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原来床底下的墙角上多了一个大窟窿,可容纳一人通过。气得我母亲拍着腿咒骂起来,说这新屋子才盖好了一年多,就让人给掏了个洞,缺德鬼死全家。我说肯定是奶奶办的好事儿。母亲擦把涕泪,鼻音浓重地说那瞎老婆子咋就死不了呢,还熬成精了她。父亲一听不愿意了,照她膀子上劈了一巴掌,说恁娘才成精,妈了个逼的,再说俺娘我打死你。
过了两天,我爷爷躺在床上起不来了,被我奶奶咬过的条腿肿得老高,发黑,烂得跟用开水煮了似的。也吃不下饭,连喝口水都疼得要死,因为口腔里和舌头上长满了冒着白尖的红疙瘩。
找郎中来看病了,他说我爷爷的腿是保不住了,得锯掉。至于身上起的红疙瘩,他拿根细针挑破了一个,用舌头舔下针尖尝了尝黄水,咂咂嘴巴,说娘哎,咋还有点儿甜呢。我们在一旁看得很揪心,觉得这家伙有点儿不够数。
不一会儿,郎中的舌头肿了起来,也开始冒出红疙瘩,痒得几乎说不成话。他急着说照(糟)啦,老子中招了。抓起一把白粉就往嘴里撒,然后紧绷住嘴巴,脸上的肌肉一颤一颤的,眼睛里也流出了泪水。
半晌后,他张开嘴,一股难闻的味道冲出来,口腔里已是血肉模糊,伸出舌头一看,变得黄洋洋的,起了很多水泡。他说这是以毒攻毒。我二伯有些不放心,问他这白粉是啥药。回答说是石灰粉,可杀死一切病毒性疱疹。
但我爷爷死活不吃石灰粉,说那不得疼死哟。没办法,只好让郎中先给他治腿。郎中问他要打麻药不。他用破蒲扇拍打着粗得快撵上水桶的黑腿,说用针扎都没感觉,还吃个屁麻药。
郎中用锋利的手术刀把我爷爷的腿给划开了,流出大量墨水一样的脓血,肉里已经生满了蛆,见光就缩头。
一直划到大腿根部,整条腿都是腐烂的,已经延伸到腰上去了。郎中放下手术刀,神情黯然地摇摇头,语气坚决地说不中,这样我看不了,这腿烂得比我想象中还要厉害得多,里面那些蛆还是绿头的,真他娘的稀奇,这辈子还是头一次见。
又过了几天,我爷爷人快不行了,把大伙召集在病榻之前,像个无助的孩童一样,一个劲地嚎啕大哭,说自己还没活够,不想这么早就走。他那个时候才六十四岁,死得确实有点儿急。
但不是你哭哭啼啼的看起来怪可怜,阎王就不让你死了。
在爷爷死的那天,太阳不算多灿烂,但天气出奇的闷热,人像被蒸着一样,一个劲地冒汗。
在我们这儿的乡下,人死了要请村里外姓的人效劳,包括给死人穿衣服。
但没有谁愿意给我爷爷穿衣服,味道难闻不说,他死后,身上那些小红疙瘩里开始钻出发黄的螨虫,虽然肉眼之下瞧着不会动,但数量奇多,密密麻麻的一层布满在皮肤上,跟身上长出了无数粒芝麻籽一样,被撑开的毛孔变得粗大清晰。
那条烂粗腿上的绿头蛆,在马蜂窝一样的肉窟窿里蠕动,有的往外翘头似是在挑衅,人一靠近,它又赶紧缩回去了。
有个家伙为人比较实在,称呼为李老么,可以说有点儿傻,总被人瞧不起,没有人请他,他自己来了,光着个膀子,脸似没洗过,头发乱糟糟的跟鸡窝有一拼,看起来很不体面。
他红着眼圈说老哥平时对我不孬,每次见了都让烟,现在他死了,听说衣服穿不上,那就让我来给他穿吧。
在李老么给尸体穿衣服的过程中,父亲为表敬意,递给了他一只烟。他用沾满螨虫的手接住,随意地往嘴里一插,还没来得及掏出火柴,就已经忍不住了,两只手开始互相搓挠起来,越挠动作越厉害,手背和手腕上红肿了一大片,冒出许多红色小疙瘩。
他把香烟从口中摘下来,卡在耳朵上,用力甩晃着双只手,说真痒啊,我受不了啦,快点儿给我弄点儿热水让我烫烫手。
很快,我二伯咬着牙端过来一盆热气腾腾的开水,咣的一下子搁在地上,吹着被烫疼的手指头,说这才是新烧开的,要不要给你兑点儿凉水。
李老么摇摇头说那倒不用,便迫不及待地蹲下来,没有丝毫犹豫地将双手伸进了滚烫的开水里。
盆子里顿时发出滋滋啦啦的响,一阵白色烟雾缭绕升起。
“哎呀......啊!”李老么嘴巴大张到底,叫得跟杀猪似的,汗流浃背。
也就过了十来秒的片刻,他将手从开水里抽出来一看,上面起满了透明的水泡,皮肉粘连。
灰色唇片子一颤一颤的,苍白的脸上挂满了泪水,他说自己这辈子从没受过这么大的罪,今天能不能留下来吃顿饭。
我二伯有些不乐意,说你才把俺爹的衣服给穿了一半,得替他穿完了你才能在俺家吃饭,到时候给你弄三个菜一瓶酒,另加馒头四个,够不够。
李老么面露难色,举起手,说我这双爪子虽不值钱,但都烫成这样了,疼得直钻心,攒一下的都不敢,你还咋让我摸东西。
可我二伯非坚持让他把我爷爷的衣服给穿完整,否则家里不给弄饭吃。口气说得斩钉截铁,没有商量的余地。
气氛沉默了。过得一会儿,李老么蹭地站起来,指着我二伯的鼻子尖,把牙齿磨得咯嘣响,俩唇片子也抿成了一层皮,狞笑着说,二小,你中,给我等住就行了,我要能让你活过三天我就不姓李。
待李老么气呼呼地离开后,我父亲就埋怨起二伯,说为了顿饭往死里得罪个人,值当得不,再说人家也给咱办事儿了,确实不容易。
我二伯铁青着脸,眼睛瞪得越来越大,突然像疯狗一样,激动地吼起来:三愣子,你他妈懂个屁,这死人的衣服,要么给穿好,要么别碰,反正就是不能给穿到一半就停下来不管了。
我父亲一怔,不懂其中缘由,便问为啥。
二伯愁容满面,说以前听老人讲过,给死人穿衣服要手快,因为给死人穿衣服很不吉利,等于是给死者家属种下灾祸,穿衣服用的时间越长,灾难就越严重,如果穿衣服中间要换人,就等于是穿二回衣服,咱这活着的人自然会落上个灾上加灾的。
扑哧一声,我父亲憋不住笑了出来,说二哥呀,你这才是不能听人家放个屁嘞,都让你当圣旨给执行了。二伯恼得翻了翻白眼,说你见谁家死了人,三年之内会发财的。
说尽好话又送烟倒水的,甚至都开了个价钱,一百块。那个时候的一百块钱可抵现在两千多元。折腾了半天,还是没有哪个外姓人愿意给我爷爷穿衣服。
真是没辙了,只好找自己人给死者穿衣服。
也不晓得一帮长辈是咋筛选的,竟然把给爷爷穿衣服的任务交到我头上来了。还让我父亲回家来报信。
母亲一听,气得脸上一阵白一阵青,脑门上的青筋都凸起来了,跳着脚骂父亲:你这个傻逼真是纯的,他们这明显是在坑咱,那么多人都不去使,偏偏让咱家这个小不点去,他连他自己的衣服都穿不利索了,咋给恁那腌臜死爹穿衣裳去。
窜上前去,俩手一块施展,父亲把我母亲给推了个趔趄,眼眶里泪水打转着,说你骂我中,别骂俺爹,他都死了你还骂个啥啊骂。
“恁妈了个臭逼,你再推我一下试试!”啪的一声清脆震耳,母亲把自个大腿给拍得跟放了个炮似的,目中充满恨意,肥厚发紫的嘴唇哆嗦不止。
“这大丧事儿上你又给我找气,我看这顿打你是憋不住了!”父亲弯腰抬腿,脱下脚上的布鞋,弄个鞋底子朝外,身形一冲,朝我母亲脸上搧了过去。
没能躲过去,我母亲结实地挨上了这一破鞋,嘴角流出血,半个脸肿起老高,发着黑青。她没有还手,只是站在那儿呼呼地喘气,头歪目斜地瞪视着我父亲,泛滥的眼泪一个劲地往下流。
小小年纪的我,站在旁边,屏紧呼吸,一动不敢动,像根木桩子。从母亲眼中,我看到一种透人心扉的绝望。
“有啥**法子!谁让咱抓阄抓到了!就让他去吧,咱又不是不会再生了。”
“让瞎伢子去给他爷爷穿衣服有啥不妥,就当尽孝心了,会有后福庇护他,再说,那大伙凑的一百块钱,也会落咱家!”父亲找个凳子坐下来,点了根烟叼嘴上,微笑地望着我。
“就一百哦?那不中,最少得二百。”一提到钱,母亲看起来似乎没那么悲伤了,目光变得柔和了不少,甚至,还倒了一杯凉开水给我父亲端了过去。
后来,父母两口子一块儿去找家族里的那些管事儿的长辈了。经过一番激烈的讨价还价,最终以一百五十元的酬劳敲定。让我去给我爷爷穿衣服。
主持丧礼的那个人说,下午三点是个吉时良辰。让我在那个时候去给爷爷穿衣服。
吃过特意给我做的丰富午餐后,父亲总算舍得花掉一毛钱给我买了一块奶油雪糕,真是吃在嘴里,甜在心里。
待我专心一致地慢慢舔完雪糕后,别人都已睡顿午觉醒来了。
父亲把我送到了爷爷家的堂屋门口,叮嘱我要小心,并塞给了我一双手套。可主持说不能戴手套,那是对死者的极大不尊敬。就好比别人跟你说话嫌你嘴臭而捂住鼻子或者戴个口罩,你能乐意吗?性质是一样的。
说罢,他皱紧眉头,掩住鼻口逃离一样的迅速走远了。我知道,在这温度奇高的大潮天里,他是嫌我身上散发出来的味道难闻。不能怪人家嫌。就连我父亲的鼻孔里都还正掖着棉套子呢。
奇怪的是,这种味道,我自己却一点儿也闻不到,不管怎么使劲皱着鼻子嗅。有时候不免会怀疑别人是没事儿找我茬。
掀开厚厚的破棉布帘子,我进得了堂屋。里面窗户关闭着,似蒸笼般又闷又热,尸体**的味道非常强烈,熏得我感到一阵头晕恶心,差点儿作呕。
母亲说我身上的味道就是这种。
这下,我总算体会到了那些被我身上味道给折磨的人是活得多么不容易,内心里积攒已久的怨恨开始释怀。
密密麻麻的汗水犹如大量虫子一样从我汗毛孔里钻出来,淋漓如雨,被浸透的衣服粘在身上,感觉黏糊糊的,很是不舒服。
慢腾腾地挪步走至床前,我揭开了披在爷爷身上的床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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