真惹了什么大麻烦,他们可没有陪着一起跳坑的觉悟。
“认得几个字就敢随便胡乱掰咧,你不过是个草民,哪知道什么大事?”
高个汛兵醒过神,认定李肆是在危言耸听,恐吓自己。矮个汛兵原本泄掉的胆气也涨了回来,手又朝李肆伸了过来。
“认字才知道大事,你们可知那赖一品为什么要盯上我?”
李肆腰板挺直,那矮个子汛兵的手伸到一半又僵住了。
“我要去县城见李知县,为的就是这件大事,拦住了我不要紧,你们能拦住凤田村一整村的人吗?”
听到这话,矮个子汛兵的手再次缩了回去,高个子也微微抽了口凉气,兼着几份工的绿营兵都是老油条,哪能听不出李肆这话里的真正威胁。而更让他们害怕的是李肆说到要去见知县,看来赖一品还真惹上了什么麻烦,或者说是跟凤田村的那帮矿工彻底撕破脸了。
高矮汛兵对视一眼,默然退到了一边,没尽心办赖一品交代的事,不过落点脸面,真搅和到赖一品和凤田村那帮汉子的冲突里,他们又何苦来哉。
李肆哼了一声,朝两人点点头,表示他俩很识相,举步正要走,一侧传来一个冷厉低沉的嗓音。
“李四,威胁说要举村闹事,你这罪可担待不起哦,就不知道你那什么大事,能大到哪里去。”
转眼一看,一个面色倦倦,像是没睡醒的削瘦男子走出屋子,正用着玩味的眼神打量着李肆。
“把总!”
两个汛兵恭恭敬敬地打千行礼,李肆恍然,这该就是金山汛的把总萧胜。
努努下巴,将手下打发走,萧胜看住李肆:“我可不是手底下那些没见过世面的老实人,会被你几句话唬住。老实说,赖一品请托我,要我专门盯住你,我就知道,他确实惹上了什么大麻烦,不过……”
他懒懒地伸展双臂,抱起了胳膊:“他是钟老爷的妻弟,又是县里的衙役,如果麻烦只是在你身上,他肯定是胜者。就算是凤田村一整村人,他要发下狠,舍得出血本,再有钟老爷撑腰,也能压得下,我可不担心他真会被你扳倒。”
萧胜叹了口气,带了点看破红尘的萧瑟感,还真不像是李肆印象里只会压榨乡民的一般兵头,虽然这家伙正在干的事情没什么区别。
“我萧胜也只是带着手下的兄弟们混口饭吃,汛塘下面的乡亲,我尽量不得罪,可像赖一品那样的人,我也不能得罪。所以……李四,你就委屈一下,在我这里待上两天。”
李肆皱眉,这个把总是个人物,看样子经过不少事,行事很有分寸,要跨过这个人,不认真不行了。
萧胜侧头,想要招呼手下来押李肆,却听到了这么一句话:“萧把总,你恐怕还只是个外委吧……”
原本眯着的眼睛张开,萧胜扭头,看住李肆的目光不再散漫,像是刀子似地直射而来,语调也更冷了几分:“萧某的手下,自认管教还严,不会对外张扬军务。你一个愣头小子,可不要妄言军中之事!”
一语中的,李肆心中有了底,可他感觉火候还不够:“啊,我是不是猜错了,甚至是……额外外委?”
绿营兵制里,正式的把总品级可不算低,正七品,是所谓的“经制官”,也就是正规军官。而外委就不一样了,有外委千总、外委把总两级,到雍正年代,这两级临时编制才纳入到正规军官的行列,给了正八品和正九品的顶戴。而“额外外委”,根本就不是官了,只是比马兵等级稍高一些的兵。
萧胜的眼睛又眯了起来,上下游动的目光却将心中的惊怒隐隐显露出来,脸肉也在微微跳着,牵动了脸颊下方的伤痕,让他原本还算端正的面孔看上去多了几分狰狞。可他无法确定李肆此话的背景和来意,一时没能有什么回应。
眼下不是出操,也没校阅,萧胜自然没穿官服,他惊怒的不只是被看出底细,按照满清军制,汛守主官必须是经制千总把总,稍微重要一些的地方,汛守职衔更会高到守备一级。这萧胜并非经制千把,却在主持金山汛这么一个大汛,背后不知道又有多少不能为外人所知的内情。
“萧把总别多心,我只是拿你这汛守之事来作个比较,和我所说的大事比起来,根本就不值一提。”
李肆这话让萧胜稍稍安心了一些,可嘴里依旧硬着:“就两个官阶名级,熟络一些的农夫都知道,你这样的读书人我可见得多了,不说出子丑寅卯,当心这两天的日子不好过!”
李肆对他级别的猜疑,他没有明确否认,现在这一问,是想确认李肆是不是在瞎唬人。
李肆无奈地叹气,好吧,反正丢脸又不是丢自家的脸,这是你自找的。
悠悠望天,刻意避开萧胜的脸,李肆开口说道:“北方有句俗语,不知道南方有没有听过,叫……鸟枪把总,算个鸟……”
萧胜嗯咳一声,好像差点被自己的唾沫噎住,赶紧左右张望,确认没手下听到,这才松了口气。
“你……知道我……”
接着他一脸难以置信地看住了李肆,问题还没问出口,李肆的话又堵住了他的嘴:“你脸上的伤疤,上细下疏,想必是鸟枪炸膛的伤。你左眼眯得总是比右眼多,那该是看照门准星看出的习惯……”
李肆一边说着,萧胜的眼睛一边瞪大。
“而你右手上那些烫伤的痕迹,自然就是火绳留下的疤痕。”
如果有个烟斗,李肆真想学学福尔摩斯,他虽然不是侦探,却是个记者,记者有三宝:眼尖,脚快,嘴刁,这第一项眼尖就是察言观色找对人。萧胜这一身再也明显不过的痕迹,不需要太多推敲就能看出,他的出身,是个鸟枪兵。
看了看已然被震慑住的萧胜,李肆敲下了最后一大棒:“而鸟枪兵,不太可能升到经制官,就算一时升上去,也会被刷下来,所以才会有那句俗语。”
萧胜虽然掩饰得极快,李肆却捕捉到了他眼角的一丝红热,由此也松了口气,多亏自己对满清军制还算了解,不仅知道这汛守制度,还了解绿营规则,总算直刺到了萧胜的内心深处。
清代绿营兵里,鸟枪兵地位最低下,在康熙朝,除了特殊情况,一般不可能升到军官。也就只在嘉庆之后,才被分出了三分之一的官缺配给鸟枪兵,但也只是书面上的制度。绿营选拔军官,都还是从马兵、弓手以及刀牌手里选,不管是校拔还是年考,考较的都是冷兵器。
李肆见这萧胜,一身上下都是鸟枪兵的痕迹,猜到他不该是个正牌把总,也是顺理成章。
萧胜好不容易调匀了自己的呼吸,却依旧忍不住低笑出声,是一种悲怆的苦笑,“鸟枪把总算个鸟……这话说得真好,想我萧胜,还真作了三年的鸟枪把总,之后如你所说,被刷了下来。现在攀着老上司的交情,讨来了一个额外外委。整日被人叫着把总,却还真以为自己又是把总了,嘿嘿……”
又是一个苦命人呢,李肆心想,自己真不是故意的。
【1:清代绿营,身兼治安联防、走私稽查、保镖押解乃至地方差役等等无数职务为一体,一直到太平天国时期,总数都在六十万左右。其中三分之一是汛塘兵,在县以下的乡村和各处交通要道星罗棋布,有所谓“百里有汛,十里有塘”的部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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