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着满房彩蚕,藤彦堂眼底浮现一丝怅惘。
这些彩蚕,是他看着香菜一点一点的养起来的。
从几百条,到上千条,又从上千条,到如今的上万条。
他每每到这里来,都会回忆起他和香菜第一次带月月来后院的那一幕——
香菜放心不下这些彩蚕,又撂不下孩子,于是就抱着月月来后院,她生怕月月会被这些虫子吓到,就托了一条胖乎乎的白蚕在手掌心,端到月月面前,勾着手指“咕哟咕哟”的教月月虫子是怎样爬行的。
月月似乎是受了她的影响,打小就不怕虫子这一类的东西。
无论是在家还是在外,他的女人一天到晚要操心的太多,他不能让这些成为她的负担。为此,他曾一度生出将自家的后院付之一炬的想法。
但,那一定不是香菜想看到的。
“这些彩蚕看似无害,留着日后恐生祸端。”
藤彦堂很早以前就有预感,果不其然——
只是他没料到,最先盯上他藤家后院的,竟是日本人。
藤彦堂神情沉肃,“前几日,一个日本忍者潜入这里。那忍者背后肯定有人指使,我怀疑是空知秋——”他语气肯定,“他们到现在还没有动静,可能是还没发现彩蚕的秘密。他们要是回过神来,八成还会再派人过来。这些后院的彩蚕是留不得了——
我知道麦先生在这方面的研究颇负盛名,不知麦先生对此事有何见解。”
“二爷抬举我了。”麦凯谦虚道,随即又说,“我以前研究的方向是纺织物理,对纺织生物方面很少有接触。不过今日见到的这些彩蚕和蚕饲料倒是启发了我——
我在国外一个朋友是研究植物学方面的,我曾经他做了一个实验——他准备了两杯加入了不同色素的水,和两支一模一样的白花。他把白花的花茎剪掉,然后将两支白花分别放到那两杯加了色素的水中,再把花放到温室里,过一段时间就可以发现,吸收上来的有颜色的水沿着花茎到达花瓣……
我觉得同样的道理,我们也可以人为的给普通的桑蚕染色,给普通的桑蚕喂养人工色素饲料——如果理论上行得通的话,染出来的蚕也可以吐出像这样带色的丝,不过就品质上而言,应该一般。”
藤彦堂听得很认真,心想如果染色蚕能够培养出来,足以为这些彩蚕掩人耳目。
但是染色蚕和彩蚕终是有差别的,如果差别太明显,这个幌子就打不起来……
藤彦堂想了又想,觉得要是藤家日后想过安稳日子,还是应当将蚕房里的这些彩蚕给处理掉。
麦凯也想到日后可能会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就给藤彦堂出了一个主意,“二爷,林厂长这些彩蚕金贵的很。越是金贵的东西越容易成为祸患。眼下已经入秋了,天冷了也不好养殖这些,我看不如这样,将蚕卵放到冰窖里冷冻起来,让蚕卵进入滞育期,还有剩下的活蚕,就想办法处理掉。”
空知秋已经盯上藤家的后院了,后院的这蚕房再不能养这些彩蚕了。
“就照麦先生的意思办,我会全力配合你。”
藤彦堂没请示香菜,他不打算让香菜操心这些。
不久之后,新华织染厂放出培养出了彩蚕的风声。新华织染厂培养出的这些彩蚕只是用人工色素饲料养殖出来的染色蚕,并非藤家后院那样的彩蚕。没有几个人知道,其实前者的出现只是一个烟雾弹,不过是为了给后者掩人耳目用的。即便是这样,彩蚕的出现,也在业内引起轩然大波,并很快普及,得到了大规模养殖。
传统的纺织业发展起来,即便在沪市进入孤岛时期,大量资本涌入,各个行业受到冲击,其形势依旧呈复苏之态。
锦绣布行在业内遥遥领先。
1939年,本是全国最大的米粮消费和集散地的沪市,在被日军占领后,实行了米粮管制。沪市的米价在短短的一个月内大幅上涨。
即便是寿司屋的生意不景气,空知秋还是坚持要在沪市各个城区开寿司店,其目的在这两年显现出来。他打着“寿司屋”的名义,四处买米,又将买来的米偷偷运送到战区,其实是为了他们侵华的日军提供口粮。
某小学的学堂。
已经六岁多的月月手托着腮,百无聊赖的看着窗外泛黄的树叶,长长的马尾辫扫在了课桌上。
一个神气活现的小家伙走到她课桌旁边,抬起小巴掌拍起桌子来,直到引起了月月的注意才停下来。他将一个精致的饭盒放到她面前,神色倨傲道:
“藤彦朋,今天中午我妈带我去吃寿司了,这是我妈叫我带给你的!”
月月厌恶得看那饭盒一眼,碰都没碰那饭盒一下。
“荣升,你能不能不要一副施舍乞丐的样子好不好!”
她最讨厌荣家的这个目中无人的小阿升了。
她又说:“而且,我妈告诉我,吃生冷的东西会拉肚子。你还是拿回去自己吃吧!”
“我不怕拉肚子——阿升小月月不吃,给我吃吧!”小胖墩马犇凑了过来,看着月月桌上的饭盒,露出一副馋样。
月月看着他,一双凤眼中满是不敢置信的神色。她惊呼道:“牛哥,咱们今天中午去何妈妈那里吃的意面,你吃了两大盘,还没吃饱啊?”
距离午饭,可没过去多长时间。
小荣升趾高气昂的对马犇道:“你吃这么胖还吃,你真是要胖死啊!这寿司是我带给月月的,不给你吃——”
马犇撇着嘴,气哼哼的说:“不就是中午我跟月月吃饭的时候,没叫你一块儿嘛!”
被戳破心事,荣升脸上一红,嘴上却不承认,“谁稀罕跟你们一起吃饭啊!”他一把将饭盒端住,“你们谁都别想吃,我自己一个人吃,哼!”
说罢,荣升将饭盒端走,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打开饭盒,一口一口的干掉了一盒寿司。
一盒寿司下肚,放下回家后,他果然尝到了自食恶果的味道——闹起了肚子。
他蹲厕所的时候,听经过的两个佣人这样说:
“这么多年过去了,还不见夫人肚子有动静,是不是像外头传言的那样,她真的不能生孩子啊?”
听到她们在议论自己的娘亲,蹲在厕所里的荣升不禁竖起了耳朵。
他觉得这些人真是可笑。如果娘亲无法生孩子,他又是从哪里出来的呢。
另一个碎嘴的女佣说:“那你还以为传言能有假?前两天我还听到老爷和夫人吵架,老爷大发雷霆,我还从来没见老爷发过那么大的火呢——”
女佣好奇的追问:“怎么回事啊?你快告诉我——”
另一个女佣八卦起来,“荣家就老爷一根嫡传的独苗,族奶奶一直盼着他能延续荣家的香火呢,哪知道老爷竟娶了一个不会下蛋的母鸡。这不前一阵子族奶奶求情求到夫人那里了,意思是让夫人说服老爷再纳一房,老爷不愿意,这才跟夫人吵起来,说什么唯一的妻子就是江映雪,唯一的儿子就是阿升……”
女佣发出花痴的笑声,“咱们老爷人还真是好——”她不无羡慕的感叹道,“老爷对少爷那么好,那么宠爱小少爷,真的是一点儿也看不出来小少爷不是他亲生的呢!”
另一个女佣:“你瞅瞅咱们小少爷的模样,哪里像老爷了。”她压低声音,“我听族奶奶屋里的一个丫头说,小少爷是二爷过继给咱们老爷的。”
“二爷?”那女佣明显不信,“咱们二爷还小好吗!”
人都还没娶妻呢,哪来的这么大的孩子!
“我说的二爷不是荣家的二爷,是那位藤二爷!”
“藤二爷!?”
“你是没见过藤二爷家的那口子,阿升少爷跟藤夫人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像极了——”
女佣明显是不信她的话,“怎么可能呢!这种事情你可别瞎说,藤家怎么可能舍得将孩子送养……”
两个女佣的声音渐渐远了。
当再也听不到她们的声音,荣升从茅房里出来,一脸呆滞的看着她们离去的方向。
她们说的……有几分是真的?
他真的不是爸爸妈妈亲生的?
就因为他跟月月的妈妈长得像这一点,就说他是藤家的孩子——
荣升实在不能接受这一点。
他哭着去找江映雪。
“妈妈,她们说我跟爸爸妈妈长的不像,说我不是你们的孩子!”
江映雪神色一变,继而怒道:“是谁在胡说八道!”
荣升哭道:“她们说,我跟藤彦朋是一个妈妈生的!”
“别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那妈妈说的话,你信不信!?”江映雪扳着他的肩膀。
荣升泪眼朦胧,视线模糊。即便江映雪离他很近,他也看不清她此刻的神色。
他点点头。
妈妈的话,他一定信的!
江映雪一字一句的告诉他:“你是爸爸妈妈的孩子,这一点,永远都不会改变!”
荣升松了一口气。
江映雪将他拥入怀中,原本疼爱的目光逐渐变得清冷无情。她倒是要查一查,到底是哪个碎嘴子的这么不懂规矩,居然在荣家的少爷面前讲这种话。
这天过后,荣升明显感觉到家里的气氛变得不一样了,好像人人自危,人人见了他都是绕道走。就连平时跟他玩得好的那几个佣人,见了他都是一副战战兢兢畏畏缩缩的样子。
到底怎么了嘛!
荣升既伤心又气愤,第二天上学的时候,他找马犇倾诉心声。
因为家里的关系,他跟马犇和月月的关系都很好,但是他觉得月月是女孩子,找女孩子说心事总觉得别扭的很。
荣升期期艾艾道:“我总觉得爸爸妈妈有事情瞒着我……他们总以为我是小孩子,很多事都不告诉我。昨天晚上,爸爸妈妈好像吵起来,我听到妈妈在哭……
家里的佣人说我跟爸爸妈妈长的不像,说我不是爸爸妈妈的孩子,说我跟月月是一个妈生的。那我应该跟藤彦朋长得像吧,可我跟月月哪里像了——我这么一个美男子,跟藤彦朋那个丑女,哪里像了?”
静静倾听的马犇,突然说了一句,“月月不丑。”
荣升有些生气了,“我跟你说了半天,你就听懂了那一句?”
马犇说:“我有三个妈妈,我妈妈,月月妈妈和江妈妈,少一个都不行!”
“你说的什么鬼,牛头不对马嘴!”荣升心里总有个疙瘩,不弄清楚事情的真相,他心里实在不舒服。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你之前不是说,你会什么堵心,别人心里想什么,你都知道吗。那你帮我看看,我是不是真的不是爸爸妈妈的孩子!”
马犇说:“你心里不是已经有答案了吗。”
荣升只是怀疑。他不止一次的从别人口中听说妈妈无法生育,既然她无法生育,那他是怎么来的?他总觉得昨天那两个女佣说的话,有一定的真实性。
说不定——
说不定他真的是爸爸妈妈抱养的。
科如果是这样,谁又是他的亲生父母呢?
荣升不禁看向靠窗位置的月月。
“月月她不知道的。”马犇生怕他拿这件事去烦月月,于是事先跟他讲好,“你就别苦恼了,月月是不可能知道的。”
荣升烦躁的趴在桌子上,长吁短叹了一阵,“牛牛,那你说,如果我的亲生父母真的是月月的爸爸妈妈,你说他们会不会认我啊?”
马犇安慰似的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我们是小孩子,不需要思考这么深奥的问题。这些问题,等我们长大了再解决吧!”
荣升像是没有听到一样,突然坐直了身体,小脸儿上尽是毅然决然的神色。
他下定决心,“我一定要搞清楚!妈妈不跟我说,我就去找爸爸,爸爸不跟我说,我就去找族奶奶,他们要是都不跟我说,我就去找别人,反正总有人知道的,总有人会告诉我的——”
马峰有点不安的看着他,这孩子怎么这么倔呢!
他摇头叹息,“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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