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野车停在路边,是先前来找的那一辆,墨上筠记得车牌号。
走近后,墨上筠看到坐在驾驶位的阎天邢,
他的手肘放到车窗上,微微探出头来,帽檐之下露出一双锐利的眼睛,从墨上筠出现在食堂门口那一瞬,视线就没有移开过。
见她过来,阎天邢勾了勾唇,道:“上车。”
微微一顿,墨上筠来到另一边,将车门拉开,坐在副驾驶位置上。
她没急着扣安全带,将车窗滑落到底后,她偏了偏头,看向坐在一侧的阎天邢。
优雅、俊朗、矜贵。
有一种人,无论何时出现在你跟前,都是完美无缺的,他们看起来毫无瑕疵。
这是在墨上筠认识阎天邢之初就意识到的,但很奇怪的,交往了小半年,阎天邢依旧没有改变过在她这里留下的印象。
她有话想跟他说。
——既然这两天周围都人盯着,那么,她昨日中午被叫到女队接电话的事儿,阎天邢想必是有所耳闻的。
她一直在等阎天邢来找她。
阎天邢侧过头,朝她问:“有话想说?”
“嗯。”
墨上筠应声。
阎天邢道:“你说。”
没有停顿,墨上筠直截了当道:“我妈知道我们的事了。”
“嗯。”阎天邢应声,“我知道。”
墨上筠挑眉,“你都知道。”
阎天邢眼睑微垂,看着神情淡淡的墨上筠,她还是很少将过多情绪透露出来,于是很难猜透她此刻对“该面对的事”是怎样的想法。
不过,墨上筠应该是想跟他谈谈,所以并未插科打诨、吊儿郎当,她的眼神很认真,那是很少见的神态。
于是,阎天邢说:“我都知道。”
“你说说。”
身子往后一倒,墨上筠双手抱臂,笑眼看他。
阎天邢顿了顿,也往后靠着,但一直偏头看她,他慢慢地将昨日的事同墨上筠说了一遍。
当然,包括阎天靖这个始作俑者所做的一切。
事情因阎天靖而起,但阎天靖怕是没法过个好年。
墨上筠保持平静听完,可眼睑却微微眯起,一开口语气里就冒着火,“你哥是智障吗?”
“嗯。”
阎天邢果断应声。
见他这么一本正经地承认,墨上筠心里的火气顿时消失无踪,随后哑然失笑。
过了片刻,墨上筠倏地问:“你的意思呢?”
既然两家的母亲都知道了,那他们就得做好“被父亲知道”的准备了。
她想,应该也瞒不了多久。
只要听到了风声,双方的父亲都会想办法求证的,庆幸的是他们公务繁忙,所以应该没太多时间来调查儿女的感情状况。
阎天邢看了她一眼,然后微微凝眉,从兜里掏出一个手机。
他将手机递向墨上筠,一字一顿地问:“如果现在让你跟你爸坦白,你会答应吗?”
墨上筠愣了一下。
她抬眼看着阎天邢,想从他这里找到一点‘开玩笑’的意思,但出乎意料的,她从他眼里只看到满满的认真。
他平静而认真。
墨上筠没有敷衍以待,凝眉思索了片刻。
最后,墨上筠给出自己的答案:“不会。”
“为什么?”阎天邢似乎不意外,但他依旧在尝试着劝说,“这是迟早的事,你不是将一件‘必须的事’往后无限推迟的人。”
墨上筠被他给问住了。
对。
她喜欢干脆利落的做事。
如果一件事必须要做,她更宁愿马上就解决,而不是一而再再而三的推迟。
可是,在“跟家里公开”的事情上,墨上筠却从未想过主动去说。
她甚至很少去考虑,在跟家里说了事后该如何解决,如何安抚墨沧,如何解决阎白山。
她潜意识里根本不愿意考虑那么多。
尽管,在选择追求阎天邢、打算跟阎天邢在一起的时候,她偶尔也会去想墨阎两家该怎么办,可……她没有想过具体的解决措施。
她有很多理由。
跟墨沧的关系本就处于僵持状态,这样一个重型炸弹放下去,墨沧跟她的关系或许永远没有修复的余地。
她身上背负着很多东西,很久很久了,久到她都不知该怎么去卸掉,所以她总觉得在没有一一解决掉那些事之前,她就不改拥有值得奢望的未来。
甚至,她跟阎天邢的感情极不稳定……
他们相处不多,尽管她相信自己是喜欢他的,但她也能清楚的意识到,喜欢并不代表一切,这并不足以让她盲目到为其不顾一切。
阎天邢占据着她的一部分,但是,那不是全部,也不足以抹掉以往二十余年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
她更愿意按照现在的节奏往下走。
而一旦将阎天邢的存在公之于众,就代表她不得不为其改变自己的节奏,甚至放下一些她肩上的重担。
她有很多重要的人,阎天邢不可避免的成为其中之一,但,他也没能挤掉他人的位置。
但是……她没法将这些原因一一说与阎天邢听,就像她依旧没有告诉阎天邢很多一样。
他们都有各自的经历,各种各样的事情造就复杂而矛盾的他们,但,这些事情都没必要一一说给对方听,也无法尝试着让对方去理解。
于是,墨上筠沉默了。
沉默的气息渐渐扩散,谁也没有说话,车内安静得落针可闻,不知何时起,外面掀起了一阵冷风,凉飕飕地穿过车窗往里灌,皮肤感觉到一阵凉意,发梢轻轻晃动着。
墨上筠眼睛眨了一下,觉得眼眸被吹得有些凉。
终于,阎天邢打破了这僵硬的沉默。
他将手机收了回去,尔后将手掌放到墨上筠的脑袋上。
温热的手掌隔着一层作训帽的布料,但温度却清晰地传达到头顶,墨上筠感觉那阵暖意正在蔓延,乃至于她的眼眸都染上了温度。
阎天邢微微靠近她,认真地盯着她的眼眸,沙哑磁性的嗓音里夹杂着浓浓的无奈,“墨上筠,你能不能尝试着,去谈一场失去理智的恋爱?”
墨上筠抬了抬眼,当视线里完全映入阎天邢那张脸时,她的眼睑又渐渐垂了下去。
她轻声说,“又不是小孩儿。”
阎天邢似是听到什么笑话,勾唇问:“你有当过小孩儿吗?”
墨上筠拧眉看他,“你是在鄙视我的童年吗?”
“如果说,一个12岁的女生主动请求爷爷找人来剥夺自己的正常生活算是童年的话……”阎天邢慢慢说着,在墨上筠惊愕的视线里,他微微加重语气,“那就算。”
墨上筠深吸了口气,问:“谁跟你说的?”
阎天邢道:“你哥。”
“智障。”
墨上筠有些愠怒地吐出两个字。
不知是在骂阎天邢,还是在骂墨上霜,亦或是……单纯的发泄。
她紧紧皱起眉头。
她有师父的事情,是没有瞒住阎天邢的。
这几个师父是她爷爷请来的,也是瞒不住的。
但是,她从来没有跟阎天邢说过——那是她求了墨毅整整三天才争取来的。
她在门外站了整整三天,昏倒了就再爬起来,不吃不喝,等到墨毅同意后,她直接进了医院。
不会有人希望自己的女儿、孙女成为机器,所以,纵然长辈们有锻炼她的想法,也仅限于寒暑假将她送去岑峰那里练武而已。但,墨上筠从那时候起就决定入伍,所以,她需要有机会学习很多东西,她要比其他人早很多年很多年来学习,是她自己把自己练就成一个她理想中的军人。
但是,她依旧不后悔那时候的决定,所以……她的童年跟其他人一样都很完美,只是显得与众不同而已。
阎天邢轻悠悠地叹了口气,他伸手捏了捏墨上筠的脸颊,“大年夜,想吃什么?”
既然墨上筠给出明确的答案,阎天邢也不打算继续揪着这个问题不放。
墨上筠总归跟其他人不一样。
人是他选的,而最初他看重的就是她的不一样,所以……前面多少磕磕绊绊、曲曲折折,也都得由他来受着。
他甚至很庆幸,墨上筠没有再选择一个人继续走下去。
“没胃口。”
墨上筠拍开他的手。
将她的作训帽往旁一推,阎天邢倏地道:“我道歉。”
“嗯?”
墨上筠讶然看他。
于是,阎天邢补充道:“影响你心情了。”
“阎爷,”墨上筠喊他,认真地问,“说实话,我没打电话,你心情好吗?”
阎天邢勾了勾唇,“不好。”
他做好跟她面对一切的准备,但是,她告诉他——你还不值得我去为你冒这个险。
这种时候说心情好,他怕真是个脑残智障。
但他总不能在这种关卡上跟墨上筠计较。
换句话说,墨上筠惹他生气的时候多着呢,他不能事事都跟墨上筠计较。
墨上筠遂伸出手指,戳了戳他的脸颊,尔后也微微勾起唇角,道:“那我们俩彼此彼此。”
将她的手指给抓在手里,阎天邢又问:“所以,吃什么?”
想了想,墨上筠道:“火锅。”
微微一怔,阎天邢莞尔,“你还真会提要求。”
墨上筠笑了笑,“能办到吗?”
揽着她的肩膀,阎天邢刮了刮她的鼻梁,正色道:“你阎爷,无所不能。”
“……嘚瑟。”
墨上筠丢给他一个大白眼。
*
训练场。
澎于秋抵达的时候,梁之琼正在跑最后一圈。
跑十圈,没有规定时间,而梁之琼因为要完成晚上的训练没有吃晚餐,所以跑步的速度很慢。
只是,她从始至终都没有停下来。
澎于秋站在偏远的地方,静静地看着慢跑的梁之琼,她汗流浃背、气喘吁吁,但眼神却异常坚定,他甚至能看到她瞳仁里冒着熊熊火焰,仿佛想烧尽一切。
梁之琼专心跑步,并没有发现他。
澎于秋便等着她跑完最后这一圈。
记忆中,梁之琼还是那个跑四百米都要提前几天做心理准备,发朋友圈、打电话抱怨的大学生,可才两年不到的时间,她已经是一个在完成超负荷考核后还能坚持完四千米的军人。
这种改变不可谓不大。
直到现在,澎于秋才真正意识到梁之琼的改变,在他极少关注的日子里,一点一点的成长,从能力到心智,她悄无声息地完成了属于她的蜕变。
他也终于相信,梁之琼在部队的经历,将不会成为她今后道路的绊脚石,反而是她今后走向更优秀、完美之路的踏脚石。
但是,够了。
这一条路不适合她,她没必要再走下去。
澎于秋的眸色渐渐深沉。
在跑完最后一圈的时候,梁之琼心里憋的一口气终于一松,她猛地往前走了几步,然后停顿下来,慢慢弯下腰,双手撑在膝盖上,深深地喘着气,平复着紊乱的呼吸。
浑身都在发烫,热气从毛孔里冒出来,然后又被冷风席卷,凉风呼呼地在身上吹打,可她却感受不到冷意,从头顶的发丝到手指的指尖,无一不在冒着热气。
很多感觉都在同一时间出现,但,最明显的还是胃的抽痛——她早已饥肠辘辘,就等着那“20个饺子”下锅。
澎于秋……澎于秋……
梁之琼在心里咬牙切齿地念着这个名字,恨不能用怒火将这个名字烧得一干二净。
良久。
在渐渐能感觉到冷意后,梁之琼缓缓吐出口气,然后慢慢挪到路边,只有在草地上坐了下来。
南方的草地很奇特,纵然是在冬季也不会全部枯萎,所以无论到哪儿,入眼都有绿色。眼下正值初春,它们正在茁壮成长,一片盎然生机。
最近一直在训练,无心顾及其他,梁之琼也直至现在才发现,原来晚上的气温没有那么冷了,而路边有翠绿的嫩芽冒出来,一片一片的,看起来小巧可爱,迎风飘荡却百折不挠。
——她这么坐下去,是不是伤害了很多顽强的小草?
哎,不管了。
反正她是懒得在爬起来了。
浑身都在疼,骨头跟散架了似的,可是很奇怪,可能是因为这些天基本都是这种状态,乃至于她现在都习以为常,并不觉得有什么。
缓一缓就好了。
身体怕是都习惯了这种酸痛,于是恢复的速度也来越来越短。
风在耳边吹,她能听到风声,而视线里,难得见到这么空荡,除了景色就是训练措施,平时那些永远不停歇的学员们,此时此刻,也不见踪影。
“喏。”
身后突如其来的一个熟悉字音,打断了梁之琼此刻无边无际的思绪。
眼角余光里映入一瓶水,尔后,随着些许动静,又多出了两条修长的腿,微微一怔,梁之琼有些惊讶地抬头,赫然见到澎于秋挺拔的身姿,以及那张熟悉英俊的脸。
心中一动,但很快的,那些动荡的情绪就被理智给压制下去。
梁之琼将视线从他脸上移开,然后落到那瓶水上,有些生疏地问:“什么意思?”
澎于秋说:“补偿。”
“我不要。”
梁之琼偏过头,不愿意再去看他。
“还有这个。”
另一只手伸过来,是一个塑料的饭盒,虽然是密封的,但梁之琼却敏锐地闻到了肉香。
这下,无法像刚拒绝那瓶水一样那么爽快干脆了。
咽了咽口水,梁之琼将矿泉水和饭盒都给接过来,然后严肃道:“……我接受是因为我饿了,不是原谅你。”
“嗯。”
澎于秋点了点头,明白地应声。
拧开瓶盖,梁之琼先灌了一大口水,然后迫不及待地打开饭盒,实在的辣椒炒肉、糖醋排骨以及白萝卜和两样小菜,饭盒被打开的那一瞬,食物的香味顿时迎面扑来,本来就饥肠辘辘的梁之琼,只觉得自己的胃能装下一头牛。
梁之琼赶紧拿起筷子,可刚夹起一块肉,就瞅见身边多坐了一个人。
她不由得拧起眉,朝澎于秋问:“你坐在这儿做什么?”
澎于秋道:“等饭盒。”
“……哦。”
这个理由好像无法反驳。
于是,梁之琼没有再说话,而是低头吃饭。
炒肉很香,微辣,吃到嘴里停不下来,饭还是热的,热乎乎的饱满米饭配着肉一起吃,堪称人间绝味——自从来到这里后,她就再也没有吃过这么丰盛的饭菜了。
因为太饿了,梁之琼吃得很快,米饭和菜都直接往嘴里塞,可就算是这样,看起来也没有多难看,她一向有着良好的教养,这种从小到大深入骨髓的教养,是不会轻易因外在环境而改变的。
吃了将近三分之二,梁之琼便有意识地放慢进食速度——吃的太快对胃不好。
渐渐的,她也愈发明显地感知到澎于秋的存在。
过了片刻,梁之琼终于出声,“你们,可以这样吗?”
“怎样?”
陷入沉思的澎于秋出声,一时间没有回过神来。
低头看着手中的饭盒,梁之琼停顿几秒,然后说:“饭。”
澎于秋明白过来,道:“不会发现就行。”
说完,见梁之琼抬头,颇为担忧地看着他,他便于心不忍地补充道:“被发现了也没事,反正有理由糊弄过去。”
阎爷还经常给墨上筠开小差呢,这一顿饭算不得什么。
“哦。”
梁之琼打心底松了口气。
但很快的,他们好像又没了话题。
于是,梁之琼继续沉默地吃饭,虽然没有太过急切,但饭盒里的食物也以明显可见的速度消失。
终于在彻底吃完后,梁之琼将饭盒给盖上,将其双手递给了澎于秋。
“喏。”
“嗯。”
澎于秋将饭盒接过来。
梁之琼又说:“我饱了。”
“嗯。”
澎于秋应声。
“……”又过了几秒,梁之琼揪了下地上的草,视线看着前方的空地,低声道,“谢谢啊,我不气了。”
她一向都很好哄,无缘无故被罚跑了十圈,光是一顿饭就能解决了。
“嗯。”澎于秋再一次应声,过了片刻,他才道,“抱歉,我没想罚你的。”
“那你——”
梁之琼不可思议地回头瞪他。
被梁之琼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盯着,澎于秋没来由的一阵心虚。
想了想,他没说话。
梁之琼盯了他半响,也没等到个答案,最后撇了撇嘴,直接道:“看在这顿饭的份上,我就不跟你计较了。”
反正以前晚上也要被丁镜拖着训练,训练量可要比这个狠多了,十圈而已……小意思。
想到这儿,梁之琼又难免有些得意。
哼。
以前那些跟她一样跑个八百米就哭爹喊娘的朋友们,现在她可以轻轻松松碾压了,不知道她们看到自己这么优秀会是怎样的心情。
“想不到吧,有那么一天,我能轻轻松松跑完这十圈,”梁之琼不由得道,“别看我刚跑起来有点累,但如果我吃了晚餐,白天的训练没有那么累,肯定——”
“之琼。”
澎于秋倏地叫住她,打断了她下面的话语。
梁之琼微微一顿,有些不明所以地看他。
见澎于秋的神色渐渐凝重起来,她心里觉得不对劲,先前愉快轻松的心情也随之受到了影响。
沉默片刻,澎于秋认真地问:“你有没有想过退出?”
“你什么意思?”梁之琼脸上最后一点笑容都消失殆尽,脸色被寒风吹得苍白,她有点控制不住情绪地问,“觉得我在你跟前晃悠就很碍眼吗?”
见她误会了,澎于秋连忙道:“不是。”
梁之琼没好气地质问,“不是什么不是?”
见她依旧一言不合就炸毛的性子,澎于秋在心里叹了口气,感觉话题挑的不是时候,但事已至此,好像也无法继续压着不说。
“你听我说,”澎于秋耐心道,“我的意思是,你没必要非得来特种部队,如果你现在回去,再过半年你就能离开部队,到时候……”
梁之琼出乎意料的冷静,但却冷声问:“到时候就能离你远远的?!你就觉得,终于可以甩掉这么大包袱了?!”
澎于秋轻声说:“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梁之琼红着眼问。
“你不适合这里。”澎于秋近乎无力地劝道,“之琼,这里没你想象的那么简单——”
“我不适合这里就会有人把我淘汰不是吗?!”梁之琼打断他的话,愤怒而悲伤,“你有本事来淘汰我啊,凭什么让我自动退出?!你待的地方我就没能力待下去是吗?你走过的路我就走不下去是吗?!澎于秋,你是不是太自以为是了!你这种高高在上的口吻太讨人厌了!”
被梁之琼愤怒的一通咆哮,澎于秋倏地怔住,一时哑然。
他不是这个意思。
他只是想让她离这种地方远一点儿……
有些事情,他们来做就可以了。
梁之琼是因他来的部队,而如果没有他,她现在正在享受平凡而正常的日常生活。
没有训练、没有受伤、没有痛苦。
那些见不得人的黑暗,那些让人崩溃的场面,那个满是血腥的世界……本就不属于她。
可是,她的激烈反抗,却让澎于秋在某一刻,产生了自我怀疑。
梁之琼从地上站起身。
“我……”
澎于秋下意识伸手去抓她。
然而,清脆地声响穿梭在风里,梁之琼将他的手给打开。
“别碰我!”梁之琼侧过身,低头看他一眼,一字一字都带着倔强和坚持,“我是不会自己走的。”
话音落却,梁之琼直接大步离开。
澎于秋的手还悬在空中,过了半响,他才慢慢地将手给收回去。
他没有动,在原地坐了很久。
刚刚,梁之琼的眼神——冷漠、嫌弃,那么陌生,没有半点熟悉之感。
澎于秋看了眼被拍开的手,微微泛红,甚至还能感觉到阵阵疼痛。
下手真重。
*
林间木屋。
又是老地方,不算多大的空间,却别有韵味的布置。
小桌子上摆满了食材,火锅底料融化在水里,因为达到沸点在翻滚,水蒸气一直在往上冒腾。
墨上筠坐在以前的那张竹椅上,手里拿着一双筷子,看着阎天邢将肥牛直接往锅里倒,奢侈得让人心动。
最近食堂的饭菜尤为寡淡,在菜里找一点肉沫都为难,学员们都怀疑仅剩的那点肉都在被端上来之前被炊事员们私下里挑出来解决了。
眼下见到货真价实的肉,墨上筠说不馋是不可能的。
蘸料都已准备好,就等肉了。
墨上筠一眨不眨地盯着火锅数着秒,全然将在一旁辛勤劳作的阎天邢抛于脑后。
阎天邢成功发现自己的吸引力竟然不如一顿火锅后,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挫败感。
……难怪。
“给,小吃货。”
眼看着肥牛熟了,阎天邢干脆全部捞出来,放到墨上筠的碗里。
“吃不了那么多。”墨上筠客气道。
“真的?”
阎天邢好笑地朝她挑眉。
“……一下就凉了。”墨上筠实诚道。
阎天邢将碗给她。
很快,墨上筠就将肉分了一点给他——唔,还真是一点,就两块。
注意到阎天邢哀怨的眼神,墨上筠又小气吧啦地分给了他一块,然后坚定不移地开启了护食的道路。
“幼稚。”
阎天邢低声笑着,语气纵容又宠溺。
食材很多,没必要跟她抢这一点,阎天邢便又放了些进去。
墨上筠对着堆积成山的肉大快朵颐。
——本就是因为想到火锅而随口提议,没有想到阎天邢真的是万能的,不到二十分钟就集齐了所有材料,然后将车开到这个点绝对不会有人来的林间小屋来。
墨上筠享受美食的同时,不知为何,有种“偷·情”的刺激感。
啧。
吃顿火锅也不容易。
解决掉一半的肉,墨上筠忽然想到什么,朝对面坐下来的阎天邢道:“我们俩第一顿饭好像就是火锅。”
阎天邢笑眼看她,故作惊讶道:“厉害啊,你竟然能记得。”
“……幼稚。”
墨上筠一脸鄙视地回赠道。
不止是第一顿饭,还是初吻……
阎天邢眯了眯眼,倏地道:“当时换一个人,你也……”
墨上筠耸了耸肩,“看长得帅不帅了。”
筷子敲了一下碗,阎天邢周身的气息顿时变得危险起来,“墨小筠,这大过年的,你想找抽?”
“不,我实话实说。”墨上筠先是理直气壮地说完,眼看着阎天邢濒临暴走的边缘,又不紧不慢地补充道,“毕竟我活这么些年,也没见过比你长得好看的。”
“……”
瞬间被安抚了。
“不过,”墨上筠吃了口肉,然后略带笑意地斜了他一眼,“要不是你长得好看,我在侦察营第一次看你的时候,就应该把你揍一顿。”
“怎么?”
阎天邢拧起眉头。
墨上筠挑了挑眉,“太欠抽了。你当时那欠抽的态度,不是一般人能驾驭得住的。”
“……”
“说起来,”喝了口水,墨上筠抬眼看他,一脸认真地询问道,“你要是没有这张脸,肯定挨过不少打吧。”
真是不遗余力地往他心口捅刀子。
“我们俩半斤八两。”阎天邢面不改色地回赠道。
如果换一个人,用墨上筠先前吊儿郎当的状态应付他……肯定会被拉上黑名单,往死里整。
说到底,得亏是对方,所以才有了后续。
说到底,这就是一场“见色起意”的感情。
两人一声不吭地盯了对方的脸几秒,最后没忍住,都笑开了。
确实够幼稚的。
将肉给吃完,墨上筠准备夹新的菜,阎天邢就将肥牛和白菜放到她碗里——啧,荤素结合。
墨上筠吃着肉,好奇地问:“晚上你不去主持大局吗?”
阎天邢道:“陪你吃完再去。”
本是随口一问的墨上筠,倏地一愣,“真有事儿?”
看了她一眼,阎天邢勾了勾唇,“要琢磨着明年怎么折磨你们。”
“……”
墨上筠嘴角抽了抽。
阎天邢笑道:“我经常不在,他们自己会处理。”
对此,墨上筠倒是很赞同。
毕竟去年上半年,阎天邢有好几个月都在外面,过年那会儿……对,过年那几天他们都在当特邀教官,那个年她是在阎天邢家里过的。
只是想到在海陆遇见的那群欢乐跳脱的学员,墨上筠还是不由得道:“他们看起来可不太省心。”
“别谦虚,他们比你省心得多。”阎天邢发自肺腑地赞扬道。
墨上筠白了他一眼,“你不捅我几刀,这个年就过不去了是吧?”
“吃不吃?”
阎天邢将刚烫好的肥牛给捞出来。
“……吃。”墨上筠咬牙道。
算了,不跟他计较了。
两个人吃火锅,偶尔聊聊天,竟然没觉得有多枯燥。
不知不觉间,所有的肉都被解决干净,而准备的蔬菜也被解决掉一大半。
两人吃的都有些撑,于是面对面坐着发呆。
过了五分钟,墨上筠终于打算收拾碗筷。
看了眼腕表,阎天邢道:“不急着收拾。”
“嗯?”
墨上筠奇怪地抬眼。
阎天邢站起身,朝她道:“先出来。”
“哦。”
应了一声,墨上筠也站了起来,跟在阎天邢身后。
木屋的门被打开,有凉风吹进来,不觉得冷,反而因驱散周身慵懒的热气,让人觉得神清气爽。
走出门,前方是一条被走出来的小道,右边停着阎天邢开来的越野车,左边是炊事班班长种下的蔬菜,满目琳琅,不少蔬菜都在风中摆动,看起来别有趣味。
有房、有车,还有地,不知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生活。
从某个角度来讲,墨上筠觉得是傍了个大款。
“坐。”
阎天邢朝脚下的木阶看了一眼。
因为这里常年下雨,所以木屋跟地面隔开了一定的距离,虽然一脚就可以跨上去,但燕寒羽这种完美主义者,非得在这里做几个搭配的阶梯,都是木质的……平时没什么人走就是了。
看起来还很新。
墨上筠便同阎天邢一起在木质阶梯上坐了下来。
若说在来吃火锅之前,墨上筠还觉得有些心神不宁,但现在就彻底处于放松状态。
天公作美,今日没有下雨,凉风徐徐,温度正好。
周围环境优美,有虫鸣鸟叫声,这个季节也没有蚊虫捣乱,静下来的时候,还能听到小溪哗啦啦的流水声,一切都那么静谧美好,让人有种回到年少时代的错觉。
“看天。”
阎天邢将墨上筠的作训帽给摘下来,以防遮掩到她的视线。
墨上筠仰头看向夜空,感慨道:“大把年纪了,还看星星?”
零星的几颗星子,没有月亮,这样的夜空有些寡淡无味。
但,下一刻——
有烟花在空中蓦地炸开,单调空旷的夜空里,往四周漫延绽放的烟花仿若流星,五颜六色地以各种形态装饰着此刻的夜空。
一簇又一簇的烟花绽放,墨上筠仰头看着,不由得有些愣神。
过了几秒,她才回过神来,朝阎天邢问:“零点了?”
话一出口,墨上筠却倏地一愣——阎天邢没有在看烟花,而是在看她。
揽着她的肩膀,阎天邢让她靠在自己身上,应声:“嗯。”
墨上筠轻勾唇角,说:“阎小邢,新年快乐。”
一低头,在她额头上落下一吻,阎天邢收紧了些许力道,声音低缓而温柔,“墨小筠,新年快乐。”
墨上筠抬起眼睑,能看到那些肆无忌惮绽放又转瞬即逝的烟花,也能看到阎天邢无可挑剔的俊朗侧脸。
阎天邢低头看她,黝黑深邃的眸底,在烟花颜色的映衬下,闪烁着五颜六色的光芒,于是,墨上筠从他眼睛里看到了绽放的烟火,持久不灭,好似永远绽放、燃烧。
墨上筠倏地抱住他,抬头吻上他的唇。
清凉的、柔软的,没有技巧的,却溺满了能将心融化的温柔。
恍惚间,墨上筠在想——她对阎天邢的喜欢,到底有没有到让她失去理智、甘愿轰轰烈烈绽放的地步?
不。
她不知道。
也,不敢。
她至今找不到放纵自己的理由。
*
临近一点时,阎天邢才将墨上筠送回学员基地。
这个时间点,学员们大多都已回到宿舍,而因明天还要正常训练,应该都已入睡,但不知有没有自愿守岁的,所以墨上筠没有让阎天邢将车开到宿舍楼下。
——平时这样接触或许还可以解释,可这种意义非凡的日子里,墨上筠依旧被阎天邢送到宿舍楼下,那就着实有点不对劲了。
所以刚抵达基地,墨上筠就让阎天邢停了车。
阎天邢也同意她的说法,老老实实地停了。
“走了。”
解开安全带,墨上筠打开车门。
“嗯。”
阎天邢点头应声。
跳下车,墨上筠关上车门时,隔着车窗朝阎天邢摆了摆手,然后径直走向学员宿舍楼。
这里往前走个十来米,就需要左拐,之后视野就会被大堆的绿植给遮挡住。
阎天邢看着墨上筠的背影远去、左拐,然后消慢慢失在视野。
这一次,阎天邢没有立即倒车回去,而是沉默了会儿,从车里摸出一盒烟来,点燃了一根烟。
车窗被打开,烟雾刚刚升起,就被风给吹散。
想着墨上筠先前给的答案,阎天邢抽完了一根烟。
最后,有些烦躁地发动车,转动着方向盘,驱车离开。
车速很快,一掉头,就如利箭般飞出很远。
*
墨上筠踱步回到基地,但在前往宿舍楼的方向,倏地转了个弯,绕开了笔直前往宿舍楼的道路。
她现在还不想回去。
不知为何,一离开阎天邢,就有些心烦意乱。
本以为事情就此翻篇,可阎天邢最初的问题却一直在脑海里回响。
——如果现在让你跟你爸坦白,你会答应吗?
——这是迟早的事,你不是将一件‘必须的事’往后无限推迟的人。
——墨上筠,你能不能尝试着,去谈一场失去理智的恋爱?
一句,一句。
一遍,一遍。
好像在单曲循环,而她的脑海里,无限期回放着阎天当时的表情。
他是平静的,像是做足了最坏的准备,所以听到任何答案都在预料之中。
可是,正因为他做足了准备,表现得完美……所以墨上筠才会无法释怀。
她以为对等的感情,实际上,一直是阎天邢在包容她。
这种突如其来的意识,让墨上筠没来由有些烦躁。
她想静一静。
学员基地不算大,只有一条大道通往宿舍楼,但附近都是山坡,随便走走就能上山,墨上筠对这里的地形了如指掌,无论往哪儿走她都能找到回宿舍的路,于是她这次走得有些漫无目的。
“墨上筠!”
冷不丁的一道凄凉的声音在黑暗里乍响,让墨上筠忽然有种半夜冤鬼索命的感觉。
好在她还能分辨出这声音是谁的,不然——路上随手捡的石子恐怕就朝声源方向砸过去了。
凭借着天空的几颗星子,墨上筠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仔细辨认之下,才注意到蜷缩在一堆灌木下的身影。
听声音是梁之琼,但光线太暗了,究竟是梁之琼还是“假扮梁之琼的女鬼”,那就说不定了。
为了证实,墨上筠大步朝那边走了过去。
离得近了些,墨上筠也确实看的清楚些。
梁之琼就坐在地上,双手抱着膝盖,抬起眼用黑亮亮的眼睛盯着墨上筠,有些狐疑,但她没再说话。
在她跟前蹲下来,墨上筠饶有兴致地问:“坐这儿打算升仙?”
梁之琼没好气地问:“你就不能说点儿好听的?”
听出她嗓音有些不对劲,墨上筠挑了挑眉,尔后问:“哭过了?”
气鼓鼓地瞪着她,梁之琼怒道:“你能不能闭嘴?”
“那我走了。”
墨上筠作势欲要起身。
“别啊……”
心一急,梁之琼揪住墨上筠的衣袖。
墨上筠于是又蹲了回去,她仔细打量了下梁之琼,发现梁之琼的眼睛确实有些红,微微低着头,情绪也似乎挺低落的样子。
不知澎于秋过去后又发生了什么……
“陪我坐一会儿吧。”梁之琼低声请求道。
“在这儿?”
墨上筠左右环顾一圈。
走过来的时候不觉得有什么,但仔细观察的时候,真觉得这里阴森森的,凉风飕飕的吹,配着婆娑树影和周围清冷环境……
哦,她记得附近是有坟山的。
不过看到可怜巴巴的梁之琼,她想了想,决定将这个消息暂时隐瞒住。
梁之琼莫名问:“不然?”
——去哪儿不都一样吗?
墨上筠顿了顿,扫了眼一脸郁闷的梁之琼,心里叹了口气,也没说别的,朝梁之琼点了下头后,就在旁边找个位置坐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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