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朱攸宁浅浅笑着,却不减力道的从老太君枯枝似的掌心中抽回了手。
“我想要的,祖母估计找不来。”
老太君手上一空,心里已经不满,但她清楚自己此行的目的。
“福丫儿,咱们是一家人,你就不要与祖母客气了。你说想要什么?是首饰,还是衣裳?是宅子,还是一门好亲事?你想要什么祖母都能给你。”
“祖母说的这些我已经凭自己的双手赚到了,即便现在没有的,将来我也挣的到。”朱攸宁平静的道,“我想要时间倒流,想要一个公道,祖母能给吗?”
“公道?”老太君对上朱攸宁漆黑的双眼,不自禁后退了半步。
“当初哥哥的事,需要一个公道,究竟是如何出了溺水的事,到如今都没有个明白说法。祖母是一家的老主母,我相信祖母的能力,什么事都知道。”
在场之人无不身心震动。
老太君想不到朱攸宁会以此事为条件,她的嘴角动了动,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最后还是道:“当初那就是一个意外。”
“是吗。”朱攸宁遗憾的点头道,“祖母此番前来的意思我明白了。我会好好想办法的,只是东家肯不肯帮忙,不是我一人能左右的。不过我会尽力而为。”
老太君知道朱攸宁只是在敷衍,她气的心口都在发疼,还想抓着朱攸宁说些什么时,徐氏先一步扶住了老太君的手臂。
“老太君,福丫儿事情还忙,再说也要给福丫儿时间去想办法,咱们就先回去吧,老太爷还等消息呢。”
徐氏看出来了,今天的事,既然提到了当年朱彦青的死,就已经谈不出更好的结果了。
她也能理解,毕竟谁都不是泥捏出来的,就算再软性子,也不可能任凭人摆布。
朱华廷夹带作弊之事还是个谜团,朱彦青的事情也是个未解之谜,朱攸宁是个记仇的,有这两层在,她能坦然帮忙她才觉得奇怪。
再纠缠下去,万一撕破脸,往后就更办法谈事了。
索性先回去,从长计议。
林姨娘与徐氏想的一样,二人一左一右的扶着老太君告辞。言语中依旧颇客气。
朱攸宁礼貌的将人送出了门口,看到巷子尽头已经挤了不少前来找朱家算账的百姓,摇头低声道:“眼看着就要过年了,这年还能不能过好……”
这话是在毫不留情的往老太君心口捅刀子。他们今天来一无所获,也正在担心今年还能不能好生过去这个年的问题。
老太君一行人不敢走正门,绕路走后街,从客院小巷子里倒潲水的角门出回了府,迈过那道布满油污的门槛时,三位养尊处优的主子都觉得浑身都是脏污气息,不适的频频撇嘴。
老太君回到上房,打发了徐氏和林姨娘,走在门口忐忑的一时根本不敢进门。
老太爷这段时间心情太差,老太君平日有事还敢与老太爷对峙一番,现在却是没有这胆量的。
他太狠了。对待自己的儿子孙子都是那样,何况她是个与他没有血缘关系的老妻呢?
在门廊站立许久,冷的双腿都有些麻木了,老太君才想好了说辞进了屋。
朱老太爷正在补眠,显然并没有睡的踏实,一听到脚步声立即睁开眼。
“怎么样?”
老太君解开披风交给婢女,摇了摇头。
朱老太爷疲惫之下双眼浑浊,嘲讽道:“压根儿也没想过你们几人能谈成。”
那你还让我去受气!
老太君的胸口剧烈起伏了两下,“依着你的意思,咱们该如何呢?我回来时府外已经乱了。要不咱们将手里能变卖的先低价变卖一些?好歹也能暂时拖延个一天半天。”
“治标不治本。”朱老太爷摇头。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可如何是好啊。咱们家如今变成这样,虽是凤哥儿经营不当,可凤哥儿也病了,人都快不行了。咱们也不好找他承担什么责任。再说外头那群刁民,也不肯给咱们讲道理,也不会管这件事到底是谁的责任。”
老太君揉着太阳穴,巨大的压力之下,她唯有不停的唠叨才能缓解焦灼的心情。
朱老太爷不理会她,片刻后道:“你这些日多照九丫头家里一些,还有,今天晌午我要让老大回来吃饭。你让人去告诉一声。”
想起朱华廷方才恨不能揍她似的凶恶眼神,老太君撇撇嘴:“你找老大也没用,老大心都不在家里了。”
“你只管照办就是。难道你能想出其他办法来?”朱老太爷烦躁的斥责。
老太君撇撇嘴,“不是我不想办法,而是九丫头的要求也太过分了些。”
“要求?”
老太爷撑着手臂坐起身,眼神疑惑又含期待。
老太君端凝了神色,坐到床沿,低声道:“我许给九丫头什么好处她都不肯要,她只想问清楚当初青哥儿那件事的真相。那事牵涉颇多,我哪里能告诉她,就只说那的确是个意外。”
朱老太爷在听到“青哥儿”时,脸色就已变的僵硬,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
老太君见状连忙拍抚他的后背,叹息着劝说道:“事情多过去这么多年了,你也不要太介怀,当初做那个决定也是没办法的,你也是为了家族着想啊。过去了就是过去了,日子还不是照旧过?”
朱老太爷停下了咳嗽,推开了老太君,“你去安排让老大来用午饭吧。”明显是不想谈论此事。
老太君只得点头下去安排。
屋门被吱嘎一声关上,老太爷仿佛失去力气,一下子躺下了。
他眼神木然的盯着帐子发呆,过了许久才叹息一声闭上眼。
可是刚闭眼,那副终生不会忘怀的画面就浮现在眼前。
黑夜。
灯笼。
湖面。
倒影。
几个人影。
吵闹喧哗。
那个孩子被一只手死命的按进漆黑的湖里,刚挣扎着冒出头想游上岸,就又被按了进去。
他水性好,一直在试图爬上岸,却一直被按回水中。他奋力的挣扎,可换气都不能,根本没有喊救命的机会。
直到最后,他不动了,水面平静了……
朱老太爷一个激灵,猛然睁开眼,瞪着帐子剧烈的喘了好几口气,再度闭眼时,那画面又浮现在眼前。
几次都是如此。
最后,朱老太爷只能干瞪着帐子发呆。
朱攸宁上午照旧去了钱庄。与蔡大掌柜商议安排了一番,恰好收到了燕绥寄来的回信。
她上一次对着燕绥大倒苦水,说了许多关于父亲与朱家之间关系的困惑。站在她的角度,是不希望父亲再去主动关心朱家的。
可燕绥在信中对她的开解,也让她不得不认同。
圣祖以孝治国,不忘根本本来就是当下人思想之中根深蒂固的东西,她又怎么能用自己的想法去要求父亲?
她能够尽到身为子女的本分就已够了,不能要求过多。就好像父亲明知道她的很多所作所为都与时下的礼教相悖,完全不符合当下闺秀的要求,却也一直都没有管束她太多一样。
想通了这一点,朱攸宁给燕绥写了回信道谢。
晌午回家时,朱攸宁的心情已经豁然开朗了。
只是家里的气氛有些紧绷,午饭摆在堂屋,但父亲和母亲都没出来用饭。
十六那么能吃,今天也没了食欲,低声凑在朱攸宁耳边将今天的事说了。
“……也不知道爹爹去那边都发生什么事了。回来后,就一直不高兴,饭也不吃。”
十六的眼神非常忧虑,这些年他一直跟在朱华廷身边,跟着朱华廷读书,这么多年来,早已经将这个“妹妹的养父”当成了自己的亲生父亲。
朱华廷饭因为什么事不高兴,饭都不肯吃,这在十六一根筋的脑子里是天大的事。还有什么事比吃饭还重要呢?
朱攸宁安抚的拍拍十六的肩膀,“哥哥别担心,回头我去问一问爹,有什么问题都能解决了。”
十六点头,对朱攸宁还是非常信任的。
朱攸宁不必猜都知道朱华廷去本宅遇上了什么。也能想象得到现朱华廷心里的纠结。
她垂眸,想着万一父亲找她求情,她要怎么解决此事才能既不能伤害到父亲,又不能让朱家如愿。
但是出乎朱攸宁意料的,朱华廷并没有来找她。
只是到了深夜,朱攸宁看到朱华廷充当书房的厢房里还亮着灯光。父亲的身影投射在明纸上,显得分外寂寥。
朱攸宁披着小袄缩着肩膀站在廊下,搓着手臂沉思片刻,便下定决心似的快步走了过去。
轻叩房门。
“爹爹。”
“福丫儿?”房门被拉开,朱华廷惊讶的看着门前冷的缩脖子的女儿,赶忙将人拉进门来,“怎么还没睡?”
“爹怎么也没睡?”朱攸宁在靠窗的圈椅坐下,伸长了腿,将双脚凑近地上摆着的炭盆取暖。
“爹在看书呢,待会儿就睡了。”
朱华廷用软布垫着提起炭盆架子上坐着的铁壶,给朱攸宁到了一杯热水,怕她烫着了,又往里头兑了一些凉水,调到适当的温度才端给她。
朱攸宁赶紧起身接了,双手捧着温热的茶杯取暖,这暖意就一直从指尖直接暖到了心里。
某些摇摆不定的心思,在见到父亲对她的疼惜之后终于有了决定。
“爹是不是在为了今日老太爷找您的事情发愁?老太爷是不是想让您回家了?”
朱华廷闻言一愣,随即摇了摇头,“你这丫头,什么都瞒不过你。”
朱攸宁笑道:“让您回家,将先前赶您出宗族的话收回,将您重上宗谱,这是老太爷和朱家现在能讨好您最大的筹码了。生死存亡之际,以老太爷的性子必定会这么做的。”
朱华廷在朱攸宁对面坐下,仿佛在掩饰和压抑着什么似的端起茶碗来啜了一口。
“爹爹是怎么想的?”
朱华廷道:“我知道你娘是不愿意回本宅的。”
“所以爹爹是希望回去的。”
朱华廷垂眸不语,神色非常纠结。
朱攸宁将手中的杯子转了几个圈,缓缓道,“爹,这是能让您重登宗谱,重回家族最好的机会。若是您想回去,我支持。”
“福丫儿……”朱华廷猛然抬头看着朱攸宁,惊愕的道,“你……”
“爹,您不用考虑那么多。我和娘虽然觉得与他们住在一起麻烦多。但咱们家什么时候怕过麻烦了?娘是您的妻子,我是您的女儿,正因为有您,才会有娘与朱家的牵绊,才会有我与朱家的牵绊。
“即便不喜朱家的家风,可是血脉是斩不断的。再讨厌朱家人,咱们自己本身就是朱家人,在外人眼里咱们始终是姓朱的。
“这个世道,被逐出家门,忘记祖宗背叛家族,不论缘由,世人知道了都要耻笑。
“所以爹,我支持你选择能让您心里最舒服的方式去生活,而不是一直让您隐忍、屈从,过多的去考虑我的感受。
“我现在的确是有了一点事业,可那又怎样?我就是做了天皇老子,您也是我爹。”
朱攸宁所说的这些,都是燕绥在信中开解她的话,她现在对这些话也颇为认同。
朱华廷被朱攸宁的一番话说的心里发热,鼻子发酸,眼泪差一点流出来。可听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又被她给逗的噗嗤笑了。
“你这丫头。”
朱攸宁说中了朱华廷心中最大的犹豫。他认祖归宗,不知是因为他自己,他为的是壮哥儿。回了朱家,他就是嫡长子,壮哥儿就是嫡系的嫡出孙子,将来长大后不论是要做什么都是有个身份的。
可他若是一直在外面漂着,壮哥儿就永远是个亲爹被赶出家门毫无得行的人的后代。他的人生会有污点,说不定有一天还会觉得抬不起头来。
只是这些年,他们一家子的生活依靠的都是朱攸宁。他愧对女儿,所以才会特别在意朱攸宁的想法。他知道朱攸宁与白氏一样,也是不想回朱家的。
可是朱攸宁刚才的话,让他心里那些隐藏的很好的自卑都在光明处飞散了。
是的,他们是一家人,他着实不该因女儿会赚钱,就不将她当自己女儿了,过度的“尊重”和考虑,都是一种与女儿的疏远。
他们永远是父女关系,这一点他不该忘了。
“福丫儿,你是个懂事的孩子,你能与爹说出这些来,不论结果如何,爹心里都很感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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