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天才,大多伴生着一颗敏感易碎的心灵,而当他终于意识到渺小的自己终究无力对抗整个世俗的洪流时,就会陷入一种深不见底的绝望。
绝望之后,便是死亡。
深秋时节,和煦的阳光从明净的玻璃窗上照进来,一个穿着华美戏服,长相十分精致的男子正一脸安详地躺在落地窗边的双人床上。
纯白的床单,深红的戏服,艳丽如一抹雪上的血。
他有着好看的眉眼,高挺的鼻梁,柔和的唇形以及含蓄的线条。
细长如青葱般的十指相互交错,双手平放在小腹间,淡雅的粉彩涂满了脸,画一副憔悴的妆容,双眼则一直紧紧地闭着。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或许是渐渐感觉到阳光的暖意,戏服男子长长的睫毛轻轻动了一下,仿佛幽幽转醒。
我是谁?
这是哪?
我怎么会在这?
这大概是每个从陌生环境中突然醒来的人都会问到的问题。
沈悠自然也会有后面两个疑虑。
只是,在他还没想清楚这些问题的时候,旁边梵尼诗留声机里突然传出了一阵咿咿呀呀的声音。
“虞姬(白):大王慷慨悲歌,使人泪下。
待妾妃歌舞一回,
聊以解忧如何?
项羽(白):唉!有劳妃子!
虞姬(白):如此,妾妃出丑了!
……”
听着听着,沈悠忽然觉得自己仿佛是禅门中醍醐灌了顶一般,竟从这段戏曲中听出了许多玄之又玄的内行门道。
“这是《霸王别姬》的选段,梅先生和杨小楼合作的版本。”
只见他随意使了个身段,口中也跟着轻声唱了几句:
“劝君王饮酒听虞歌,
解君忧闷舞婆娑。
嬴秦无道把江山破,
英雄四路起干戈。
自古常言不欺我,
成败兴亡一刹那。
宽心饮酒宝帐坐——”
他唱出的声音十分婉转,西皮二六板,有板有眼,身姿婀娜,手上也顺势摆出了妩媚的剑舞动作。
音乐一停,沈悠看着自己摆出的身形,不禁愣住了。
“幻觉,都是幻觉!刚才那唱戏之声分明不是我的声音,而且,这件大红衣裳也不是我原先穿的衣服。青天白日里连续出现幻觉,我肯定是最近剪片时间过长,精神太过疲惫了。”
沈悠狠狠地摇了摇头,想要从眼前的幻象中挣脱出来,却终是徒劳无功。
堪不破幻境,他也无可奈何,只得出了卧室,一边随意走动,一边好奇地观察起房间里的一切。
这是一处约有一百二十多平的高级住宅,装饰精简,色调和谐,是中式复古的风格。
房间内的所有物品都分门别类地摆放整齐,卧室、书房和客厅的每一个可见处全都打扫地一尘不染,可以看出这里的主人是一个爱好整洁甚至到有点轻微洁癖的人。
客厅的中央放了一张四方形的长玻璃桌,玻璃桌上摆着三样东西:一个倾倒的红酒杯,一个空安眠药瓶以及一封手写的书信。
红酒杯、书信与安眠药,这样的组合可不太妙啊。
沈悠皱着眉头拆开了那封书信。
李慧心医生亲启:
慧心,感谢你这些时日的陪伴和鼓励,对不起,我好像真的有点撑不住了。
患上这该死的抑郁症已经有两年多了,情绪持续低落连着整夜的失眠,我真的不能再忍受。
我又没有做错事,为何要我来承受这些?
你建议我事情总要往光明的一面看,不要太消极。
你赞美我的忧郁高贵而富有诗意,充满了道家虚无主义的色彩。
你还说我的自卑感具有普遍的古典悲剧美学意义。
我感觉,你这是把我当孩子哄了。
我八岁学戏,九岁拜得名师,十四岁登台表演,十八岁就成了梨园名角。
现在,我也才二十二岁,可我感觉自己已经太老了。老到腐朽没落,老到暮气沉沉,对任何事都提不起兴趣。
灰暗的日子总是一望无际,我感觉自己被浓重的黑暗包围,就快要窒息。
是时候告别了,这对我来说,或许是一种解脱。
慧心,谢谢你,也感谢所有曾经爱过我的人。愿世界安好,也祝你在尘世得到幸福。
沈月楼绝笔。”
“沈月楼绝笔,沈月楼绝笔!”
沈悠喃喃自语了两句,脑海中突然响起了一阵炸裂般的轰鸣。
“爸爸,不要走,你真的不要我和妈妈了吗?”
“妈妈,我不想学青衣了,你不要再让我穿女装了好不好?”
“小楼乖,你好好跟着师父学戏,等你出师了,妈妈再来看你。”
“今天唱得不错,第一次登台就能唱成这样,以后指定能超过师父。”
“好,这唱腔,这身段,真是绝了,简直就是梅先生再世啊!”
“恭喜沈老板,今年梨园旦角评选,您又是魁首。”
“自今日起,沈某退出梨园,以后都不会再登台唱戏了。”
“啊?沈老板三思啊!”
“小楼,你的忧郁高贵而富有诗意。”
……
痛煞我也!
沈悠双手抱着炸裂般的头,两世的记忆开始慢慢融合。
前世和今生经历的所有事,读过的书,听过的歌,看过的电影,全都一帧帧的定格存储,再也无法分割。
沸腾的记忆逐渐冷却之后,沈悠忍不住轻轻呼出了一口气。
这是一个平行的空间。
从三皇五帝到大唐盛衰近四千年的历史一直在顺延,只是到了五代十国时才悄悄转了弯。
周世宗柴荣并未如前世那般英年早逝,宋太祖赵匡胤自然也就没有了黄袍加身的机会。
《周史》本纪第七有载:“显德六年(959年)夏四月辛卯,帝率军北征……,世宗既定三关,遇疾乃还,行至澶渊,迟留不前,虽宰辅近臣问疾者亦不得见。
是夜,帝病卧行辕,忽梦一青袍道人来见。
青袍道人自称华山陈抟,感怀帝昔年征辟恩典,乃奉一金丹,以解帝病厄之难。
帝既服金丹,旬日间,圣体果得痊愈。
……”
历史从这一刻开始改变,病愈之后的周世宗柴荣继续北伐大业,只用了三年就陆续收复了燕云十六州。
显德十一年九月,大周朝廷正式将都城从汴梁迁到了燕京。
定都之后的大周王朝虽然依旧与金人、辽人以及蒙古人在边关交战了数百年,但中原之地却从来没有被外敌真正入侵过,后来的满清入关,更是无从谈起。
不过,封建王朝的腐朽制度终究是跟不上历史前进的车轮。
一九一一年十月,一场酝酿许久的民主革命终于爆发。
革命一起,原大周手握重兵的各省军阀纷纷倒戈,末代皇帝周悯宗柴渊被迫于次年的二月十二宣布退位,华夏正式进入民主共和时代。
之后的历史便又同前世接续上了。
自显德六年起,九百五十多年的历史被改变,这个世界的华夏共和国早已变成了另一副面貌。
相较于前世,这个世界的华夏科技更加发达,文化更加繁荣,娱乐方式也更加多样了。
文学、音乐、电影、话剧早已经到了百花齐放的地步。
一些更小众的京剧,昆曲,秦腔,越剧等戏曲行业,虽然依旧没落,但面临的境遇也不像前世那般恶劣。
“这世界,倒也不坏。”
沈悠慨叹一声,顺手点燃了原主的那封遗书。
看着一堆灰烬落入垃圾桶,沈悠走进浴室,并在浴缸里放满了水。
脱去身上的大红戏服,洗去一脸的淡雅粉彩,沈悠躺在浴缸里泡了一个热水澡。
洗完澡,从衣橱里换上一身黑色的唐装,看着镜子里那张英俊与柔美并存的脸,沈悠忍不住对自己连连赞叹。
身形挺拔,面容俊秀,又因为十多年的京剧科班训练,让沈月楼的身上带着一丝干净利落的阴柔气质,有一种模糊了性别的美。
沈悠喜欢现在这个身份,也喜欢现在这张脸。
前世,作为一名剪辑师,他在剪辑室里一个人剪片子的时候,就常常幻想自己能成为电影里才貌双全,年少多金的主角。
如今,一次穿越,就全都实现了。
不对,才貌双全和年少都还算勉强符合,多金这一条是肯定没有的。
事实上,沈月楼这些年的生活一直都过得十分拮据。
房子是租来的,没车没资产,积蓄也不多。若不是有人接济,光靠他以前的积蓄,只怕早已坐吃山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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