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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别故居,踏新途

  

      小阿囡兴高采烈,奔出断肠谷,却并未往西秦营帐那方向去。她虽年幼,却很有头脑,既然已经打算跟随义父出山,去往外面的花花世界,她自然要先做一些准备。

  

      出谷不多远,阿囡习惯性地四下张望了一番,伏在草丛中支棱起小耳朵听了听动静,确定安全无异常之后,这才慢慢起身,往一处山崖摸去。

  

      来到一面覆满藤蔓、普通之极、非强悍专业人士绝对瞧不出异常的崖壁之前,她先蹲下身子,细细观瞧。见自己临走之前设下的小机关没有被破坏,不禁微微一笑。又望了望天,看了看树影,大致认定了此时的时辰,她便胸有成竹地拨开一丛藤萝,在崖壁上按了一按。

  

      那看似浑然一体的崖壁居然悄无声息地转出一个小洞,正好够一只手放进去。她一面在心中默念与时辰相对应的打开机关的方法,一面在洞中摸索,片刻之后,暗呼,好了!

  

      她赶紧退后几步,等了几息,那崖壁发出轻微吱吱声响,下方接地之处又露出一个不大的洞口。阿囡深深吸了一口气,弯下腰,胳膊腿儿以一种古怪的姿势盘在一起,一使劲儿,成了圆球状的身体骨碌碌滚进了那个洞口。

  

      她进去之后,那洞口便自动掩起,又浑若一体。

  

      不多时,崖壁又有动静传来,这次不再是那个可与狗洞相媲美的小小洞口,而是大开如门。阿囡背着一个小包袱走了出来,按动机关,要将洞门关闭。洞门缓缓合上之时,阿囡望着里面那熟悉无比的青翠绿色,眼里流下泪来。

  

      她怔了一会儿,使劲抹了把泪花,跪下又狠狠磕了几个响头,默默道,爷爷,您放心,阿囡一定会活下去,活得好好儿的,阿囡一定会在您的坟前完成及笄礼!另外,阿囡还要请您原谅,阿囡还是想去打探一下爹娘的消息,到时候,无论二老是生是死,阿囡一定会回来报告给您!

  

      这孩子当真精乖,她对赵奚说父母俱不在,伤心神情却让赵奚以为她乃是亡了双亲。那一番话真真假假,多有不尽不实之处,却并非阿囡有意撒谎,却是那逝去的爷爷耳提面命,无论什么时候,无论面对什么人,哪怕找着了亲生的爹娘,都要有警醒之心。因为她那不知生死的双亲,爹是天字第一号大傻瓜,娘却是天字第一号的毒妇人!

  

      爷爷居然把爹娘说得如此不堪,还说他们都不能尽信,阿囡竟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她从记事起,从未曾见过爹娘的面儿,唯一最亲近最可信任的唯有爷爷一人。那父母双亲,只不过是遥远的两张模糊又陌生的面孔。

  

      拜别度过三年春秋的家,阿囡握紧小拳头,手中牢牢攥着宝匕寒虬,往西秦军驻扎的方向走去。以她的小脚程,纵然只休息了少少的几次,还是在野外找了个树洞猫了一宿,直到第二日上午方远远看见连绵的营帐。

  

      未走近便被发现了,西秦军撒出的哨探惊讶地看着这小女娃,注意力很快便集中在她手中寒虬之上。阿囡情知兵士的凶恶,不等人问,便自言,她知道赵奚赵大监的下落,是他让自己来送信的。

  

      哨探们半信半疑,但这么小一女娃,量她也不可能是北燕的细作,便将阿囡带到了营中,巧遇苏贤妃巡营,便有了那要皇帝给饭,要吃饱肚皮才肯说出赵奚下落的一幕。

  

      这么一个小小的要求怎么可能不被满足?不用老皇帝吩咐,旁边便有人递过来面饼牛肉,还有清水。阿囡饿得惨了,闻着了面饼牛肉的香味,眼珠子都绿了。她知道肯定不会再缺吃食,便不再客气,美美地吃了个七分饱,还叫着包起剩下的来给自己。

  

      不知为何,瞧着这小姑娘饕餮吃相的众人原本都还笑意盈盈,交头接耳,渐渐地却都息了声音。苏贤妃的眼中甚至隐有湿润,见阿囡要那些剩食,忙柔声道:“在这儿你只管吃,不用留着。”

  

      阿囡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笑嘻嘻道:“好看的姨姨,去找义父,要走一天多的路呢。这些是路上吃的,我爷爷说过,浪费粮食要挨雷劈的。”

  

      苏贤妃心中一酸,唤人重新包了未吃过的食物给她,阿囡也不推辞,一并笑着收下装进小包包里,原先那剩下的却也不曾丢弃,顺手塞入怀中。

  

      老皇帝却把阿囡方才对赵奚的称呼放在心里,见她终于有空说话,便好奇问道:“那女娃,你叫赵奚义父?”

  

      阿囡点点头:“义父说要报恩,要给阿囡一辈子也吃不完的粮食和结实暖和的衣服,便让阿囡喊他义父呢。”

  

      宫中的大太监的确可能收些个干儿干孙,可这收干女儿……老皇帝不知为何,心情很是晴朗,有些儿想笑,又问:“那你唤何名?”

  

      “赵阿囡。”阿囡响亮地回答,“阿囡本来就姓赵呢,义父说与阿囡有缘,一笔写不出两个赵字。”

  

      “哦,有这巧事!?”老皇帝摸了摸花白胡须,笑道:“你既已是赵大监的女儿,那这阿囡二字便只可做小名。这样,你救赵大监并报信有功,朕便赐你个名儿。”他略一沉吟,一击掌道,“‘婠’字最好!”

  

      苏贤妃七窍玲珑心,立时便笑道:“这孩子长相不俗,以后定是个美人儿。热心救人,又不畏山林艰险,诚恳守信,品德美好,确确实实当得这个‘婠’字。孩子,快快跪谢皇恩。”

  

      阿囡眨了眨眼睛,乖乖跪下给老皇帝磕了个响头,脆脆道:“谢谢皇上给阿囡取名儿。”

  

      老皇帝哈哈大笑,居然亲手将阿囡搀起,摸了摸她的小脑袋,阿囡仰面笑得一脸天真。

  

      苏贤妃笑吟吟看着阿囡,心道,这孩子看样子投了陛下的缘,名儿一赏,却是保了这孩子一世富贵。女官女官,倘教得好,她以后入宫作个有品级的女官那是一定的,若以后得了法眼青睐,也许还能更进一步。自己当年不就是鸾藻宫掌事女官么。

  

      只是若有那多心人,也许能发现阿囡无邪笑脸下隐藏的一抹气愤。这小小人儿自然不知大人连取个名字都有许多弯弯绕,却是想皇帝老儿好生小气,明明是天底下最最富有的人,却不说赏阿囡十几二十年吃不完的粮食,哼!这破名字,谁稀罕!

  

      不过,她虽年小,却不是真正的无知幼童,皇帝那是天下最大的官儿,她要好好活下去,便不可能与皇帝对着干,这个她知道地真真儿。

  

      早在阿囡……嗯,以后便要叫赵婠了,她狼吞虎咽吃得不亦乐乎之时,有将领把准备跟随她接赵奚的人给安排好了。领队的便是苏贤妃嫡亲的侄儿,苏小公子。

  

      这队人不多,只有二十号人,全部是军中三品以上的精锐兵士,更何况,连小孩子都能安全走过的山林,想来不会有什么危险。赵婠得了皇帝赏的名儿,又拿了吃食,这行人便准备出发。

  

      给皇帝并贤妃磕了头,苏小公子的亲兵黑蛮把赵婠往肩膀上一扔,众人顺着她指的道大踏步前进。

  

      苏小公子,名偃,表字见玉,乃苏贤妃嫡亲长兄最小的儿子,现年二十二岁,官拜正六品昭武校尉。他习练苏家家传疾风劲、疾风泼雨棍法经年,是西秦最年轻的八品强者,在三大国无论宫廷还是武林的年轻一辈中,绝对排得入前五之列。

  

      苏家男儿大多风风火火,豪迈不羁,苏小公子亦不例外。只不过,粗爽人也有精细处,他见赵婠小脸儿刹白,在出发之际,很体贴地拿了件厚衣裳把她严严实实包起来。这一点,就连苏贤妃都未能注意到。

  

      赵婠坐在黑蛮平稳坚实的肩头,对苏偃感激地直笑,说一定会还他这一衣之恩。

  

      苏小公子在赵婠脑门上弹了下,哈哈笑道:“小丫头片子,一件旧衣赏而已,要你报得什么恩?再说了,你救了赵大监,我感激你还来不及呢!”

  

      赵婠乌溜溜眼珠转了转,笑眯眯问:“苏大哥,你与义父很熟么?”

  

      苏偃奇道:“你怎知我姓苏?”又说,“当然熟了,要不是大监不肯,我早就磕头拜他作了师父。在我心里,他就是我师父!”

  

      赵婠点了点头,小脸绽笑:“阿囡刚才听见人家喊你苏校尉呢,这才知道你的尊姓。苏大哥既把义父当作师父那样尊敬,那阿囡不应该喊你大哥,要喊你师兄对不对?”

  

      苏偃大乐,觉着这小丫头还真会说话,点头不止:“没错,没错,你就得叫我师兄。”

  

      “师兄,阿囡就更加要还你一衣之恩了。爷爷说过,自己人的人情更加不能欠,否则,说不定以后要拿命来还呢。”赵婠毫不客气,打蛇随棍上,立即用师兄二字来拉近与苏小公子的距离。

  

      苏偃一愣,觉得这孩子说的话怎么这样奇怪,自己人的人情还什么还?那不就外套了么?可是这孩子却将话说得天经地义,倒让他有点儿糊涂了。

  

      “师兄,你说,现在你最想干的一件事儿是什么?”赵婠却不理会苏小公子的纠结,笑呵呵地问。

  

      苏偃随口一答:“当然是攻下断魂关了。你没来之前,是救回大监来着。”

  

      半响,也不见赵婠回话。苏偃仰头去看,却见小女娃儿一张脸儿皱成了包子,显然苦恼之极,不由失笑。他这亲兵黑蛮是大洪荒南野之地的土著蛮人,身材极高大极壮硕,苏偃个头虽不矮,却也够不着赵婠的脑袋,便轻轻拍了拍她的胳膊道:“嘿,丫头,想什么呢?难不成你有法子攻上断魂关?哈哈哈。”

  

      兵士们都笑起来,黑蛮低沉的笑声最响,震得专心致志的赵婠差点儿摔下地,情急之下,一把薅住黑蛮略有些卷曲的头发,扯得黑蛮龇牙咧嘴,呼痛不已。

  

      众人笑得更加大声了。赵婠噘了噘嘴,不理他们,仍自皱着眉头,好一副苦思冥想的可爱小模样儿。苏偃觉得她的表情真是可人疼之极,喜欢得不得了,下决心以后要好好照顾这个小妹子,不让她受一丁点儿委屈。

  

      走了半天,苏偃令众人先休息吃点东西,赵婠坐在一棵老树露出地面的树根上,幽幽地盯着苏偃,轻声道:“师兄,你说的事儿,我可能有办法呢。”

  

      第三十一章好勇斗狠(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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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韶华夫人宫里歇了好一会儿,眼看时辰差不多,三位宫妃便商议起身前往举行饮宴的鼎食殿。苏贤妃并白贵嫔还要准备一番,便先行离开。韶华夫人带着宝敬公主、灵敬公主并赵婠,一一收拾妥当,又坐了片刻,出了流波殿。

  

      她们已经说好,因要经过苏贤妃所居的明贤宫,便约在明贤宫不远处的明绮湖之前汇合。

  

      所谓有其母必有其女,宝敬公主天性爽朗,韶华夫人虽然比女儿要沉静一些,却也是开朗的性子。当下带着女儿,一个八岁、一个五岁的小娃,含笑望着她们言笑晏晏,觉着这冬日寒冷的天也晴朗温暖了多几分。

  

      灵敬公主也许是找不到差不多年岁的玩伴,面对笑眯眯的赵婠,很快便缴械投降,不再摆着骄傲小公主的架子,与她手拉手走在一起。五岁的小小屁孩与八岁的小屁孩又有什么话好讲,两个人经常你说你的、我说我的,旁边宝敬公主听得不时大笑出声,惹来两个小家伙的白眼。

  

      不一会儿便到了明绮湖旁边,苏贤妃还未到此,韶华夫人在湖旁八角暖阁里歇脚,让女儿带着妹妹并赵婠一处玩,叮嘱切不可让两个小娃靠近湖水。

  

      事有凑巧,苏贤妃未等来,倒见着了苏小将军。苏偃此时还是皇长孙伴读,这会儿正跟着皇长孙,陪苏太子良娣来见苏贤妃。

  

      这下可好,未婚小俩口脸红红地一阵傻笑,都不开口说话。赵婠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拉着灵敬公主就走,对小公主道:“瓒瓒,这俩人一见面就要变傻,我们要走远一点儿。听鲁班伯伯说,傻气会过给咱们,你不想变傻子吧?”

  

      这却是回京路上,宝敬公主与苏偃偶一见面,倏然变傻,鲁班的调笑之语。赵婠听在耳里,记在心上,不时就要拿出来打击小师兄小师嫂一番。灵敬公主听得似懂非懂,但绝对不想变傻子。

  

      于是,两个小女娃拖着手慢慢走开。赵婠以为灵敬公主认得路,而温驯懵懂的小公主只知道往前走,等走了一会儿,两人停住,面面相视。

  

      赵婠指着眼前这片陌生的挂满了绢花的林子问:“瓒瓒,这是哪里?”

  

      灵敬公主摇了摇头,左瞧瞧右看看,不知所以。好在两人身旁跟着宫女太监,便招来一人相问,却是已经到了明绮湖的左面,与鼎食殿不在一个方向。宫女生怕误了时辰,劝二小掉头。

  

      赵婠瞧见树上一朵蝴蝶也似的绢花颜色漂亮,便决定摘下来送给灵敬公主。她一山里娃儿,爬树游水,样样来得,便不理宫女太监们的劝阻,把裙子掖在腰上,灵活无比地爬到树上。

  

      高高兴兴地采了那朵蝴蝶花,刚要下来,便听得有人一声怒吼:“你是谁?好大胆子!居然敢摘这树上的彩花!”

  

      赵婠从枝杈间往下探看,却见一个身穿深紫袍服、粉面朱唇的小少年仰起脸怒目望着自己,眨眨眼,赵婠眯眯笑道:“我是赵婠,这朵花生得像蝴蝶,我采来送给瓒瓒妹妹玩。”

  

      小少年蓦然瞪大眼,脸上涨得通红,越发显得怒气冲冲,一声大喝:“放肆!居然敢占本公子的便宜!你下来,看本公子不治你的罪!”

  

      就在这时,一个软软的童音发话了:“显儿,是不是你?”

  

      小少年尖锐的声音蓦然止住,不再看赵婠,低下头道:“灵敬皇姑,是我。”

  

      趁这机会,赵婠从树上哧溜溜滑下,利落地归置好裙子,扶了扶摇摇欲坠的钗环,昂首阔步走到灵敬公主身旁,把蝴蝶绢花递给她,喜孜孜地问:“瓒瓒,你看这朵蝴蝶花是不是很漂亮?”瞟一眼那小少年,对他咧嘴一笑。

  

      灵敬公主摸了摸绢花,宁静的小脸上露出笑容,抬头对赵婠道:“是很漂亮,婠姐姐真好!”又对那小少年道,“显儿,你也是去参加饮宴的么?”

  

      显儿点点头,瞪一眼笑得天真的赵婠问道:“皇姑,她是谁?”这小丫头虽然穿着官家女儿的命服,看着却颇有些奇怪,他有点儿糊涂,不记得哪一级的命服是这个形制。怎么自己去外祖家不过几天,宫里却又有了新规矩?

  

      灵敬公主眨眨大眼睛,露出困惑的表情道:“婠姐姐呀。”

  

      显儿对小皇姑的回答显然很不满意,转头对赵婠冷声道:“你这大胆奴婢,看见本公子居然不拜,好大的狗胆!”

  

      什么?奴婢?!赵婠一下便恼了,大声道:“我知道你是谁?为什么要拜你?”

  

      显儿身旁跟着一名亦只有**岁的小太监,冷不妨冲过来当胸一脚便把赵婠踹在地上,吼道:“混帐东西!皇嫡孙殿下在此,还不行礼?”

  

      赵婠愣住,脑子里飞速掠过朱聪所说,太子殿下生有四子,长子晔——给自己驾车的那位、第二子晰、三子乃是太子妃江氏所出的皇嫡孙显、第四子为公子昭。这四位中,尤以公子显身份高贵,脾气也大。

  

      不过……自己也是正七品的女官呢,这个小太监凭什么踹自己一个跟头?给皇帝、太子并那些娘娘磕头也就算了,他们都是大人,看在长者的份上磕个头也没什么。但是,这小孩子为什么如此霸道可恶?赵婠很生气,张牙舞爪地向那个小太监扑过去,出手便是一招狠的——挠面皮。

  

      那小太监没料到刚才还发愣的小女娃转眼间便像只小野猫一般对自己又抓又挠,措手不及之下,白净的面皮上立现几道血痕。他刚要反击,蓦然只觉眼前一黑,又一痛,顿时泪水长流,原来被赵婠两根手指头捅到了眼珠子上,当下惨嚎出声。

  

      赵婠还不解恨,拿出在村里与那些骂她野孩子的淘小子打架的功夫,不仅又狠狠踢了小太监几脚,还敏捷地把从身后偷袭而来的公子显让开。

  

      公子显大怒,大吼一声:“昭弟,还不来帮我!”冲过去挥拳便揍。

  

      赵婠拧转身子,躲开公子显。忙里偷闲一看,却有一道紫光猛然冲自己面门而来,躲之不及,鼻子上中了一拳。她痛地啊一声大叫,血气冲顶,小脑瓜一低,使出了吃奶的劲儿对着眼前这个浅紫色身影便撞了过去。

  

      尤不解恨,赵婠把这浅紫身影顺势压在身下,举起爪子就是一通挠,还不忘揪头发、扯面皮、拧鼻子、插眼睛,就差没下口开咬了。而她身后,公子显与爬起来的小太监对她又踹又踢,并拼命想把她拉起来,却发现这女娃好像长在了地上那人身上,无论他们怎么拉扯都没用。

  

      赵婠脑袋上挨了好几下,后背也被踹了好些脚,剧痛之下突然想起爷爷说过不许打架,脑子一机灵,清醒过来,只觉得身上没有一处不疼痛的。这时她才发现被自己摁在地上暴打的是个胖乎乎的男娃,只怕与自己差不多岁数,被自己给抓挠得哇哇直哭。

  

      耳朵蓦然一痛,却是被人狠狠揪住,困倦疼痛一时如潮涌,赵婠眼前一黑,立时软倒在那小男娃身上,再不动弹。

  

      公子显与小太监富贵呼呼喘着粗气直起身子,猛然一声冲破云霄的尖利哭喊,吓得二人身子一颤,这才发现赵婠并公子昭都没有声息,而在赵婠反攻之初便被吓傻了的灵敬公主又是哇一声大哭起来。

  

      公子显脸色瞬间惨白,使劲把赵婠扒到一旁,狠命摇晃公子昭,大声喊叫:“昭弟,昭弟,你醒醒!”

  

      而那边,灵敬公主哭得小脸直抽抽,看看毫无动静的赵婠,又瞧瞧同样躺在地上的小侄儿,“嗵”地后仰,直接晕过去。

  

      方才,被公子显威逼着不许管闲事的太监宫女,除了飞腿去找人的,余下两个一拥而上,抱住灵敬公主,又是摇又是抹汗珠子,灵敬公主的贴身女官咬一咬牙,狠力一掐灵敬公主的人中,小公主这才缓过神来。

  

      那边厢,公子昭也被公子显喊回了魂。两方人马松了一口气,想起那头还有个人事不知的,赶紧回头望过去。

  

      却只见一双冷幽幽的眼睛。披头散发的赵婠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转,坐起在地上,死死盯着忙碌的众人。她面前扔着挎包,地上散落着一堆果脯饴糖,糊作一团,看不出形状。

  

      公子显长出一口气,他也不想把这丫头给打死,听着那头零乱的脚步声,不知为何,再瞧瞧面无表情的小丫头,他心里突然有些发慌。

  

      人影憧憧,急呼声连连传来,却是宝敬公主并苏偃带人赶到。宝敬公主一眼便看见小妹妹与侄儿半躺在地上,吓得扑过去连声问哪里不妥。而苏偃则一阵风般掠过来,把赵婠抱到怀里,轻轻一抚触,赵婠便“嘶嘶”直吸冷气。

  

      苏偃怒火冲天,把赵婠的小脑袋压在自己肩窝那儿,也不说话,更不问情况,抱起她转身便大步离开。宝敬公主这才发现异样,见苏偃的身影眨眼不见,又看向侄儿们,气得直哆嗦。

  

      “这是怎么回事?谁给本宫说清楚!”宝敬公主又气又急,雷霆大作。

  

      苏偃,公子显并公子昭都是认识的,那是大哥的堂舅伴读,苏太子良娣的堂兄弟,苏贤妃娘娘的亲侄儿。往常,他见到自家兄弟都十分有礼,而此时不仅沉下脸来一言不发,更是仿佛没看见自己等人,抱着那丫头便急急离去。公子显立时明白,那个被自己打的小丫头只怕与苏偃关系扉浅。

  

      小太监富贵更是怕得抖成一团,紧紧挨着公子显,躲避着宝敬公主怒火高涨的眼神,吓得连头也不敢抬。

  

      宝敬公主一边听宫女的讲述,一边不时地冷笑两声。最后对小富贵咬牙冷声道:“好个小奴才,你可知你打的是何人?那是赵大监的闺女!”

  

      “卟嗵”,公子显回头一看,小富贵已经吓晕倒地。

  

      第八十二章父爱如山亦如海

  

      明贤皇贵妃急急匆匆换上孝服,她必须赶在定密二王之前将事情有变告诉太子。路过中极殿偏殿,忽听得有人凄烈之极号啕大哭,她不觉停下脚步,问道:“这是何人在哭灵?”

  

      中极殿一名宫女上前禀报:“皇贵妃娘娘,是赵司正在哭大监呢。”

  

      明贤皇贵妃一恍神,半响才反映过来她说的是赵婠,不禁欢喜。她想进殿去安慰一番,并问一问她是否知道其他人的下落,犹豫了片刻,终究心悬太子,转身仍往夏宫门口去。

  

      听得那似乎痛断肝肠的哭声,明贤皇贵妃心中恻然,拭了拭眼角,却越发加快了步伐。伤痛可以慢慢抚平,但眼前之事若不能妥善解决,只怕整个西秦都将陷入腥风血雨。明贤皇贵妃如此受老皇帝宠爱,绝不只是生了个好女儿的缘故。

  

      来到宫门不远处,却见有一人徘徊,明贤皇贵妃定睛细看,竟是皇帝的堂弟公子岭。他穿了一身孝服,脸色沉郁,望着雍山猎场的方向出神。

  

      “岭公子怎么会在这儿?”明贤皇贵妃隔着老远相问。

  

      公子岭见是明贤皇贵妃,慌里慌张背过身,使劲搓了搓脸,再度回身对明贤皇贵妃一礼道:“臣弟见过皇贵妃娘娘。”

  

      明贤皇贵妃听他如此说,便知他已经听过遗旨,见他眼眶通红,面有凄容,不由勾起伤感,微泣道:“公子免礼。”又问,“公子莫不是从京城来?”

  

      老公子点头道:“昨日入夜,臣弟那徒儿来到营里,匆匆忙忙扯着臣弟要进宫去。那时天色已晚,城门都落了锁,婠儿是怕进不得城才寻到机关营。臣弟这才知道猎场出了事,赶紧领着婠儿进城见太子。原本太子要婠儿歇在宫里,但她心挂忠勇侯,执意要先走,臣弟实在放心不下,就带着她快马加鞭赶来。没想到……”重重叹一口气,“那孩子又累又饿又伤心,已经晕过去几回,醒了便哭。”

  

      明贤皇贵妃拿帕子擦了擦眼睛,又问:“可曾听赵婠说起灵敬公主、世子时并公子昭等人?”

  

      老公子点头道:“听她说过。方才臣弟也与三位王爷说了,灵敬公主、世子时、公子昭,还有关老将军的孙儿关宗皓,若无意外此时应在退思观。婠儿府里的大管家暗红去退思观搬的救兵。”

  

      明贤皇贵妃一听,心里立定,又问:“三位王爷也都知道太子要来?”

  

      老公子点头,扭头望一眼夏宫宫门:“三位王爷并几位老大人此时都在宫门处守候太子殿下。”

  

      明贤皇贵妃原本心急火燎,当听得退思观那儿或者已知此处变故,清平再怎么猜忌她父皇,也必然亲身来一探。有清平坐镇,万事皆定。退一步讲,就算忠勇侯府的大管家未到退思观,这一天又是冲天响箭,又是军号,更且漫山遍野的兵士,退思观离夏宫并不远,只怕她也已经有所察觉。

  

      清平的到来只是早晚。想通了此节,明贤皇贵妃便不着急了,又与老公子说了几句,闻听报信的人说太子已经过了雍城,离夏宫只有一刻钟的距离,急忙迎出宫去。老公子却说要去看着自己的宝贝徒弟切莫伤心坏了。

  

      慢慢走上中极殿的台阶,公子岭心情很低落。他虽与皇帝年岁相差甚远,但他的父亲衡郡王与皇帝年岁相仿,在皇帝夺嫡之时出了不少力,因而小时候他也时常见到皇帝,与皇帝颇为亲厚。

  

      皇帝的性情不能说很宽仁,这么些年来明里暗里处置了不少当年有从龙之功的部属臣子。不过衡郡王淡泊名利,在皇帝坐稳江山后就自请下野,从此做了闲散王爷,沉浸在江湖悠游、明月清风之中,直到知天命之年才安居京城,却也是深居简出。也许正因为如此,衡郡王与皇帝才能一直保持着亲密的叔侄或者友人关系。

  

      两年前衡郡王病重,皇帝亲自来探望数次,赏下的珍稀良药无数。衡郡王薨,追封了亲王,皇帝亲拟谥号为“定匡武”。公子岭虽痴迷于机关之术,也不是啥世事不懂,明明自家老爹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这皇帝怎么可能给个“武”字谥号,应当来个“文”字比较恰当吧?

  

      办完丧事,公子岭回家问袭了郡王爵的兄长,新鲜出炉的圳郡王沉默半响才说,那是因为父王曾经替陛下掌着一支不显于人前的力量。公子岭呆了片刻,赶紧走人,半个字也不再多问。却也由此可见,衡亲王他老人家实是简在帝心的重臣。

  

      怪不得皇帝对自家几兄弟颇为关照,放眼与老皇帝同辈的堂兄弟中,衡王府世子、公子都甚得皇帝亲眼。公子岭因管着机关营事务,被赐予令牌,可自由出入皇城,有紧急事务更被允诺随时入宫面圣。为了他的婚事,最操心的是衡亲王夫妇,第二操心的便是老皇帝了。

  

      公子岭想及此,黯然失神,中极殿里大大小小、悲悲切切的低泣声音响在耳边,引得他的眼睛又有些发酸发涨。抬头望去满目素白,殿中高高悬挂的白灯笼里点着白蜡,阴惨惨的光点四下摇曳,平凭更多伤愁。

  

      公子岭先在皇帝遗体面前三跪九叩,上了三柱香。再移步到偏殿,已经换上了孝服的赵婠木木呆呆跪在赵奚灵床前,眼睛已经肿成了两个桃儿。偌大的宫殿里除了两个不停烧纸的宫人,就只有她。

  

      公子岭给赵奚深鞠躬一礼,也上了三柱香,赵婠伏首在地回礼。公子岭瞧着她青白的小脸倍感心疼,轻声劝道:“婠儿,你要节哀才是。回府后你还要为忠勇侯爷操办葬礼,身体若伤着了,怎么撑得下去?”

  

      赵婠慢慢抬起头,眼里汪着泪,哽咽道:“岭师父,婠婠想现在就和爹爹回家。”

  

      公子岭沉吟道:“只怕要与皇帝陛下一起回京。”

  

      “那皇帝陛下什么时候才走?”赵婠眼巴巴瞅着师父,泪水又刷刷流了下来。

  

      尽管她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但当这令人无法接受的结果呈现在眼前时,她仍有天旋地转之感。赵奚对她掏心挖肺的好,她却多有隐瞒,说话多有不尽不实之处,曾经还猜疑过这便宜义父为什么对自己这么上心。

  

      爷爷说,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因此她一面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赵奚无微不至的关爱宠溺,一面却又在心里嘀嘀咕咕。现在她知道了,原来爷爷也有说错的话。这世间还真就有人肯无缘无故地对你好,论讲救命之恩,报答的方法多的是,非要像赵奚这样倾尽所有吗?

  

      她累得半死不活,拼了小命使劲蹬。那副地图起了大作用,她用昨晚暗红临走前给的一种秘制药水淋在图纸上,那上面立时显现出一条从退思峡他们被阻之处通往京城的路线,她按图行路,沿途找到不少指示方向的暗号,甚至一些地方藏有清水食物。

  

      又托赖机关马的确好使,在顺风时她挂起帆,让速度加快了不少,尽了全力总算在入夜时赶到了机关营。最为庆幸的是,她在雍山里转来转去许久,居然只遇上零星几只野兽,看那模样儿,也并不疯狂。只因那时兽狂的时效已经过了,并且大多数野兽都齐聚在猎场出入口一带,她这才一路有惊无险地下了山。

  

      到了机关营,只喝了一碗水,任由肚皮饿得咕咕作响,她也不管,只是拉扯着公子岭进城。好容易见着了太子,太子心疼她,让她回府歇着,她哪里肯?只为心里记挂着亲亲的爹爹,她随便揣了些点心果子在怀里,磨着公子岭挑了匹好马连夜出发。

  

      哪里想得到,还未到雍城,便被远远望见的白灯笼给吓得半死。被雍城外值守的兵士拦下,赵婠听见不但皇帝驾崩,自己爹爹因身受重伤后救驾不力,愧然自尽于御前,咕咚便摔下马,额角肿起偌大个包,当时就晕过去。

  

      公子岭急忙掐赵婠人中,不多久她悠悠醒转,一路嚎啕大哭着到了中极殿。要不是公子岭强拽着她先给老皇帝磕了头,她一准直接奔爹爹遗体而去。

  

      到了中极殿偏殿门口,赵婠卟嗵跪倒在地,一路爬着扑到赵奚身上,撕心裂肺地大哭,没哭几声晕过去,醒来又哭得天昏地暗。她自小跟着爷爷长大,爷爷虽待她极好,却也甚为严格,鞭子板子吃了不少。从拜了赵奚为父起,她才真正体会到父爱如山亦如海——如山稳厚,倚为依靠,百事不虑;如海深广,无边无际,无可量度。

  

      为了她学机关术有趁手工具,赵奚托人辗转从东鲁费了老大功夫弄来那千水套装,赵婠不知道千水的珍贵之处也就罢了,偏偏她却是懂得的。

  

      那隔几日就要来一次的传功密法,对赵婠没什么大用,她知道,义父比自己更伤心更着急。他是武道强者,深知一身强悍实力比什么靠山庇护都来得实在。可是赵婠,明明后来有温和气息在身体内流转,却顾虑重重,不肯告诉义父实情。每每她想着,也许义父临去之前还在为自己没有护身之力而遗憾,她的心就有如万蚁啃噬,痛不欲生。

  

      如今,这世间最疼她的那个人去了,叫她如何不悲凄?

  

      若不是有公子岭,并随后从中和殿机关中脱了身的鲁班苦苦相劝,这执拗的苦命娃儿还不定伤心成什么样儿。侯府跟过来的长随护卫都换了孝服在一旁侍候,只是此时大管家并二管家都不在,鲁班自告奋勇暂时给照料着。

  

      赵婠有时回想起出发来夏宫前几日,暗红别扭可疑的表情,原以为是宁安之故,这时她才恍然大悟,他那时候只怕已经知道了赵奚会有今日之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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