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山被雾气遮掩,看起来朦胧如幻,周河的水流越发平缓,对于这五位不太着急的人来说,此时此刻,或许是他们每一个人一生中都最少有的放松时刻,
陌生人,不管是人是神是鬼是妖是佛,此次此刻,他们都是乘船客。
仙人渡众生,自然要听众生语。
五相众生,人间百态,只是一个浓缩道影。
半老汉子龇牙咧嘴。
他摸了摸边上的琴,弄得一副宝贝模样,爱怜死了。
“着各位听得好了,一会大家都说说故事,老汉我弹首乐曲,这天云雾世,沾衣欲湿杏花雨,绝对是弹奏古琴的好时候。”
老汉呵呵的笑,他的嘴比较碎,喜欢多言:
“这个故事啊,要从旧历....额....上溯多少代天子?大概是在太祖皇帝的时候吧?”
白衣少女的目光动了动,忽然一笑:“呵,你这故事的开头,倒是和我想说的时代一样了。”
半老汉子呵呵一笑:“太祖皇帝英明神武,他那时代离的远啊,远啊,这故事听起来就有意思,你说是不是冯书生.....话说你叫什么啊。”
中年书生道:“冯龙子,字梦龙。”
半老汉子哇了一声:“听着可威风的名字,你老爹倒是敢取。”
中年书生道:“龙者,能大能小,春风时登天,秋分时潜.....额,现在不是我讲故事吧?”
半老汉子顿时尬笑:“对对对,你看我,说跑题了。”
他转向其他人:“话说那太祖皇帝登基的时候,正是天下大乱刚止的时候,人间百废待兴,不少地方因为死人,往往开始立下神庙,而这些神庙之中,也有在大乱时立,大乱之后被人视为淫祀而取缔的.....”
“我这个故事啊,讲的就是一位野城隍。”
半老汉子颇有说书的风格,中年书生感觉有哪里不对,而这时候,士兵倒是先他一嘴开口:
“城隍还有野的么?”
白衣僧人双手合十,念了一句佛号之后,表示同样不理解。
半老汉子嘿嘿一笑:“城隍么,你们觉得这是护佑城池的神,但事实上啊,野城隍庙,和野山神庙,野土地庙差不多的,那些野土地庙里呆着的都是黄、蛇二仙,那些野山神庙,很久无人供奉的,里面都是山魈猴子,还有成精老虎老鹿之类的玩意....”
“野城隍,说白了就是前朝留下的东西,当然也有一些是战乱时候,大部分人聚集在一处,弄得一个精神寄托,有个庙宇就有信仰,神么,偶尔也会庇护庇护凡人.....”
“不过乱世时候,人的力量过于强大,血气与杀意冲霄而动,诶呀哟,就是神看到了那冲天杀气也要避一避,护一两个还算可以,护一大帮,那可不就白给么,乱世人命如草芥,神也好不到哪里去,所以不能说神不庇护人,实在是泥菩萨过河啊....”
半老汉子巴拉巴拉的说着,复又对白衣僧人道:“我没有对菩萨不尊敬的意思。”
白衣僧人双手合十,摇头示意不用在意。
而白衣少女则是嗤笑了一声。
在这白衣光头面前,菩萨算个屁。
半老汉子嘿嘿的笑:“也是,真佛真菩萨才不会在意这些烦琐事情,泥菩萨也是有的么...好,继续讲啊。”
“话说鹿山口那块地方,前朝打仗的时候是死了不少人,黑色的铁蹄把泥和血都踩的结实,那是个好地方啊,本朝与前朝,太祖皇帝打白鸣之战的地方.....”
中年书生顿时愕然:“你说什么,你住的地方,就是白鸣之战发生的地点?”
半老汉子咧嘴一笑:“这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军人死了,煞气冲日,这一点当兵的安西小哥应该知道。”
他说着,向士兵努了努嘴,士兵点了点头。
半老汉子继续道:“白鸣之战,太祖皇帝以五万人马伏击当时天下最大军阀,成宝山的二十万精锐大军,使风火箭水齐攻,是引成宝山二十万大军进来,此时太祖皇帝早已命一万人掘了周河,在那二十万战船从神怒江的支流进来时,是先开周河之堤,再倒火油倾斜,最后借着风向,齐发火箭。”
士兵看了他:“此战结局已定。”
半老汉子连连点头,眉飞色舞似的:
“那可不是!是油助火势,火仗风威,风掀涛起,涛中又有万箭齐发!那什么二十万大军就和纸糊的一样,战船倾覆,被尽歼于周河与神怒江的连接口,浩浩荡荡,多少尸骨沉入江水河涛,白鸣之战由此便在青史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这一战就把成宝山打的没了底手,太祖皇帝遣十万大军,水路并进,日夜兼程追杀逃亡的成宝山,最后在西北大地,此去六千四百里的虎云海莲花镇,把那成宝山活生生剐了。”
半老汉子说的眉飞色舞,手足并用,此时又不忘对白衣僧人道:“大师,对了,你这次去五千六百里天地,再多走八百里,就见到成宝山死的地方了。”
“诶....嗨!我又忘了,您是佛门中人,不杀生,看这破地方干什么。”
半老汉子尴尬的笑。
白衣僧人双手合十,念诵佛号:“杀生不美,但不杀生,天下皆亡,杀一可救天下,当杀的。”
谁也没想到素来以慈悲为名的佛门中人居然会说出这种话来,但是其他人有些诧异,白衣少女则是挑了挑眉,有些兴致道:“你倒是个明事理的和尚。”
白衣僧人道:“世间众生,眼内多有业障,入佛门不闻佛法者,多矣。”
他说完,此时仙祖突然开口,托腮对半老汉子道:“然后呢,继续讲。”
太一来了兴趣,这些故事,是他从没有听过的,虽然有些无聊,但这半老汉子讲故事的本事,倒是还真的有一套。
半老汉子嘿嘿笑起来:“然后,然后就是遍地死人,鹿山口也成了一片绝地,那里面原本还有前朝住着的人,但是因为打仗全都跑了。”
“然后,那地方原本就有个城隍庙,里面住着一个姓李的城隍.....”
“不过么,城隍这事情,既不受得天管,也不着这地看,传闻上古有天庭地府,更有天尊无数,但如今这人间,那是一个都不见,若真有天庭地府,人间更迭,也不碍他们的事情,本来就是如此,分分合合,人有人道,天有天道,地有地法,你人死了,神挂了,仙去了,该去哪里去哪里,天庭收啊,地府管啊,要么是徘徊人间不散,等着那人间帝王给你加个神位.....”
“这姓李的城隍,说来身份不简单,他要追溯到很久之前的前朝,是啥呢,是唐!那大约是中期,那时候天下人都供奉一个神,这神却还是个人变得,他就是那唐明皇.....”
半老汉子叽咕道:“这尊讳且不提了,都是陈年往事,早不在今朝好使,这里说的是太祖皇帝,和这唐明皇他也没甚么关系.....中间战乱足足几百年,分割治下,是你方唱罢我登场,这就好像老朽唱戏那大红台,到你下去了,一刻也别要耽搁!”
他说着,砸了砸嘴,拨开身上的铁水壶就饮了下去。
士兵看到那铁水壶。
他的目光忽然动了动。
半老汉子啊了一声,看看铁水壶,呵呵笑道:“这是老物件了,你想要,这可不能给你。”
白衣女子心里看着嘀咕:也就几百年么,可真是有够老的。
半老汉子润了润喉头,继续讲述:“那个城隍庙,也就是很久之前留下来的玩意,以前鹿山口常常有人住着,所以香火也有不少,但后来持续战乱啊,就是从太祖皇帝开始起兵那一年,天下都十分的乱,遍地烽火,鹿山口也被打了几次,这打着打着,就没得人烟了。”
“俗话说得好,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人凭五谷则生,缺五谷则死,这五谷吊着那口气,而野神麽,凭香火而生,无香火则死,世人若是不记得他了,那他便早就当死。”
“所以野神啊,没有人供奉,没多久就要自己挂了,这也是为什么那些土地山神庙里都是一些野猴子的原因,它们又吃香火又吃水果,久而久之受得灵性,嘿,也能办点小事情。”
“能办事,就是有人信,有人信,就有香火....”
白衣僧人突然道:“然无信则无香火,神入灭,无众生。”
半老汉子一拍手,胳膊肘又捣了一下中年书生:“看看,大师这话说的真对。”
中年书生翻白眼,心道和尚讲的对,你捣我干什么?
“你挨的近呗。”
白衣女子又在心里默默吐槽。
半老汉子继续讲着:“野城隍啊野城隍,这李城隍的庙到后头,也没有人知道那是个山神庙,还是土地庙,还是城隍庙...总的来说,就是成了个无人问津的野鸡神,那地方遍地都是死人,指望谁来上香?是河里的骸,还是泥里的骨?”
“这世上哪里有能跳起来的白骨呢?哦,我说的是那种死透了的,不是那种...嗯...那种怪物,鬼啊妖啊什么的....”
半老汉子说着,忽然李辟尘笑了一声:
“有的。”
船家开口,自然引得五个人都看过去,半老汉子嘿然一笑:“得,船家拆我台呢。”
中年书生道:“可不一会给你从这里丢下去,快讲!船家也听着呢。”
白衣女子,白衣僧人,士兵,也都纷纷点头。
士兵似乎有意道:“船家也有故事,但现在是你在讲。”
半老汉子甩甩脑袋:“是啊,我在讲....额......总之,那庙荒了大约一百多年,太祖皇帝倒是看到过那个庙,但是对于里面的神啊,他的评价倒是不高。诶,这神还在呢,就剩着一口气,听得被羞辱,却也连怒都生不起来,这无聊啊,等死也等不来....总是就差一口气....”
“后来大概知道,那李城隍晓得了,原来是自己生前在青史留名,虽然这城隍庙别人不晓得供奉谁了,但是城隍自己还是有留名的,这就是最后一点神气,消散的比起其他的野神来说,要慢的多。”
“哦,死还是能死的,只是要等很久,没事干做什么?庙里的泥神没事只能数青蛙,香炉里都是灰和蜘蛛在爬.....”
“直到后来,太祖皇帝安定天下之后....那大概是洪武....额...多少年来着....”
“总之,城隍庙里来了个穷娃娃。”
半老汉子道:“倒是也不知是谁安排的,还是谁带来的....”
“总之,鹿山口渐渐有人啦,只是不在原来死人的地段,距离那城隍庙有些远。”
“萧家村,这个萧姓不简单啊,以前据说是北方的皇族来着,不过那都是古早的屁事,那李城隍以前不比萧家来的辉煌?到头来还不是在山里面吃灰?”
“有人来了,有了人气当然是好事情,但是城隍依旧没有等来香火,只有那个穷娃娃,他独自一人住在城隍庙附近,据说是逃难来的,不是萧家村的人....”
“萧家村的人不喜欢这个娃娃,说他天天住在死人地段,沾染邪气,嘿,那李城隍还就不爱听这破话,几千年没得香火,如今有个穷娃娃,用草灰给他上香,问他要求啥,梦里嘀咕,娃娃说只是敬神而已,他爹娘教的。”
“爹娘呢,死了。”
“穷娃娃干活,城隍也终于有了香火,但是萧家村那帮人可真不是好东西,就和...诶,就和你说那女娃娃他老爹一样,都见不得别人好。”
中年书生眉头一挑。
半老汉子恶狠狠道:“娃娃被打的出血了,还被骂作没爹娘的孽种,李城隍这能看下去么?这当然看不得,一个割据的王朝后裔,还能搁这作威作福?”
“天下都换了,也不看看头上的天空啥颜色!”
半老汉子道:“城隍气不过,便入夜去打了萧家村那几个孩子的爹娘,顺带掀了他村长的屋,怎么的,你们有爹娘去欺负没有爹娘的人?不过。这倒是气出了,但萧家村那帮安置户,倒是不安分,也知道那孩子天天烧草灰给野神,便找了一些有法力的家伙,来这里拆了城隍庙。”
白衣少女打岔:“几百年下去,城隍的法力连一些三流的法师都斗不过了?”
半老汉子笑了笑:“可不是么,之前城隍是等死,后来才有了一点存活下去的希望,也就看看那穷孩子,但那点草灰终究比不得三大文的神香,烟熏火燎还挺烫。”
“庙没了,孩子被打,城隍便显圣,拼着这几百年残留的一点零星力,保了孩子一口气不散。”
“这不散归不散,但治病治伤总是要治的哇....所以李城隍就带着这孩子出去讨,没了庙宇神便有些飘摇,幸亏后来在山里挖土时候,也不知道是哪个山神开恩,让李城隍挖了个太岁出来.....”
中年书生一笑:“肉灵芝啊,这可是大运气。”
半老汉子龇牙:“可不是?城隍也觉得是大运气,他吃了太岁,有了肉身。这才能带着孩子走南闯北,孩子也分了些这玩意,受得太岁神气,两煞相冲,命里便也没了煞神之危,倒也是祸兮福所倚。”
“萧家村那是个丧门地,但是李城隍和孩子的‘老家’就在那里,不过后来,萧家村那村子据说被改道的江水淹了......”
“淹了好啊,淹了好,萧家村边上还有几个村口,这些年也逐渐有了人,原本的河岸成了河流,河流成了河岸,如今新的村子再不是一家独大,但是河对岸,大家还是习惯性的称为萧家村。”
“似乎这样,就能沾到那帮子前朝余孽的光,着实是恶心了。”
“但这和李城隍以及他儿子没有关系。”
半老汉子说到这,便是极高兴的:“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我啊,今年和孩子约好了,回家去,给儿子娶亲,弄个美媳妇,儿子么,自己弄个戏班子搭台,回头再整个胖大小子,这人间一遭啊,也算没有白来。”
“啧!人间啊,好的很!”
中年书生笑了笑,白衣女子不置可否,白衣僧人则是宣了声佛号。
此时,士兵则是开口,对半老汉子道:“到我了,我的故事,安息的黄沙与血.....你....各位,想要听一听么?”
.........
仙祖对李辟尘道:“人成了神,但这神灵却护不得自己的孩子,于是他又成了人,从过去而来的老人,永远活在自己的记忆里,就像是一曲大戏,没有落幕的时候。”
李辟尘:“这也是人间,他的义子早已埋骨,他却得了失心疯,以为自己的孩子还活着,于是每隔几年,十年,都要回到萧家村去,他的时间早已定格。”
“神入妄,坟作子,结局是好的。”
仙祖的目光动了动:这是好的?!“
李辟尘忽然咦了一声,问道:
“仙祖,已经生出怜悯?”
仙祖道:“观蝼蚁死,未有哀怜,只是这老神讲故事的本事过于厉害了点。”
“还是有可取之处的,不过如果把他从这种妄想中唤醒,他或许便会真正发狂,屠了那村子里的所有人吧?”
李辟尘摇了摇头,低声吟起:
“昔日丹阳行乐里,百岁光阴如奔骑;万水千山忆曾经,无生路上闻神涕。”
他对仙祖道:“乘了这舟,便皆可得渡了,这还不算好么?”
李辟尘又笑:“自然是好的,我们,继续听吧?”
仙祖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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