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襄阳城地段最好的地域,矗立着一座大院,金碧辉煌屋宇连环,亭台栈道曲折,四开的大门正中牌匾上两个烫金的大字:陈府。
在襄阳有个说法:宁受府衙棍,不遭杨府刀。
如字面意思,承受府衙棍棒还有机会活下来,若是得罪了杨府,在鱼龙会的刀下,绝对没有活下来的机会。
襄阳城中,只知鱼龙会陈炀,不知知府。
然而敢怒不敢言。
没人想过,也没人敢去临安告御状,曾经这样做的人都已经死在了前往临安的路途之上,抛尸荒山野岭尸骨无存。
陈府,才是这襄阳之主。
而陈府的主人陈炀,便是这襄阳之王。
此刻,这位襄阳之王正在慢条斯理的吃着早食,身后立了一排的丫鬟,门口站着个面目枯槁的老书生,手上拿了个巴掌大小的算盘,安静的等着陈炀。
陈府谁都知晓,在陈炀吃饭时,绝对不能去打扰,否则后果很严重。
陈炀二十有四,面目方正身材高大,言谈举止间颇有正气,任谁第一眼看见他,都不会将这样一个一身正气的人和襄阳地下之王联系到一起。
无人不敢打扰陈炀,陈炀却主动提了起来:“那个女人和胭脂柳搅在一起了?”
老书生点头,“昨夜住在柳府,今晨一早就和胭脂柳出城游山玩水去了。”
陈炀唔了一声,“漫天枯黄,那一阵春风带来的春意早就消失无踪,游山玩水?我看啊,都是心怀不轨有所图谋罢。”
老书生慌不迭应是。
陈炀喝了几口雪梨深参竹汤,好整以暇的放下碗,“那个面首呢?”
老书生脸色有些凝重,“昨夜那少年被知府崔笙请去了,今日倒是一直在崔府,并没有离开襄阳的意思。”
陈炀讶然,“崔笙?!”
老书生苦笑,“如此看来,那少年和那个女人来头不小,说不准真是传说中的——”
陈炀斜乜一眼老书生,“多嘴!”
老书生吓了一跳,慌不迭噤声,握住小算盘的手不停颤抖,对于陈炀,这位老书生是打从心里恐惧。
陈炀擦了擦嘴,起身,一边往外走一边说道:“着人去盯住这两人的动向,另外,也要注意胭脂柳和崔笙,不要被他们坏了我的好事。”
老书生如蒙大赦,慌不迭离开。
陈炀冷哼了一声,一个人绕过假山亭台,来到一座幽深院子前,推开门后掩上门,走来到台阶前,望着正堂里坐着的耄耋老人,陈炀缓缓跪下。
“爷爷,你十四岁从军,十六岁在襄阳城立下汗马功劳,是我陈家之幸,然而也是我陈家之悲,有你之功劳,我陈家成为襄阳望族,但因你之功劳,陈家早些年被朝廷刻意打压,你的儿女们有哪一个得到善终?”
“无论是谁,无论有多大的才华,只要出了襄阳城到外地出仕,就难逃意外死亡的结局,这些年啊我早就明白了这个道理,你看,咱们在襄阳城不活得好好的?”
“但是半个月前,你那个老战友走了,当年襄阳城头死守的老卒,就只剩下你了,等你仙去,咱们陈家啊,免不了要被赵室清算。”
中堂里的耄耋老人一直不说话,就那么安静的坐着。
陈炀缓缓站起来,“所以呢……既然迟早是死路一条,我为什么不能挣扎一下,现如今机会来了,只要能得到那个女人,就有和女帝讲条件的底气。”
从始至终,陈炀都只是用你,而不是晚辈应有的尊称您。
陈炀转身,走向院门,“退一万步,女帝不在意那女人,也无妨,我带着她去蜀中,想必那个好人妻的蜀王赵长衣会高兴的紧。”
将那女子送给赵长衣,路上么,自己也可以享受一番,而不被她察觉。
春药?迷药?
我多的是!
我陈炀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
陈炀走出院子,大门缓缓关上,院子里阴风阵阵,从始至终都没有一丝声音,仿佛是一座鬼宅,令人遍体生寒。
门口,陈炀对着竹林暗影里点点头,“但有靠近打扰老爷子者,杀无赦!”
竹林中骤起萧杀,剑意阵阵,如有龙吟。
枯叶飞舞。
……
……
最难缠的人是陈炀,从崔笙口中得知一些消息后,李汝鱼心中已经有了计划。
斩蛇七寸。
正如当年的众安堂,君子旗一倒,众安堂便分崩瓦解。
这一点想必官府也知道。
只是不直接能对陈炀下手,杀陈炀可以,但绝对不能是官府的人,或者说,就算是官府的人,也需要一个绝对能让天下将士信服陈炀有必死的理由。
不能让大凉士卒认为是朝廷故意杀的陈炀。
如果让大凉士卒知晓朝廷杀了襄阳老卒的后人,你让那些浴血奋战的将士如何想,告诉他们陈炀作恶多端咎由自取?
大概没人相信。
其实说到底,今天的困局,还是陈炀等一众老卒的后人不甘心沉沦,他们若是接受现实,踏踏实实做人,在当今文武并盛的局势下,谁还会在意他们父辈的过往。
只不过作恶惯了,不愿意放弃这种轻易敛聚财富的生活方式,有道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善恶之事亦如此。
所以才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之说。
但这种说法李汝鱼是非常不赞同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那曾经被他们伤害过的人呢,他们又是何等无辜。
而陈炀的鱼龙会,我行我素,丝毫没有弃邪归正的意图。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作死。
李汝鱼想和陈炀谈谈,如果能不起刀戈将襄阳乱局抚平,那是最好,甚至没准能让渝州那边多数百悍卒,也算是造福一方百姓。
但是要谨防陈炀狗急跳墙。
李汝鱼先问了崔笙,襄阳府是京西南路路治,那么那些安抚使、宣抚使、防御使等一众大佬对襄阳乱局是如何看待。
得到的答案让李汝鱼一阵头大:安抚使悬空,宣抚使是陈炀父亲的同科进士,防御使等人早就被收买,和鱼龙会坑壑一气。
也就是说,自己能用到的官府力量,只有襄阳府隶属于中卫二所的北镇抚司。
府治和路治里的兵丁,不敢奢望。
作为路治、府城,北镇抚司中卫二所的力量真不薄弱,除了一位副千户坐镇外,尚有两位百户,以及缇骑五十人。
不过李汝鱼差点进不了中卫二所的衙门。
绣春刀、腰牌早在开封就卖了,好在那位副千户听到缇骑禀报后,本着宁可多事不要错过的心理出来,见到李汝鱼本人后,又暗自侥幸。
谁不知道李汝鱼是女帝之剑,北镇抚司都指挥使赵信也不敢怠慢这少年。
何况自己一个副千户。
在北镇抚司中卫二所呆了半个时辰,李汝鱼出门后心情有些沉重。
不是沉重于陈炀的事,而是想起了柳向阳。
当年在江秋州长坂桥处徐晓岚和老铁打了个平分秋色,然后骑着毛驴去了蜀中,见过苏寒楼后拔剑劈惊雷十三道而死,而柳向阳输给自己后,快马仗刀回了柳州,先杀了徐秋雅那对奸夫**,后到襄阳府,杀通判之后,于高楼之上等死。
向阳而死。
此为男子汉大丈夫,如果可以,李汝鱼真想当年没有发生长坂桥一战。
收整心绪,李汝鱼循着那位副千户说的路线,前往陈炀府邸。
想和他谈谈。
站在那座豪宅面前,李汝鱼心中是有些震惊的,同样是地下势力的龙头,陈炀这座杨府,比之君子旗在回龙县半边桥街那座府邸,简直是天壤之别。
竟然不输临安那些王府多少。
李汝鱼正欲去敲门。
却见一位枯槁的老书生匆匆从侧门出来,手上拿着个巴掌大的小算盘,来到李汝鱼面前侧身伸手,做出请客姿势,笑道:“有失远迎,请。”
李汝鱼笑了起来。
不愧是襄阳地下之王,感情自己早就在他监视之下。
倒也不惧,佩剑举步进入杨府,又在老书生的带路下,来到一座无人的偏院,院子里有个面目方正身材高大的青年,正在偏院里的水池畔喂鱼。
一池锦鲤,随着投食翻滚,密密麻麻怕得有上千尾。
仅是这一池锦鲤,就得上千两会子,这位襄阳地下之王,这些年搜刮的民脂民膏,着实让人惊心,而这池锦鲤,只是冰山一角。
李汝鱼并不在意陈炀的怠慢。
走到水池畔,看着游鱼翻滚,不动声色的说:“陈大龙头知道我——”
陈炀挥手,制止了李汝鱼,看了一眼老书生,直到偏院里无人时,才含糊不明的笑了一声,“李汝鱼,女帝之剑,北镇抚司百户,如今是六品振威副尉,六品朝奉郎,将去渝州赴任副将。”
又意有所指的道:“雷劈不死,临安城一剑破城楼杀了乾王赵骊,观渔城大战白虎神将赵飒,开封城外力战岳家新王岳单,澜山之巅踏入人间谪剑仙,圣人庙扶摇上青云,手中剑化紫电斩异人。”
顿了一顿,“我没有遗漏什么罢?”
李汝鱼沉默,忽然发现自己有种被人看光的感觉,陈炀为何如此了解自己?
陈炀继续说道:“你本该在襄阳城吃过午饭后,和那个女子一起继续西去,到渝州赴任,为何要留下来,你今天来找我,又为了什么?”
李汝鱼想了想,“我想和你谈谈。”
陈炀呵呵了一声,拿起手中鱼食投入池中,便见游鱼翻滚,啪啪声中卷起浪花阵阵,红黄绿蓝交杂在一起,五颜六色极为赏心悦目,笑了,“有什么好谈的,道不同不相为谋。”
李汝鱼哦了一声,“是么?”
陈炀转身看着李汝鱼,“不是么?”
李汝鱼摇摇头,“陈大龙头能坐拥如此身家,想来不是愚钝之人,难道看不出来当前的局势么,今日风光,其实已是山穷水尽。”
陈炀哈哈大笑,“山穷水尽?!难道不会柳暗花明?”
李汝鱼摇头,“没有可能!”
你的对手不是襄阳百姓,而是大凉朝廷,是那个千古女帝,只要她想,你陈炀哪怕是裂襄阳为王,也没有柳暗花明的可能。
就算你那个祖父不死,只要等赵长衣和王琨死去,届时大封天下,谁还在意襄阳一老卒的后人。
之所以不动你,是因为即将的战事。
陈炀沉默了,许久才道:“我不得不承认,你这个人,确实让我陈炀有些刮目相看。”
李汝鱼笑而不语。
陈炀话锋一转,“不过我的事,不用你操心。”
李汝鱼哂笑了一声,“我可以救你。”
陈炀哦了一声,“就凭你,能逆女帝旨意?”
李汝鱼想了想,没有逆女帝旨意的把握,于是说道:“但是你还有另外一条路可以选择,带着你鱼龙会的人,随我去渝州入军伍,将功补过!”
陈炀有些嘲讽的笑,随手将剩余的鱼食丢进水池中,“这就是你想和我谈的?”
有杀意漾起。
李汝鱼心中一惊,他要动手?
不过何惧。
淡淡的看着水池里的上千尾锦鲤,“鱼龙会鱼龙混杂,之所以愿意听你之名,不过是趋利而已,正如这一池锦鲤,若是有一天你自身难保,这一池锦鲤谁还会前来,而且你心知肚明,你祖父已是风烛残年,那一天的到来不会太久。”
陈炀笑而不语。
有些事情我早有定夺,也知道自己的出路在何处,我陈炀岂是目光短浅仅落在襄阳一府之地的杂鱼之流?
我便是鱼龙会里的那条龙!
我陈炀要活,天下谁能杀我,纵然是天穹惊雷,也不能劈我。
又何况女帝!
定定的盯着李汝鱼,咧嘴而笑,“如果这是你想和我谈的,请回,我宁愿和苏王妃谈谈。”
李汝鱼暗暗叹了口气,“今日找你谈谈,是诚意之举,既然你不接受,那便罢了,不过,我还会找你再谈谈,希望没有那一日,如果有那一日,我只能……”
用剑谈。
李汝鱼转身,出门。
要杀陈炀不难,自己如今的剑道足矣,但并不能直接杀,得有理由。
陈炀看着李汝鱼的背影,忽然笑了起来,笑容很疲惫,声音低沉,充斥着难以言说的恨意,“其实,我也想谈谈,和这个世界坐下来平等的谈谈。”
我想问一问大凉赵室,襄阳老卒为何不得善终。
我想问一问大凉女帝,大凉赵室犯的错,为何要我陈炀来背。
李汝鱼欲用剑和我谈。
而我陈炀无剑。
但依然要和这个世界谈一谈。
用西军兵锋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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