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陆昱霖即将被执行枪决了,朱弘达觉得自己的心一下子变得空落落的,这些年来一直在跟这个共党的谍报高手——“水母”不停地周璇着,针锋相对,玩着猫捉老鼠的游戏,现在这出戏即将落幕了,他感到自己似乎失去了一个可以抗衡的对手,一时之间一种孤独感涌上心头。
虽然他最终抓住了陆昱霖,亲眼目睹陆昱霖在刑讯室里死去活来的惨状,但他必须承认,自己并未赢得这场较量的胜利。他可以从肉体上消灭陆昱霖,但却始终无法在精神上战胜陆昱霖,无法让他的对手臣服在自己的脚下。
朱弘达想要跟这个老对手再见上最后一面,想要在陆昱霖临终之前彰显他胜利者的姿态。
朱弘达来到了地牢,陆昱霖正靠在木板床上闭目养神。听见外面有声响,便睁开眼睛,见朱弘达亲自光临囚室,猜测定是朱弘达想要亲口告诉他,自己的末日来临了。
朱弘达站在牢门前,拉着铁栅栏,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陆昱霖,我特地过来看看你。”
“承蒙站长大人器重,特地到这个地方来看望我,陆某人不胜感激。”陆昱霖抬起眼皮,冷冷地说道。
“我怕我再不来的话,就没有机会了,从我们认识的第一天开始算起,也有十多年了吧,尤其是最近五六年里,我们不仅是邻居,而且还是关系不错的朋友。”
“朋友?“陆昱霖冷笑了一声:”别忘了,我们还是情敌,政敌,现在更是仇敌。”
“你总结得不错,确实如此。对,如今我跟你之间是不共戴天的死敌了。但现在是你即将赴死,我依然可以活下去。你大概还不知道吧,明天就是你的末日了。我是特地来通知你一声的。”
朱弘达在陆昱霖面前流露出胜利者的姿态,他期待着陆昱霖黯淡的眼神,沮丧的神情,绝望的泪水,或是怒不可遏,破口大骂的举动。
“千年王八万年龟,活得长又怎样?”陆昱霖哈哈一笑,淡然地回敬朱弘达。
陆昱霖的神情与言辞让朱弘达太失望了,他看到过太多的死囚在临死前瘫软倒地,惊恐万分,痛哭流涕,哀嚎求饶的情形,他不相信天底下竟然还有如此看淡生死之人。
“陆昱霖,你听明白了没有,你明天就要被执行枪决了!”朱弘达再次提醒昱霖。
“我耳朵不聋,知道了,谢谢你亲自跑来通知我一声,是不是我没有表现出你所期待的恐惧感,让你挺失望的,是吧,朱站长?”陆昱霖嘲谑着朱弘达。
“你一定是疯了,一定是疯了。”朱弘达有点气疯了。
“疯的是你吧。”陆昱霖不屑地望着朱弘达。
“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人这一辈子只能活一次,你难道不明白吗?”
“方生方死,方死方生,对我而言,生时磊落,死又何惧?能同我的亲人们泉下相聚,何悲之有?”陆昱霖悠悠地说道:“这些,你是永远也不会明白的。”
陆昱霖的话像是当头棒喝,让朱弘达无言以对,他从陆昱霖的身上看到了什么叫“视死如归”。虽然他朱弘达在年轻时也曾有过一腔热血,有过置生死于度外的豪情,与日寇生死一搏的气概,但渐渐地,这些豪情和气概都被消磨了,现在的他变得贪生怕死,唯利是图,为了高官厚禄可以不择手段,肮脏龌蹉。他早脱胎换骨,不再是当初大学时代的那个为了国家民族可以舍生忘死的热血青年了。
朱弘达站在牢门外,一声叹息,看是为陆昱霖,其实更是为自己:“若是能回到学生时代该有多好啊!可惜,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朱弘达感觉自己被彻底击垮了,他拖着沉重的步履,离开了地牢。
朱弘达向谭敬廷下达了秘密枪决陆昱霖的命令,接到命令之后,谭敬廷眼睛湿润了,他最疼惜的小霖子就要离他而去。
谭敬廷走进地牢:“小霖子,要是我没记错的话,今天是你三十五岁的生日。我给你备了些酒菜,为你庆贺生日。”谭敬廷一挥手,手下把预备好的酒菜端了进来,摆放在木桌上。
“没想到谭大哥还记得我的生日,我自己都快忘了。谭大哥,今天该不会是我的祭日吧。这顿酒该不会是送行酒吧?”陆昱霖拿起酒杯,淡淡地一笑。
“小霖子,瞧你说的,我是特意来跟你喝一杯庆生酒的。”谭敬廷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好啊,谭大哥,我们好久没在一起喝酒了,今天我们喝个痛快。”陆昱霖说完,一仰头把酒杯里的酒干了。
“好,干。”谭敬廷也把杯中酒干了。
随后,谭敬廷给两人的酒杯里又斟满了酒。
“哎,我们忘了说祝酒词了,我们为什么干杯?就为了我的生日?”昱霖冲谭敬廷一笑。
“还为,还为我们十多年后的重逢。”谭敬廷抖抖索索地举起酒杯。
“嗯,对,重逢,在狱中重逢。干。”陆昱霖碰了碰谭敬廷的酒杯,自己一个人先干了。
谭敬廷苦涩地笑了笑,也喝光了杯中酒。
“谭大哥,再帮我斟满酒。”
谭敬廷给陆昱霖和自己的酒杯里再次斟满了酒。
“谭大哥,这一杯酒我敬你吧,为我们之间的恩恩怨怨,沟沟坎坎干一杯。”
“干。”谭敬廷泪花闪烁,一饮而尽。
几杯酒下肚之后,陆昱霖对谭敬廷笑了笑:“谭大哥,这几天那个郑医生天天过来给我注射吗啡,我知道,这一定是你的意思。”
“我看你天天疼得不行,就让那个郑医生给你打几针吗啡,小霖子,这几天你好些了吧?”
“嗯,好多了,伤口没那么痛了,谢谢你对我的关照,来,谭大哥,我敬你一杯。”陆昱霖再次把杯中酒干了,然后把酒杯放下,呼了一口气:“其实,谭大哥,你不必瞒我,我知道我的大限已经到了。”
谭敬廷一愣,他没想到陆昱霖已经知晓自己即将赴死,随即双唇颤抖,泪水涌了出来。
“朱弘达昨天晚上特地来地牢向我转达的。”陆昱霖淡淡一笑,他见谭敬廷已经屏不住了,眼泪已经溢满眼眶,连忙拍了拍谭敬廷的手:“谭大哥,这没什么,这是迟早的事,干我们这行的,生死不能看得太重。只是我有些遗愿还未交代,我想谭兄能否给我行个方便?”
“小霖子,你说吧,无论你提出什么条件,哥哥我都答应你。”谭敬廷知道陆昱霖要交代后事了,他已暗下决心,无论怎样,都要极力帮助小霖子完成遗愿。
“我先说声谢谢,我有个未过门的媳妇,叫玉蓉,我有些事要交代她几句。”
“玉蓉,就是你们家那个丫鬟玉蓉?”谭敬廷有些疑惑,玉蓉现在居然成了昱霖未过门的媳妇。
“是啊,就是她。”昱霖点了点头。
“我记得以前上军校时,你们家的丫鬟经常偷偷地给你送好吃的,每次都带什么牛肉罐头,午餐肉罐头,糖水橘子,每次见到那丫头,我们全班就像过节一样,天天盼着玉蓉姑娘来。”
“是啊,为了这事,我没少挨教官罚。”昱霖回忆起往事,脸上露出了微笑。
“怎么,玉蓉现在是你未过门的媳妇?”
“我在上黄埔军校之前,就跟淑娴有过盟约,我退伍之后回广州,便与淑娴结了婚,淑娴给我生了一儿一女,可惜她已经牺牲了。淑娴的姐姐淑妍是我名义上的妻子,其实她是徐明峰的媳妇。这些年我在外闯荡,鸣儿和喻儿全靠玉蓉照应着。我的两个孩子对玉蓉比对我还亲。我和玉蓉从小一块儿长大,彼此性情相投,我也明白玉蓉的心事,可你也知道,像我们这种天天提着脑袋过日子的人,总不能耽误人家,所以就一直拖着,原本答应她等仗打完了,能过太平日子了,就娶她,可现在,我马上就要成为枪下亡魂了,所以,想亲口告诉她,别为我守寡了,找个好人家嫁了吧。”
“唉,小霖子啊,你真是误人误己啊。你告诉我,玉蓉她现在住哪里,我这就派人请她过来。”
“就住在八里桥66号。”
“八里桥66号?”
谭敬廷知道这个地址,那不就是阿成的住处吗?怎么玉蓉也住那里?但他现在不愿去想那些事情了,眼前最重要的就是完成小霖子的心愿。
“好,我这就去安排。”
“谭兄,来,帮我把桌子上的酒菜撤了,我马上就要上路了,我得写一首诀别诗留给我的孩子们。”陆昱霖显得特别的平静,也许这一天对他来说是种解脱。
谭敬廷见陆昱霖如此气定神闲,既替他感到惋惜,又被他的大无畏的精神而感动,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好,兄弟,我来替你磨墨。”
谭敬廷吩咐手下把酒菜撤走,然后端上笔墨纸砚,陆昱霖在白纸上的右边写下了“诀别诗”三个大字,然后思忖了片刻,用毛笔蘸上浓墨,只见他笔走龙蛇,一气呵成,写毕,把笔往身后一扔,豪气冲天。
“真是一笔好字啊!”谭敬廷望着陆昱霖的墨迹,感叹了一声。
“谭兄,替我转告阿强,就说我陆昱霖感谢他给我留下了一只好手,让我还能舞文弄墨。”陆昱霖不无讥讽地说道。
一提到阿强,谭敬廷恨得咬牙切齿:“小霖子,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收拾这个阿强,为你报仇。”
陆昱霖淡然一笑。
谭敬廷拿起墨迹未干的宣纸,这是一首七律诗,纸上狂草起舞,气势不凡,谭敬廷充满敬意地从右至左轻声朗读了起来:
昨日梦回西关潭,今朝便闻遽羽化,
何须悲戚哭断肠,浮生半世弹指间。
朗朗乾坤生内乱,扶危济困皆有责,
聚散依依惜情缘,他日凯旋必报冤。
“哎,你终于想通了,浮生半世弹指间,是啊,人生苦短,老弟,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谭敬廷希望在这最后关头陆昱霖还能幡然悔悟,毕竟他的这位好兄弟才三十五岁,正值人生最美好的时光,岂能因一时迷茫而误了卿卿性命。
“谭兄,不必了,你看我现在,就是一废人,就算是出去了,也回不到从前了。”陆昱霖望着自己的断腿废手,叹了口气。
“这能治,就算国内不能治,我出钱送你去国外治,保你还像以前一样活蹦乱跳的。”谭敬廷希望自己的话能激发起陆昱霖求生的愿望。
“谭大哥,谢谢你的一片好意,可我不想做违心之事。我现在是一心求死,你就成全我吧。你只要帮我把身后事料理了,我就感激不尽了。”陆昱霖心静如止水。
“唉,你这个人呢,可惜了,太可惜了。”谭敬廷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眼里泪光闪烁:“小霖子,你还有什么未了之事?”
“哦,还有这个,我前两天刚默记完的曲谱。这是我根据小时候我父亲教我的《家训歌》默记下来的,鸣儿和喻儿是我们陆家的子嗣,我得让他们继承我们陆家的家训。”说完,陆昱霖把床垫下的曲谱交给谭敬廷。
谭敬廷看着满纸的蝌蚪文,一脸茫然:“《家训歌》?”
“对,我唱给你听:黎明起,闻鸡舞。尊长辈,敬兄弟。讲仁爱,重道德。明是非,守诚信。知廉耻,懂礼仪。做学问,须勤勉。爱卫生,勤劳动。轻资财,重情义。君为轻,民为重。社稷兴,黎民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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