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落日残阳穿过重峦叠嶂如云苍翠,化作点点金光遍撒于邙山幽谷之中。
本就鲜亮的铠甲刀枪在余晖照射下,如同镀了一层赤金,光芒闪闪晃人二目。
邙山的山势不以雄奇为名,整体走势平缓,山岭重叠绵延悠长,即便是立于邙山最高处的翠云峰,也不可能将整个邙山情势尽收眼底。
这座山谷地处偏僻由远离战场,以徐乐之能亦对此间情形一无所知。
整个山谷已经变成了一座巨大的要塞。
刀枪如林军帐如浪,瓦岗军自成军以来,大概还是第一次以这种方式扎营。
营帐一座挨一座彼此紧靠,以往绿林人之间自发保持的距离已经荡然无存。
营帐布置完全参考大隋鹰扬兵扎营方略,往来巡哨人员规模队形,以及军营里面的操练手段,全都是按照大隋正军为模板,原样照搬而来。
大批环甲持兵的兵士于军营外列阵,既是弹压军营秩序以免有人随意走动触犯军法,也是用来震慑此时正在劳作的工匠。
李密自从成为瓦岗之主,就立下了一条善待工匠的规矩。
杀人放火怎么都行,但是严禁杀戮有手艺的匠人。
不管他所会的本事到底是何种门类,只要是有手艺的就不许加害,违者便要军法从事。
不但如此,李密还在军中颁下命令,凡是懂手艺的军汉,就可以向主将报告,从兵士转为工匠。
口粮分毫不少,另有赏赐财帛专为工匠所用,不会让士兵因为不能打掳而吃亏,同时还不用亲临战阵,算得上难得的美差。
若是有匠人投军,也是参考这种方法对待。
通过种种手段,瓦岗军内很是有一批手段高明的巧手匠人。
战败宇文化及之后,又将原本被杨广强征南下的大隋将作监巧匠尽数收入军中,瓦岗工匠的规模及技艺也因此迅速提高。
现如今这山谷内,就聚集了瓦岗军八成以上的工匠。
他们单独立寨,位于军营的拱卫之中,由若干星罗棋布的军帐,把他们牢牢保护在当中。
既是防备有人偷营劫夺寨,也是防范这些匠人趁机逃走。
工料由瓦岗军士自金墉城方向源源不断运抵山谷送入军营,这些匠人则昼夜不停轮番工作,将送来的木料、筋膜等物制作成各色器械。
这些匠人大多经过杨广时代的残酷盘剥压榨,惯能服苦役。
瓦岗军将虽然也不是好脾气,但是比大隋的官吏总归是强多了。
再加上口粮给的足,时不时还有布帛赏赐,是以干劲十足。
从山头向下看去,就能看到军寨内停放的云梯、巢车,尖头驴。
这些攻城器总数虽然不多,但是考虑到这短短的时日,就知道工匠们是何等努力。
若是按照瓦岗军旧日风范,这些器械基本是用不上的。
绿林人喜打巧仗,最厌恶的就是一拳换一脚的笨架。
一攻一守往来厮杀,不管谁输谁赢,攻城方都得用人命去填。
这种仗就算打赢了也得死很多人,各路头目自然不会欢喜。
要么就是以谋略攻城尽量减少死伤,要么就是索性不打,天下那么大,总有些守备松弛或是城墙残破易于攻取的地方。
洛阳这种坚城,宁可不打也不能硬拼。
加上他们扎营都是自己管自己,不可能给攻城器留出地方。
像今日这等场面,以及这种攻城方式,也只有李密才能摆得出来。
军营正中位置,便是三军主帅的军帐,端坐案几后望着面前令箭令旗以及简易地形图的裴仁基,眉头紧皱满面愁容,不时地发出叹息。
这一军之主可不是好当的,尤其是瓦岗军的主帅,就更是不易为之。
别看自己也是大隋宿将,可是面对强敌,却是没有半分胜算。
外人看来自己以降将身份手握瓦岗兵权,理应志得意满,实际如同被架在火上烤,个中滋味就只有自己知道。
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传来,帐帘掀动,一个如同宝塔般壮硕的少年自外而入,正是裴仁基之子,瓦岗虎将裴行俨。
裴仁基看了一眼儿子并未言语,直到裴行俨来到自己面前坐定才开口问道:“情形如何?”
“便是那副样子。
白白折了两架尖头驴还有几十号亲兵,连根毛都没摸到。
要我说还不如直接点起人马杀出去,总好过这样遮遮掩掩。
儿郎们大多厌战,还有人说左右都是一死,没有什么可怕的。
对于军将冷言冷语,甚至开口叫骂。
若是这么下去,只怕迟早……”“弹压的兵马再加两队,绝不可闹出哗变。”
裴仁基连忙命令,他揉了揉太阳穴,叹了口气:“外人不知你难道也不知道?
为父刚当主帅才几天,能定什么章程?
再说我这个主帅,能和徐世勣相比?
充其量就是个牌位,真正说了算的乃是主公。
他不发话,谁敢出兵?”
“主公不肯露面,只派下面的人传令,根本不知道咱们现在是什么情形!”
裴行俨性如烈火,加上这些日子憋闷得狠了,这当口当着自己老子也就不管不顾有什么说什么。
“要是不出兵也成,就把徐大叫回来。
咱们爷们是朝廷军将,不是绿林响马,他们这种仗咱不会打。
让咱折腾这个,不是成心让阿爷出丑?
弄到一半换将,功劳算谁的?
万一有了差错,又让谁来受罚?
人说主公赏罚分明,我看啊……”“住口!”
裴仁基厉声呵斥,不让儿子说下去。
随后起身离席,从裴行俨身旁绕过去,快步来到帐门处,先是凝神倾听,随后又掀起帐帘一角往外观看,过了好一阵子才把帐帘放下回归坐位,低声呵斥道:“你不要命不打紧,不要连累我裴家上下!这等话也是能说得?
被仗着自己有几斤气力,就以为主公舍不得斩你。
便是那军中五虎……唉……”裴行俨闻言面色也是微微一变,声音不由自主压低几分:“阿爷帅帐难道也有人敢窥伺?”
裴仁基又是一声叹息:“为父这个主帅是怎样得来,咱们心中有数。
这个主帅在主公心中,又能值得几何?
摘印斩首不过指顾间事,如今切记谨小慎微,绝不可贸然行事白送性命。”
“话是这么说,可是这事情着实窝囊!明明不是阿爷的主意,可如今却要阿爷总揽全局,哪有这种道理。
咱们本就不是打这种仗的材料,今日这仗打得糊涂,主公若是怪罪下来,却该如何是好。”
“今日这仗,是按着主公军令打的。
你我父子纵然有些许过失,也不至于有性命之虞。”
裴仁基语气逐渐恢复平常:“胜负兵家常事,徐世勣挂帅之时,一样是打败仗。
无非是他败某也败,又有什么可降罪之处?
主公军令,本就是诱敌出战,聚而歼之。
饵兵本就难免折损,主公知兵,不会因这等细故见怪。”
停顿片刻,裴仁基继续说道:“为父在此筹谋良久,却也没想出什么妙策把徐乐小儿引至此地。
你与他年岁相若,听苏老所言,便是脾性也差不多,来帮为父参详参详,若是此刻守在寨里的是你,要怎样才肯出战?”
裴行俨摸摸后脑勺,脸上露出一丝憨笑:“怎样出战?
要是换做孩儿,早就领兵杀出来了,根本用不到计谋。
咱领的是骑兵,本就是利攻不利守。
他的骑阵又那么了得,就更应该以长击短,带着兵出来杀个痛快。
儿也想不明白,为何他死活就是不肯出战,非要窝在军寨里。
难道是五娘子走漏了风声?
这也不对。
连咱都是刚知道不久,他又如何得知徐大的布置?”
裴仁基看了儿子一眼,“有勇无谋难堪大用。
你看看人家,再看看你,一般都是将门之后,韬略差了一天一地!他虽然不知道咱的安排,但是能看出这里面有文章,所以轻易不肯出战。
现在就是摆明了和我们比耐性,谁先耐不住脾性,谁就失了先手。”
“那就这么送下去?
这也不是办法啊。
就算像主公说的,军寨迟早能啃开,咱们又得折损多少人马?
若是死伤太重,后面李家大军杀来,咱们又怎么应付?”
“这便不是我父子该想的事了。”
裴仁基一声苦笑:“你还没看出来?
徐大他们若不是想的太多,又怎会落到这步田地?
咱可不是瓦岗旧部,也没有那么多伴当共进同退,主公肯容让徐大,可不会容让咱们。
真要是惹得主公发作,人头怕是保不住。
最好的办法,就是做好自己的本分,他事一概不问。
要想保住性命,这是唯一的办法。”
裴行俨对于阿爷的话并没有疑问,能从杨坚时代一直活到杨广丧命,自有一身趋利避害的本事,这话应该是没错。
可是话虽如此,这事却让人心里不痛快。
原本觉得瓦岗寨比官兵更为开明也更有人情味,自己在瓦岗远比在官府痛快,做事也就有力气。
可是如今怎么觉得,主公和杨广越来越像,就连这瓦岗也变得越来越像官兵,这样下去还有什么意思?
至于说父亲所说的谋略,这让自己怎么答?
人家徐世勣说得是用轻骑诱敌,可不是现在这样拿步兵送人头。
可是这话说出来,又怕惹来不测之祸。
前怕狼后怕虎,还献个球的计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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