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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隆隆地驰过,无边无尽的黑暗开始隐没。两旁渐渐出现了一些风景,而这些风景同样风驰电掣般的倒退。
杨树,梧桐,白玉兰,池塘,柏油马路,无数的景物出现,飘过,消失,模糊。然后,火车进入一个长长的暗黑隧道。
前方仿佛有一丝亮光,那是尽头,但无论火车怎么前进却总是可望不可及。
火车在隧道里开了很久,然后一个声音响起,开始很弱,慢慢强起来,还带起无数的回音:
我叫尚笑晴,我叫尚笑晴,我叫尚笑晴,我叫尚笑晴,我叫尚笑晴,我叫尚笑晴……
啪,厚实的鞋跟踢踏地面的声音。
床上的人摇摇头。砰砰砰,声音更大起来。然后是拧把手开门的声音,推门声,脚步声。床上的人使劲挣了挣眼睛,似乎有一道耀眼的白光直刺自己的眼睛。遂即急忙把眼睛闭上。
出隧道啦?为什么天空如此明亮,好似有九个太阳?
一只粗糙的手放在额头上,萧橘灵自语道,“没有发烧呀?”。下一刻,她抬起手臂,用力将被子扯掉。,大声道:“起床了,太阳都下山了。”
方文轩用力揉了揉眼睛,呆滞的看着床前站着的妇人,呢喃道“我叫…”
萧橘灵没有听清,凑的更近一些,“说什么呢?”
“我叫……”
萧橘灵叹息一声道,“睡傻掉了。你叫方文轩,你老妈叫萧橘灵,你老爸叫方建民。有问题吗?”
方文轩小声说:“不是叫方文轩。”
萧橘灵大恨,忍不住又拍了一下他的脑门,“装傻是没有用的。你叫什么,我还是你老妈。”走到门口,回头碎碎道:”还有,从明天开始,我明天早上六点就叫你起来。暑假第一天,就开始睡懒觉,一睡一整天,醒来不认妈,迟早以后娶了媳妇就忘了娘。”说着走出方文轩的房门,去厨房准备晚饭,打开冰箱,又开始念叨,“中饭准备好了也不吃,节约粮食也不是这样个节约法,死孩子起来滴。”
傻傻的方文轩还躺在床上,一脸迷茫,是叫什么来着?叫什么来着?不是方文轩,不是萧橘灵,叫什么来着?
晚饭时,方文轩还是一副呆滞朦胧的样子。他似乎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一个连绵八年或是十年的梦,但内容又都忘记了。
似乎捕捉到什么,却说不上来。最后是在隧道里来着,他记的很清楚,但那个名字是什么?他绞尽脑汁却再也想不起来。他甚至能记得那声音的质感,先是柔柔的,然后杜鹃滴血般的吼叫着。我叫……什么来着?
顺带的,好像自己的正常记忆也有些破碎了。不是丢失了,只是破碎了,某些时候好像在身体外面看着自己。
“妈,我做一个好长的梦,仿佛没有尽头一样。好像有好多年那样长,但现在什么也记不起来了。”
萧橘灵白了儿子一眼,“你从昨天晚上九点多就开始睡,一直睡到现在。怕有十六七个小时吧。梦能不长?”
“妈,不是那样的。就觉得我好像去了很多地方,看到很多从没看过的东西。嗯,庄生晓梦迷蝴蝶的感觉。”方文轩说。
过了一会儿,方文轩又感慨道:“妈,我们家看起来好旧啊。”
“怎么了,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你要觉得家里旧,就好好读书,以后挣大钱帮我买个大房子。”萧橘灵教育儿子说。
“妈,你看起来好年轻。”
萧橘灵忍不住又摸了一下儿子的额头:“你没发烧啊,是睡傻吗?”
“妈,你看起来真的很年轻。”方文轩很认真很真诚的说。
“那当然,你妈我想当年可算是一朵花来着,儿子。”说完,萧橘灵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方文轩暑假后就高二了。一般人多以为文轩是一个老实少话的孩子。但萧橘灵真正知道自己的儿子,虽然不爱出风头,也不是那种成绩顶顶拔尖的小孩,但她一向觉得儿子很聪明,而且在家人和熟悉的朋友面前并不拘束,行为举止不仅有礼貌而且时不时还很有趣。
萧橘灵是一个心气很高的人,当年读书的时候是成绩拔尖的学生。可惜一个学生运动,毁掉了上大学的机会。
很早的就顶替父亲进了工厂。这几十年来,虽然靠自己努力,从车间一线的操作工调到办公室做了文员。
但她既无{背}景,又无学历,知道自己的事业基本就到此为止,无非是挣份钱养家糊口而已。
象很多同龄人一样,她多多少少也把希望更多的寄托在下一代的身上。但好在她性格温婉,从小到大都没有逼过方文轩,常常念叨着,这小孩该吃啥饭都是注定的。
方文轩在小学成绩中下,初中中等,到了高一倒是考了个中上,而且还在重点中学。
每到重要考试的时候,譬如小学考初中和初中考高中,方文轩总是能超水平发挥。另外他从来都不写作业。
她很得意的,她的很多朋友半真半假的说客套话,说你儿子是个聪明的,不死读书,所以成绩越读越好,越重要的考试发挥越好,上个重点大学肯定没问题,以后你就享福了。
别人说的未必是真心,萧橘灵倒是听进了心里去,对此她是深信不疑的。
“妈,不等爸爸回来一起吃啊?”方文轩问。
萧橘灵说:“你真是睡糊涂了,你爸昨天说了今天加班,八点半才能回来,叫我们先吃。我已经给他留菜了。”
方文轩的父亲在很远的新城区上班,每天单程在公车上消耗的时间都要一个半小时。这个时候在彭城这个内地三线城市,要调换个工作非常不容易。
方父所在的企业是个国企,说起来是铁饭碗,但想要换个不同的铁饭碗却是难上加难。方建民倒是有一个大学专科的文凭,后来自己边工作边考的函授。
他现在也算是厂里的技术骨干,但生性内向,不好与人争,所以升职的机会也不大。几乎所有认识的人都说方文轩相貌脾气更像父亲,但萧橘灵并不以为然。她心底总觉得方文轩骨子里更像自己一些,而且她也希望儿子能够像自己一样更外向,更擅长人际交往。
吃完饭,才不到六点半。夏日的彭城,日落大概在八点左右。于是方文轩和妈妈打个招呼,说要出去走走。萧橘灵说也好,在家睡了一天,应该出去透透新鲜空气。
其实方文轩就是想找个机会理一理自己的思绪,包括那些记忆的碎片。并不是说他的记忆消失了,只不过好像有些连接的丝线暂时断掉了。譬如,妈妈不说父亲加班的事,自己就没想起。但她一提,方文轩马上就有这个印象,是有这么回事儿。
母亲所在的工厂是一家大型的国营纺织厂,是当年国家进行三线建设的时候就建立的,也有3、40年的历史了。
厂区离方文轩家的生活区不过四五分钟步行的距离。这个生活区里住的基本都是这个厂的工人和他们的家属。这个年代,商品房在彭城还是极其罕见的存在,绝大多数人都住在企业的分配房或者厂子宿舍里面。
方文轩绕着生活区和厂区慢慢走着,他很好奇地看着这些建筑和周围的环境,仿佛是第一次看到一样,或者是需要某种程度的重温来唤起一些旧的记忆。
方文轩家的住宅楼也有10年的历史了,由于缺乏维护和这个工业城市严重的污染,楼的外面已经斑斑驳驳,失去了原有的颜色。
主厂门上方中央的厂名是用大理石干挂做成的,由于太过久远也掉落了一两块,给人一种衰败的感觉。
在这个彭城的初夏,空调虽然还不算是稀罕物。对普通的工人来讲,是不舍得这么一早就开空调睡觉得。所以大榕树下,巷子里,宿舍楼的前面空地里,到处都坐着吃过晚饭在纳凉的人,还有就在外面吃饭的人。
一路走过,都有人打招呼。萧橘灵在厂里的人缘颇好,虽然手里无权无钱,却是个热心的人。谁家有点吵吵闹闹的小矛盾,或是有些什么小困难,她都很积极的去调解或者帮忙。
不管最后成与不成,大家多多少少也要领个人情。顺带着,方文轩在家属区还算挺受待见。好歹方文轩读着重点高中,成绩不坏,在学校也不喜欢大家惹事,给大家普遍的印象都是一个老实。
在大人们眼里,这就算一个不错的好孩子。一路上方文轩就忙着招呼阿姨好,偶尔夹着个叔叔大爷好。(这个我也不知道怎么描述,应该有人能看懂吧)彭城这个地方,管有血缘的长辈,和大部分地方是一样。而一般的长辈,譬如父母的女同事,则多是要在阿姨前面加上姓,譬如徐阿姨王程姨什么的。
方文轩脑子里像一团浆糊,哪里记得住她们的姓,只好笑呵呵的叫了一路的阿姨好,倒显得更亲切几分。背后一群老太太,婶子还在议论,文轩这孩子,平常老实巴交,挺害羞的,今天倒是乐呵呵的,嘴巴还真甜。
这就是国营工厂区,有几分亲切有几分嘈杂,有很多鸡毛蒜皮的小纷争,和更多是非议论的流言。
把生活区抛在身后,方文轩默默地走在厂区围墙的外面。整个厂区从山底直到山腰,如同整座城市一样,是建在山上。
围墙的外边是一两百的梯坎踏步。方文轩一步一步地往上爬,整个厂区和生活区都笼罩在灰蒙蒙的气氛中,给他一种压抑的感觉,连路旁绿化植的树,都由于空气质量和无人维护,而细细的长不高。
虽然梦境已经模糊,但慢慢的随着自己往上爬的步子,方文轩觉得自己的心绪却慢慢的沉淀,慢慢的成序。而且似乎身体中注入了一些新的东西和新的元素,很虚的,但却能感觉的到。是信心?是雄心?抑或是别的,他说不清楚。
但脑子里好像突然出现了一幅景象,无数的鱼儿被激流带动往前游,却不知道路在何方,前面是什么在等着他们。而有一条鱼却高高的跃起,仿佛被什么拨了起来。
也因为这一拨,这条鱼和其他千万条鱼,变得不再相同。似乎看见了前面的支流,前面的水坝,和前面的危险。那虽然是瞬间的事情,而且很快被遗忘,但那鱼儿似乎得到了信心,我可以与众不同,我可以站的更高看的更远,我可以控制自己的命运。
方文轩握了握自己的拳头,自言自语道:“我可以的”。
“你可以什么?”一个清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方文轩抬头一看,虽然有一下子的停顿,他还是想起这个皮肤很白很白,眼睛亮晶晶的,笑起来有两个好看的酒窝的,梳着两条辫子的女孩是同班的同学沙淑贞。
“是你呀,大头贞。”方文轩脱口而出。班里的男生给沙淑贞取这个外号,是因为她的名字带个贞字,而她又超喜欢将头发梳拢起来,显得头格外大。
沙淑贞隐约知道自己的外号,但从来没有男生当着她的面叫过。她涨红了脸,说:“你们背后就喜欢乱给别人起外号。”
方文轩愣了愣,意识到今天自己迟钝的反应,但下意识的他补上一句:“没有恶意啊,你看你今天梳拢的辫子多漂亮。”
十年后的中学生都可以手牵手走在马路上,肆无忌惮的亲吻。也许可以熟练的互说我爱你,但在这个时间点的内地封闭的三线小城市,当着面嘴中花花小女孩可是需要相当的勇气。
“没看出来你这么口花花。”吴桃的脸本来气的涨红。现在居然更红了。这个时候,男女孩走在一起都要被教导主任喊过去询问的。更何况被同龄的男子当面这样正式的夸过。
她有些慌张,下意识的回了一句,就跑开了,心底却是有一点点开心,我梳的辫子真的很好看吗?
方文轩愣愣的站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平身第一次当面对同龄女性的赞美已经献给了大头贞同学。
这可不是他一贯的风格。他笑了笑,我在变,不是吗?我可以变得更好,也许…………也许,我还可以改变这一切,他望着灰蒙蒙的厂房和家属区。
也许,我可以是那条化龙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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